20

  这一夜,爹几次被冻醒,他没有铺盖幸亏有二春的那身棉裤棉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外边传来说了哨子的声音,屋里的人都立刻起身穿好了衣服。

  “快着点儿!”有人喊。

  人们陆续来到院子里,十几个日本鬼子站成一排,还有两只狼狗在和他们站在一起。爹看了那两只狗一眼,比大姑家的狗还要大。

  大铁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去,那些日本鬼子分别走在人群的两边和最后。

  工地离工棚只有一公里的样子,来到了黄河边,岸边有一个被挖得两人多深的泥塘,这应该就是船坞的基础。泥塘有一条人工修成的路从底部直接通到上方,挖出的泥土就是从这运到上面来。

  一层薄雾在水面漂浮,天边微微的红色,太阳还没有出来。冷风刺骨爹不仅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走到了一个房子跟前,房间里装满了筐,扁担和铁锹之类的工具。原来,工具是不准带到工棚的,这也是日本鬼子防备这些劳工的办法。

  挑泥土的人领了柳条筐和扁担,挖土的人则是一把铁锹。因为早已分了工,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该领什么。

  爹和陈良他们是新来的,所以不知道怎么办,最后,陈良和爹分到挖土,徐贵三和庞忠被分到挑土的工作。

  领了工具,大家顺着那条泥泞的现在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路走下大坑里,挖土的人开始脱掉了鞋。

  “这么冷把鞋脱了干啥?”爹问。

  “一会太阳一出来,这些泥就化了,一锹下去底下就是水,穿着鞋拔不出脚来。”还是昨天那个腿上有很多血口子的人说。

  爹听了只好脱了鞋,脚站在这样的泥里,透骨的寒冷。

  “我原来是汗脚,就是从在那干活,汗脚不再出汗了。”爹后来回忆说。

  爹光着脚,踩着铁锹挖泥的时候搁的生疼,转眼看了看别人,他们都是拿脚后跟蹬铁锹。每挖一锹泥都非常的费力气,因为泥把铁锹嘬的很紧。干着干着出了汗,太阳也出来了,爹觉得不是很冷了。

  中午的时候,爹觉得饥肠辘辘,因为昨天他没有吃那顿难以下咽的饭。

  “啥时候开饭?”爹问。

  “开啥饭?中午不给饭吃。”有人说。

  “一天就一顿饭?”爹问。

  “那还吃不饱呢。”

  爹听了立刻觉得头晕脑胀,泄气的扶着铁锹蹲了下来。

  “别蹲下,小心挨揍。”那个人提醒他说。

  爹赶紧站了起来,果然,坑边上站着的日本人正在看着他。

  一直的太阳落山,坑上边想起了哨声,人们拿着工具从坑底走了上来。爹此时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是空的,像个纸人,风一吹都能把他刮走。

  把工具放到那个个屋子里,人们走回了工棚。

  当爹坐在炕边低头看到自己的两只泥脚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上也有血口子,原来,腿和脚已经别冻僵,藏在泥里的冰碴划伤了脚他并没有感觉出来。

  外边传来是哨声,大家拿着碗走出了工棚朝厨房走去,爹看见那个在坑边上看他的日本鬼子正在和那个翻译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看着爹。

  排队打饭的时候,那个翻译站在伙夫的旁边,轮到爹打饭,那个翻译拿过他的碗扔到墙角摔的粉碎。

  “偷懒的今天就别吃饭。”翻译说。

  回到工棚,陈良把自己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爹,爹摇了摇头。

  “吃吧,不吃明天这一天咋过?”陈良说。

  “我这一半也给你。”徐贵三说。

  那个腿上有血口子的人说:“我说啥来着?不让你蹲下,饿你一顿是好的,没揍你一顿呢。”

  爹心里想,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人。

  爹就这样在这忍耐着,基础的土方工作虽然已经接近尾声,劳工们由于冻饿严重减员,同时,也不断的会有新的人被抓进来。不断有饿死或者病死的人被抬出去埋在黄河边。

  爹已经瘦得脱了形,现在他几乎是麻木了,脑袋就是空的,无论是干活还是睡觉,他觉得自己经没有了意识。

  徐贵三是这四个人第一个病倒的人,他本来个子就小,身体单薄,连续的打摆子发高烧不能出工,只好每天躺在工棚里。

  现在几个人不管多累,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昏迷不醒的徐贵三。因为也许不知道哪天,他躺的那个位置就会像其它几个死了的人一样,回来以后是空的。

  终于有一天,收工回来以后,爹他们看到徐贵三身下都是排泄物,他已经开始腹泻。

  “这是要净肠了。”陈良说。

  “大哥,啥叫净肠?”爹不解的问。

  “人临死的时候是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拉出去。”陈良说。

  爹和庞忠听了都害怕起来,眼睛死盯着徐贵三那张死灰的脸。

  “娘……!”徐贵三头一次喊道,声音却微弱的很。

  在这以后,他不断地喊着娘,大家也只能是看着没办法。

  可能是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外边的人,没一会那个白大褂和那个翻译走了进来。

  白大褂带着口罩,走到徐贵三跟前翻了翻他的眼皮,然后对翻译嘀咕几句转身走了。

  “把他抬出来?”翻译说。

  “抬到哪去?”爹问。

  “抬到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翻译说。

  陈良和爹把徐贵三用棉被盖好,外边的人送进来一块门板,两个人把他放在门板上抬了出去。

  院子里白大褂站在那,还有两个日本兵。看到人抬了出来朝大门走去。爹和陈良抬着徐贵三跟着走,日本鬼子打开大门,爹才看到,白大褂和那两个日本人朝荒野里走。

  两个人正犹豫的时候,后面的日本鬼子踢了爹一脚,示意他跟着走。

  走了不远,白大褂站住了,翻译叫他们把徐贵三放下来。一个日本鬼子递过两把铁锹。

  “挖个坑。”翻译说。

  “啥?”陈良问。

  “叫你挖个坑听不明白?”翻译说。

  “这人还没死?”爹也吃惊的问。

  “这叫霍地啦(霍乱)不埋了你们也活不了,都得叫他给传染了。”翻译说。

  晚上天很冷,白大褂大概冻得不耐烦了,“哇哇!”的喊了几声,催促爹他们赶紧挖。

  天很冷,土很硬,爹他们根本就挖不动,何况他们也没力气挖,因为鬼子是要活埋了徐贵三。好容易挖了一个坑,鬼子命令他们把徐贵三从门板上抬下来放到坑里,爹此时的腿都开始哆嗦,因为他分明看到徐贵三还在动。

  一个日本兵拿着汽油桶往徐贵三身上泼了一阵汽油点着了。

  爹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火在风吹下一瞬间成了一个火球,徐贵三在火中滚动了几下不动了,一股焦臭的味道在风中弥漫。

  爹坐在地上,此时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还是陈良把他拉起来。

  火渐地熄灭,鬼子叫他们填土,两个人低着头填土,看着里面黑乎乎的徐贵三,爹觉得肚子里的五脏都要吐出来了。

  埋了徐贵三,爹和陈良跟着鬼子回到了院子,日本鬼子却带着他们朝另外一个房间走去。这个房间在院子的角落,孤零零的周围并没有任何东西。

  鬼子打开了门,里面是个四角旮旯都是空空的房间,墙角铺着麦秸。两个人走进来正在纳闷,门又开了,庞忠走了进来,还抱着三个人的铺盖,门被关上并且上了锁。

  “这是干啥?”陈良问。

  “说是咱们仨也可能得了病,这是把咱们单独关着。”庞忠说。

  “就这样关着咱们得关啥时候?”爹听了问。

  “那个翻译说了,三天要是咱们没病,他们就放咱们出去。”庞忠说。

  “那这三天咱们不用干活去了?”陈良说。

  “不知道。”庞忠说。

  几个人看了看这个房间,虽然什么也没有,也同样是冷冰冰的,但是比工棚严实的多,因为这是一间砖房。

  “日本鬼子最怕的是砍脑袋和拉肚子,徐贵三死了以后,他们怕我们挨着他最近也传染上了,就把我们隔离了。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我们三个人在这间房子里关了三天没去干活,吃饭的时候有人给送进来。”爹后来说。

  这些日子,尽管是地狱一般的过生活,但是他们没有机会歇下来,所以,他们来不及想得更多,过去,一天中睡觉是最盼望的事。现在,他们真的有了时间反而睡不着了。

  “大哥,这样下去咱们都得像贵三那样死在这。”爹说。

  “那咋办?”庞忠说。

  “咱们得逃出去。” 爹说。

  “咋逃?出门有人看着,院子又这么严实?再说就是逃了出去,这地方四周没有人家,咱们就是跑了也得冻死饿死。”庞忠说。

  “那也比死在这强,贵三没死不是愣给活活的烧死了?”爹说。

  “我看,要是想跑也是得在干活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一下,他们每天押送咱们的人并不多,也就是五六个。特别是现在天冷,坑边上站岗的人也少了,都躲到一边找地方暖和去了,这是个机会。”陈良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在干活的时候找机会逃走?”庞忠问。

  “对,我留神了一下,看着咱们干活的日本鬼子只是隔一段时间走到坑边上看一眼,这段时间足以让咱们从另外一头爬上去逃走。”陈良说。

  “可是四周除了运土的道以外都是直上直下的呀?”爹说。

  “我看好了,只要挖上几个洞当台阶,爬上去手就能够扒住坑沿。”陈良说。

  “可是挖洞就能让他们发现了呀?”庞忠说。

  “挖好一个用松土堵上一个,他怎么发现?”陈良说。

  “爬上去往哪跑?”爹问。

  “黄河已经已经开化,除了中间两边还是冻着的冰,能够上人,我们只要游过中间有水的地方就行了。”陈良说。

  “可俺不会水。”庞忠说。

  “不会水?亏了你是在这长大的。”陈良说。

  “俺在家是个独生子,上边有两个姐姐,俺爹和俺妈不让俺凫水。”庞忠说。

  “坑里边有支架子的木头,找一块抱上漂过去。”陈良说。

  看来,陈良是早有预谋,之所以现在才说出来,恐怕和徐贵三被活活烧死有关系。爹觉得他比自己有出息,否则,在这样的地狱里,自己除了绝望竟然没有想到这些?即使提出一个逃跑想的法也没有详细的打算?

  陈良的计划能不能成功,一但失败就意味着小命呜呼了,想起这些爹又有些担心。又想起眼下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他又盼着赶紧实施这个计划。要实施这个计划,唯一的条件是他们能被放出去干活。

  从那个时候起,爹倒是盼望起干活来了。

  人如果有了希望,日子就会觉得好过的多。自从有了逃跑的打算和计划,爹觉得现在心里轻松多了。加上这几天没去干活,虽然吃的还是那种难以下咽的发霉的高粱面,他的体力恢复了很多。

  日本鬼子是不会白白养活他们吃闲饭的,第三天天黑的时候,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和翻译就走进了关爹的房间。

  还是老一套的折腾了半天,最后确定他们并没有传染,三个人又回到了工棚。

  躺在炕上的爹心里异常的兴奋,尽管他知道,逃跑的准备还没有做,还要一段时间,可是一想到就要逃离这个地方,他还是睡不着觉。

  现在他想的最多的就是,跑出去上哪?他的脑袋里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回家,他真是太想家了,想爹娘和哥哥们。过去,那些看起来不起眼儿甚至有些厌烦的日子,现在想起了是多么的温暖。

  当然,一想到家,他立刻就想起了王富荣和那些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去了的弟兄们,他不能放弃和鬼子干的念头,亲身经历了日本鬼子的残暴,更让他觉得说什么也要报这个仇。可是这两件事情是矛盾的,报仇就不能回家,回家就不能报仇,他必须舍弃一头。

  最后他打算跑出去还是要回到队伍里去,他相信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他不会再被动得像个跑腿的,他一定会成为一个真刀真枪的和鬼子干的战士。

  爹就这样想着,眼前出现了工地的那个大坑,他走到大坑边上,用铁锹开始在坑壁上挖那个洞,他发现非常的容易,洞很快就挖好了,他开始往上爬,抬头看见日本鬼子正站在坑边上,爹紧张的停止了攀爬。

  “老三,快爬呀?我们还等着上去呢!”陈良在底下喊道。

  “上面有鬼子。”爹低下头说。

  “那也得爬。”陈良说。

  爹只好硬着头皮爬,可是他发现这个坑太深了,无论他怎么爬总是和坑边有一段距离,他的手够不到坑边。

  “来,伸过手来!”

  爹抬头一看,窦大哥站在坑边。

  “窦大哥……!”爹喊他的时候嗓子眼都在发堵。

  “快点儿老三,使把劲儿!别孬种!”窦大哥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身下边的老陈忽然变成了一个日本鬼子,拼命的往下拉他,爹实在支撑不住从上面掉到了坑底。

  “窦大哥……!”爹拼命的喊着。

  “老三,老三!”爹睁开眼,看到陈良在轻声的喊他。

  “咋,做梦了?你喊啥呢,谁是窦大哥?”陈良问。

  爹定了定神说:“大哥,咱们能跑出去吗?”

  “你小声点儿……!不管能不能行,咱们总得试吧试吧。”陈良小心的看了看周围熟睡的人说。

  直到天亮,爹再也没睡着,眼前总是窦大哥的影子。

  第二天到了工地,爹已经没有了干活的心思,一心想着去刨那个用来攀登的洞。

  “不着急,让庞忠去干,人多了显眼。”陈良说。

  庞忠只是偷偷摸摸的一会过去刨几下,过了一会庞忠说:“哥,刨不动,硬的像石头,没有铁钎子怕是不办事。”

  “用钎子还不露相了?不着急慢慢的刨,刨下一点儿是一点儿。”陈良说。

  一直到了中午,爹看到庞忠也就是刨下了几寸深的一个小洞。

  “大哥,这要是这么干法啥时候能刨好?”爹着急的说。

  “一锹挖不出一个井来,慢慢干,别露相就好。陈良说。

  一连几天,仅仅挖了几个小洞,再往上挖就够不到了。每挖一个洞就要用松土堵上。

  “老三,这回该你了,你个子高你去。”陈良说。

  “等等,看了你们好几天了,你这是要干啥?”那个腿上有血口子的人说。

  “不干啥。”爹听了一愣说。

  “不干啥这活还不够累的,要有力气刨洞玩?”那人说。

  “老顾,你既然看见了俺就跟你实说了,我们不能在这等死,我们要逃出去。”陈良说。

  “咋逃?就靠挖那几个洞?就你们几个跑,你们跑了俺们咋办?替你们掉脑袋?”老顾说。

  老顾的话是这三个人无论谁都没想到的,他们真的也没打算让更多的人跑出去,可是老顾说的话的确是个问题。

  “那你说咋办?”爹说。

  “既然都跑不了就别跑,我们不能为你们把命丢了。”老顾说。

  “怎么,你想出卖了我们?”爹听了急了眼说。

  “好死不如赖活着,熬着把这个土方的工程干完了就好过了。船坞修完了他们还不放咱们走?你们这一跑,俺们不就白熬了?”老顾说。

  “老顾,你给日本鬼子干活这么死心塌地?”爹问。

  “我不死心塌地咋着?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吗?俺是不能白搭上这条命,俺家里还有老娘和老婆孩子呢。”老顾白了爹一眼说。

  “你也跟着俺们一起跑。”爹说。

  “你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咱们跑了,他们就要遭殃,你们就忍心?”老顾说。

  看着这些骨瘦如柴低头劳作的人们,老顾的话真的叫三个人犹豫了起来。

  看着三个人低头不语老顾说:“叫我说还是拉到吧,你跑了能上哪儿?这十里八村的没个人家,再说了,看见他们牵着的那几条狗了吗?你跑到哪儿去它也能把你们找到。”

  几个人正说着,就听到一声吆喝,坑边上的日本鬼子朝坑下走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个鬼子身上,只见他走下了坑朝着庞忠挖过的坑壁走去。

  “坏了,他可能是看出啥来了。”陈良说。

  听到这,几个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老顾赶紧朝一边躲开,使劲地用锹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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