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爹连忙捧着茶碗喝着,一时感觉暖和了很多。

  “你先坐着,我去做饭。”二春说着走出了屋子。

  “我这傻媳妇儿就是心眼子好,谁都照应,来了个要饭的也不让空着手。”老太太说。

  “大娘,给您添麻烦了,俺就在这住一宿,明天俺就走。您老放心,俺不是坏人。”爹说。

  “坏人脑门上也没写着字,你过来我看看。”老太太说。

  爹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的白发,这让爹想起了娘。

  “嗯,舒眉展眼的,你多大了?”

  “十七。”

  “你出来干啥?”老太太问。

  “家里穷,冬天没事干,出来找个零活啥的。”爹说。

  “你脑子不好用,这是啥年月你还满处乱跑?你娘可真能放心。”老太太说。

  老太太提到了娘,爹嗓子眼一热,赶紧镇定一下说:“闲着不也是闲着吗?”

  “你是哪村儿的?”

  “离这老远了,说了你老也不能知道。”爹不想说自己的家乡。

  “这么冷的天穿的这么单薄。”老太太说着用手拽着爹的衣服。

  “大娘,没啥,我年轻有火力,扛冻。”

  “也怪可怜的。”老太太说着叹了口气。

  “大娘,你老高寿啊?”

  “七十三了。”

  “看你老挺硬实。”

  “硬实啥,两条腿下不了地,挪身子都得二春帮忙,多余活着糟践这口粮食。”

  爹坐在炕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老太太聊天,为的是让老太太心里踏实。

  过了一会儿,二春端着饭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说:“吃饭了!”

  “去吃去吧。”老太太挥了挥手说。

  爹坐在桌子前,一笸箩玉米饼子,一碗咸菜,三碗棒碴粥。

  “吃吧。”二春说。

  “大娘吃吧。”

  “我给她端过去,你吃你的。”二春说着夹了一些咸菜放在粥里,端过去放在老太太跟前的炕上。

  “二春,让那孩子多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老太太说。

  “你就别管了,我还能不让他吃饱?”二春乐着说。

  热乎的饭菜,暖和的屋子,善良的人叫爹心里翻腾起来,咬了一口饼子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三个人吃完了饭,二春从炕柜里抱出一床被子又拿了一个枕头,端过油灯递给爹说:“你歇着吧。”

  爹跟着她走到了西屋,屋里堆放着农具和几个粮食口袋,地上早就铺好一张席子,席子上还铺着一张毡子。

  “你在这凑合一夜吧,别看这屋子里东西多,可是挺严实,这被子也厚不能太冷。”二春一边说一边给爹铺好了被子。

  “嫂子,你叫我说啥好?”爹感激地说。

  “说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没个难处呢?我那口子不也是常年在外边奔命?”

  “大哥干啥?”

  “是个打铁的,除了家里收庄稼,一年都在外头。”二春说。

  提到了打铁,爹想起了王富宽,不知道他上了哪儿?

  “你睡吧,一会儿我把茶壶给你拿过来。”二春说着走出门。

  爹坐在毡子上,心里说不出的踏实,这么多日子以来,他还没沾过炕席。

  也许是吃饱了肚子,也许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睡在暖和的被窝里,也许是心里踏实了,爹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太阳升起了老高。

  爹穿好衣服走出门外,太阳照在雪地上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二春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扁担:“起来了?等会我熬粥咱们就吃饭,我先去挑点水。”

  “嫂子,我来吧。”

  “我自己能行。”

  “这地上都是雪,看滑到了,我去吧。”爹说着拿过二春手里的扁担。

  爹挑上水桶走出院子,二春在身后说:“往东走到头就是井了。”

  爹挑着水桶朝东走去,外边是一片白茫茫的,看来昨夜这场雪下的不小。爹想,亏了二春收留了自己,否则这一夜怎么过呢?

  迎面不断有挑水的走过来,不住的用眼睛看着他。

  到了井台,爹仔细的看了看周围,一个炮楼在不远处,阳光照着它真像自己挑水的水桶,爹不禁心里一震。

  他飞快的打了水挑上往回走,心里想,这不能久留,吃了饭赶紧走。

  爹挑了水回到二春家,把水倒在缸里,二春正在灶间烧火。

  “嫂子,吃了饭我就得走,还有事呢。”

  “你不说你是个要饭的?要饭的能有啥事,有饭吃还着急吗?”二春转过身来说完一乐,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嫂子,实话跟你说,俺不是要饭的,俺是找人的。”爹对要饭的这几个字非常的反感,看着二春不是坏人所以这样说,为的是扭转一下她对自己的印象。

  “找人,找谁?”二春放下火钩子说。

  “俺有几个一起做买卖的朋友走散了,俺去找他们。”

  “听你的口音你就是本地的人,咋还能走散了?”

  “俺是本地的人,那几个朋友不是本地的,不知道窜到啥地方去了。”

  “那找不着还不回家?”

  “不行,他们拿着俺的本钱呢!”

  “那你上哪找去?”

  “嫂子,咱们这个村里来过生人不?”爹觉得打听一下也好。

  “不知道,俺是不出门的,除了上地里去哪也不去。”

  “哦!”爹听了有些失望。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院子。男人穿着一件皮袄,头上戴着一顶宽沿的毡帽。

  “二春,家里来人了?”

  二春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有些紧张,爹看着她的表情知道不妙,心里也紧张起来。

  “三哥,屋里坐,这是俺姨家的表弟,昨天后晌来的。”二春站起身来往屋里让着那个人说。

  “表弟,我咋没听说过?”

  “我嫁到这村以后,亲戚们走的远了,所以没啥人来。”

  “那好,咱们按照规矩,先跟我到村公所里去一趟,问问他。”

  “三哥,这还问啥?”

  “你妇道人家不知道,前些日子在连环套收拾了一股子土匪,有几个没抓到,上面吩咐下来,凡是来村里的生人一律要盘问盘问。”

  “三哥……这!”二春一时慌乱起来。

  “走!”那个三哥看着爹朝门外歪了歪头说。

  “三哥,这可不行,这是我表弟,你叫俺以后咋见俺姨?”

  “即是你表弟你怕啥?走吧!”

  爹叫那个三哥带到了村公所,这是一个大院子,里面还养着马,有几个人站在院子里聊天。

  “你站在这。” 那个三哥说。

  爹站在院子里,几个聊天的人看着爹议论着什么。

  爹此时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办,显然,二春的那句话是临时的应对,要是仔细问起来是一定得露相的。再说,也不能牵连她,还是照着跟老太太说的话,就说是出来打零工的。

  “进来吧!”三哥站在正房的门口喊道。

  爹进了屋子,屋子里摆设的很讲究,看着像个财主家。

  八仙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人,满脸的胡子四十多岁。左手夹着烟卷,右手拿着一个宜兴泥壶。

  “你叫啥?”大胡子说。

  “刘老三。”爹说。

  “这是啥名字?你老实点儿。”大胡子说。

  “俺爹不识字,不会起名字,俺在家排行老三就这么叫了下来。”爹说。

  “哪村的?”三哥在旁边问。

  “十八里堡的。”

  “十八里堡离这好几十里地?你跑这干啥来了?”大胡子问。

  “你不是二春的姨弟吗,她娘家离这才五里地。”三哥说。

  “那是俺求她这样说的,俺其实是出来找零活的。”爹说。

  “你可想好了再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你要是说瞎话,立刻枪毙了你。”大胡子说。

  “是实话。”爹听到了枪毙脊梁沟都发凉。

  “这么说你跟二春不是亲戚?”三哥问。

  “不是,俺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俺。昨天下大雪俺没地方去了,就求她让俺住一宿。”

  爹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把二春撇清以免连累她。

  大胡子仔细的端详着爹说:“把你的手拿过来。”

  爹伸过手去,大胡子仔细的看了半天说:“你不是找零活吗?我给你找个活咋样?”

  爹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站在那没说话。

  “把这小子和那三个一起送到东大洼去。”大胡子跟三哥说。

  “啥时候?”三哥问。

  “现在就送走,省的还得管他饭。”大胡子说着举起泥壶喝了一口茶。

  爹听了觉得凶多吉少连忙说:“俺是准备回家了,不干活了。”

  “现在由不得你了。”三哥说。

  三哥说完出了门,不一会把爹带到院子里,院子里站着三个反剪着双手的人,一个岁数稍微大一点,其他两个人和爹的年纪相仿。

  三哥和刚才站着门口聊天的人把爹的手也反捆上,跟着那三个人一起走出门外,门口已经套好了一辆马车。

  爹和那三个人上了车,马车朝村外驶去。就在要出村口,二春突然站在了路中间,拉车的马吓的仰起头来往旁一闪,车出了车辙,由于下了雪,扛在车辙埂子上的车轱辘把车歪在了一边。

  “这娘们儿,你找死?”赶车的人拉住手闸说。

  二春看见车停了下来,跑到车的一边把一个包袱递给反剪着双手的爹说:“兄弟,这是一身棉袄棉裤你穿着,里面还有干粮。”

  没等爹说话,车把式大喊一声“驾!”,拉车的马仰起头来拉动了车。

  看着越来越远的二春,爹心里想,只要我不死,将来一定要回来看她。

  东大洼处在山东和河南交界处,黄河在这里转了弯向东南流去。爹被押到东大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车上的人都冻僵了。

  远远看去,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大的围墙,那墙足有两人多高。墙上拉着铁丝网,四处都是岗楼。车走到大墙跟前,门前有日本鬼子站岗。打开厚重的大铁门,车走进了院子。院子四周都是用木板和泥垒起的类似牲口棚一样的工棚,和高大密实的院墙比起来显得简陋多了。

  只有靠大门的边上有一排砖房,整齐而有气派。

  “都下车!”三哥喊道。

  爹的腿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反复的活动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车下的一个押送的人一把把他拉下了车重重的摔在地上。

  爹和另外三个人被带到砖房的一间屋子里,屋里非常干净儿暖和,屋子中央有一个黑色的大铁炉子,擦的锃亮。墙上挂着一面有个红色圆圈的日本国旗,一张山东省的地图,军刀等等。

  一个大号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日本人,嘴上还留着一撮黑胡子。

  三哥押着这四个人站在门边上,日本人仔细的打量着这几个人。没一会,进来一个穿便装的中国人和一个戴着军帽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

  白大褂的日本人很年轻,脸色苍白戴着眼镜。他朝那个穿便装的中国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个中国人说:“把衣服都脱掉!”

  看来这个人是个翻译。

  几个人听了犹豫起来,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脱掉衣服。

  “叫你们脱衣裳没听见哪?”三哥喊道。

  几个人开始脱衣服,直到脱的剩下一条内裤就不再脱了。

  那个白大褂指着爹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接着脱。

  爹不好意思,站那没动,桌子后面的小胡子走了过来,一把把爹的内裤撕下来,又打了他一记耳光。其他的三个人看见连忙脱掉了内裤。

  白大褂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爹他们这些人都是庄稼人,一辈子没看过西医,所以并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的,当白大褂走到爹的身后用手敲打着他的后背,并用那个冷冰冰的听诊器在他的背后来回的移动的时候,爹觉得喘气都困难起来。

  白大褂检查的非常仔细,翻眼皮,看舌头,甚至连生殖器都用带着白手套的手翻弄一遍。

  大概折腾了半个多小时,那个白大褂把听诊器装进口袋转身走了。

  那个打了爹的日本鬼子走到他们面前,开始叽里咕噜的说着话,每说一句,那个翻译就跟着翻译出中国话。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这里的苦力。要好好的干活,别想逃跑。你们其实也跑不了,这周围没有人家,寸草不生,你们的腿再快也不会快过子弹!现在回到工棚去,明天开始干活儿!。”

  爹听了这些话想起了刚才进这个大院子之前看到的情景,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盐碱地,真的是寸草不生,几里地望不见一个人。不由得心里长叹,这回算是完蛋了。

  如果说,爹只觉得这次是个灾难性的遭遇的话,他走进工棚以后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地狱般的生活正等着他。

  几个人被押着走进工棚,里面空荡荡的。一排木板搭成一溜靠在墙根前,上面铺着麦秸算是炕,放着辩不出颜色的铺盖。虽然已经是冬天,一股发霉的恶臭还是扑鼻而来。房顶子也是木板搭成的,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外边的天。

  大家放下铺盖,那个岁数大的人坐在炕边上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成了囚犯了?”

  “也不知道去干啥活?”另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说。

  “听说是修码头。”另一个人说。

  “啥叫码头?”爹问。

  “就是停船的地方。”岁数大的人说。

  大家相互介绍了一下,岁数大的那个人姓陈叫陈良。矮个子的叫徐贵三,还有一个叫庞忠,都是二春那个村子的人。

  “你是哪村儿的?”陈良问爹。

  此时爹觉得没必要瞒着什么了,痛痛快快的说出东王屯的名字。

  “那地方离着挺远,你咋跑这来了?”徐贵三问。

  “出来找零活的。”爹不能说出自己的经历。

  “哎,你也是没眼,都啥年月了你出来找活?这回找了个大活。”庞忠说。

  “那个三哥是干啥的?”爹问。

  “汉奸,他妈的龟孙。”徐贵三说。

  “怎么一个屯子的人他还这样?”爹问。

  “要不说可恨呢?前些日子绑了几个人去了濮阳,这又把俺们三个弄到了这。我听说咱们这个地方也有杀汉奸的人,咋不杀了这个龟孙子。”陈良说。

  爹听了心里一动,这就是说,陈良很可能就知道王富荣他们。虽然现在即使问也没有了意义,可是他还是想问。

  “谁杀汉奸?”

  “说是叫啥鲁南支队,可是屯子里的人都说是土匪,那个刘三还说,前些日子有人告了密,把他们堵在了连环套,他们那个头和几个人叫鬼子给枪毙了。”陈良说。

  陈良说的那个刘三,就是押解他们来的三哥。

  “俺是不知道,俺要是知道早就投奔他们去了,枪毙了也认头。”矮子徐贵三说。

  正说着话,干活的人收了工,爹看着走进来的人吃了一惊,他们个个脸色青灰,衣衫褴褛,有的人还挽着裤子,那腿上除了泥还有一道一道的血口子。

  没人问他们的来历,甚至没有人看他们一眼,进了屋子就躺在了炕上。爹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个人。

  过了一会,外边传来哨子声,躺着的人都站起身来,每人拿着一个粗瓷碗走了出去,爹知道这是开饭了,几个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院子的墙角的地方有一间大房子,此时烟囱还冒着烟,爹知道是厨房。

  大家排着队,一个胖子伙夫站在一口大锅前,大锅冒着热气,一股子发霉的味道飘了出来。

  轮到爹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他们并没有碗筷。

  “大哥,俺们是新来的,没有碗咋吃饭?”爹问。

  胖子瞟了爹一眼转过头来对里面喊道:“拿几个碗和筷子来?”

  里面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摞碗和一把筷子递给了伙夫,伙夫发给了这几个人,爹看到那碗底上还有一层土。

  爹用衣服角擦了擦碗底,伙夫接过碗从锅里盛出一勺紫色的粥。又递给了爹一个同样是灰紫色的饼子。

  几个人回到工棚坐下来吃饭,爹咬了一口那灰紫色的饼子,一股刚才闻到的发霉的味道,嘴里像嚼了一嘴沙子。

  “这是啥?”爹吐了一口说。

  旁边一个脸色发青的人说:“发了霉的高粱面子。”

  “咋这么牙碜?”

  “都是粮库扫出的库底子,净是土还能不牙碜?弄不好还有耗子粪呢,我就吃出来过。”那个人说。

  虽然这些日子爹是乞讨过来的,但是还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这咋吃?”爹问。

  “咋吃?就这还不管饱呢。”脸色青灰的人说。

  “大兄弟,你的腿咋了?”陈良看着那个人两条血淋淋的腿问。

  “黄河还没化冻,挖河的时候,那泥里都带着冰碴子,比刀子都快,这腿就这么伤的。”脸色青灰的人说。

  爹没有吃饭,躺下来看着四处漏风的房顶子心里想,怎么能从这逃出去呢?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