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窦大哥发了火,众人没有人再言语,酒席不欢而散。窦大哥站起身来说:“你们睡觉吧,我出去一趟。”

  “哥,别去了,我听富荣大哥说的有理。”程二虎说。

  “那你就再听他说说,我是没工夫。”窦大哥说着走出了门外。

  程二虎和窦大哥是一个村的,他是了解窦大哥的。

  “他去干啥?”王富荣问。

  “那还用问,上三响那去了呗。”程二虎说。

  只要是回到连环套,窦大哥就要去一个叫“三响”的女人那。窦大哥的老婆因为难产死了,连孩子也没保住,自此是孤身一人。这个三响是村子里的一个寡妇。不种地没有营生,却过得不错。窦大哥在没有拉起队伍以前并没有资格接近三响,后来接近不过是口袋里有了俩钱。

  王富荣虽然知道但是从未留意,听了不放心地说:“这个三响可靠不?”

  “女人的被窝就是男人的酒壶,这里头乾坤变化谁说的准?”程二虎说。

  “二虎,你跟着去,守在那,万一有啥事也好有个应对。”王富荣说。

  “我才不去呢,他睡娘们儿我给他站岗?我是抗日不是保镖。”程二虎说着翻身躺在床上。

  “富荣哥,不会有事,这也不是一回了。”三黑儿说。

  大家收拾了躺了下来,三黑儿吹灭了灯。

  王富荣躺在炕上睡不着,窦大哥不同意队伍去训练和休整怎么办?老三是不是把信送到了?如果一时半会说不通窦大哥,老三不是白等了?王富荣又想起了邢嫂子,自从跟了自己真是没少受罪,也不知道老三回家看了她咋样?

  不知不觉,王富荣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一条大狗张着血盆大嘴朝他扑过来,他掏出手枪就打,可是无论放多少枪,那狗就是不死一个劲的朝他狂叫。眼看就扑了上来,王富荣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醒了。

  外边果然听到狗的狂吠声,王富荣就觉得有些不妙,急忙捅醒了身边的程二虎。

  “二虎,快醒醒,你听,狗咋这么叫?”王富荣说。

  “富荣哥,睡吧,狗叫不是跟人放屁似地,这有啥新鲜的?”程二虎说。

  “不对,快起来,去通知其他人。”王富荣说。

  王富荣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就是一片枪声。

  “出事了,赶紧起来。”王富荣大声喊道。

  王富荣一边喊一边披上棉袄打开了门,屋里的程二虎和三黑儿也穿上衣服拿着枪冲出了门外。只听见狗吠声,枪声和人的喊叫声,不远的地方还有火光。

  “三黑儿,去找窦大哥。”王富荣说。

  三个人冲出了屋外,村南已经大火熊熊,他们顺着小胡同来到了窦大哥住的地方附近,一切都晚了。窦大哥坐在院子的地上,上身光着膀子,下身只有一条裤衩,一条腿流着血拖拉在一边,身旁是那个叫三响的女人,竟然是一丝不挂在冬夜的寒风中紧抱双臂发抖,在他们身后是七八个日本鬼子。

  一个身材矮小干瘦的老头,身上披着一件羔皮缎面的棉袄。老头走过去伸手给了窦大哥一个嘴巴说:“窦黑子,你也有今天?老子那二百大洋是白给你的么?”

  “这是谁?”王富荣问。

  “这是俺们村里的财主窦金财,按理说他还得管这财主叫叔呢。”程二虎说。

  “俺这回要是能活着走,我先宰了你这老王八羔子。”窦大哥抬起头来说。

  “八嘎!”身后的鬼子给了窦大哥一枪托子。

  “富荣哥,咋办?”三黑儿说。

  “看来是来晚了,先找找其他的人再想办法,估计鬼子一时半会不会杀了他。”王富荣说。

  正说着,就听见周围哭喊声吆喝声大乱起来,从不同的地方很多老乡被鬼子压着朝村南头走去。王富荣仔细的看着,里面有很多自己的人。原来,窦大哥的家只住了包括窦大哥在内的四个人,其他的人都是分散住在老乡家里。这也是王富荣的主意,为的是怕叫鬼子一锅端。

  “快走。”王富荣说完带着程二虎和三黑儿朝村北边跑去。

  三个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两个逃出来的人,手里的家伙都忘在了住的地方。

  五个人逃出村外,王富荣看着他们说:“凭咱们五个是救不了窦大哥他们的,鬼子太多,看来是早就有准备。”

  “我看就是那个窦金财告的秘。”程二虎说。

  “窦大哥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江湖大忌。”三黑儿说。

  “咱们几个走。”王富荣说。

  “走,上哪?”三黑儿问。

  “到聊城去等着老三。”王富荣说。

  “那窦大哥呢?”程二虎问。

  王富荣望着天边冲天的火光说:“咱们救不了他了。”

  爹爬在土坡后面看着河滩的情景,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浑身不住的抖着。窦大哥浑身冻得黑紫色,那条满是血迹的伤腿已经变的发黑。

  四周是日本鬼子,人群里的人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往河边那溜跪着的人看。

  有个中国人提着盒子枪走到他们跟前,叫他们一律脸朝向黄河的方向。

  窦大哥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人说:“老子不怕,你们有能耐就对着俺的脸开枪!”

  那个中国人无奈的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日本军官,那个军官看看窦大哥走到他的跟前。

  爹看到那个日本军官说了几句日本话,并朝着窦大哥竖起了拇指点了点头。

  “呸!我日你日本鬼子的祖宗!”窦大哥朝日本军官吐了口吐沫。

  日本军官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抹了一把脸上,抽出战刀朝窦大哥砍去,一时血光四溅,爹惊的差点喊出声来。

  人群里一阵骚动和哭啼,就在这个时候,爹看到那一溜跪着的人里也有人在哭。

  窦大哥倒在了地上,周围是一大滩的血迹,可是他还挣扎着仰起头来。他的头被刀砍了一个大口子,白花花的头皮和一条深红色的头骨裂痕清晰可见。那个日本鬼子看到窦大哥还活着,走过去又是一刀,窦大哥这才躺在地上不动了。

  日本鬼子转过头来喊了一声,背后的机枪咆哮起来,那一溜人像麦捆一样扑到在黄河边上。

  枪声停止以后,就见很多人被鬼子逼着两个人一个的抬起死人,一个一个的扔到了黄河里。

  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翻过身来躺在了土坡前,脸朝上看着昏黄的天。窦大哥脾气暴,窦大哥打过自己一个嘴巴,可是窦大哥是条汉子,爹想到这眼泪流了下来。

  现在怎么办?回家是不能的,爹决心走定这条路。队伍散了,王富荣没找到,看这样,去训练和休整是不可能了,那么他们还会去哪呢?

  爹觉得,不管怎么样,他们不会走远,应该四处去找找,一定要为窦大哥报仇。

  爹四处找着,天黑的时候,又冷又饿又伤心的爹来到了杨掌柜的集镇。集镇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冷冷清清,不时有几条瘦狗在路上穿过,爹进了杨掌柜的店里。

  爹进了账房,杨掌柜正在算账。抬头看见爹一愣。

  “咋,你们又回来了?”杨掌柜赶紧收拾了钱和帐站起身来问。

  “就我一个人。”爹说。

  “他们呢?”

  “窦大哥今天早晨叫鬼子给砍了。”

  “啥?”杨掌柜听了吃惊了问。

  爹把看见的事情说了一遍杨掌柜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早晚是有这一天。”

  “看来是有人走露了风声。”爹说。

  “你不想想,就你们这几个人能干过日本鬼子?看来他欠俺店里的钱也没指望了。”

  “杨掌柜,窦大哥他们把命都舍了,你咋还惦记你那点儿帐?”爹听了觉得杨掌柜太无情了。

  “算了,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吃饭了没?”杨掌柜摇了摇头说。

  “没有,也不想吃,你给我弄碗热汤来喝吧。”

  “好,有卖剩下的羊汤,我给你热一碗去。”杨掌柜说着走出屋子。

  没一会,杨掌柜端着热汤和两个馒头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

  “那你咋打算老三?”杨掌柜问。

  “我想在这里等着那些逃出来的人,他们会不会到这来呢?”爹说。

  “啥,还到这来?”杨掌柜举着烟袋的手停在半空说。

  杨掌柜听了爹的话吃了一惊,爹知道,就是他这样跟着队伍打日本的人,看到这些血腥的场面还心惊胆战,何况一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杨掌柜,你别怕,我在这等两天,他们不来俺就走。”爹安慰着杨掌柜说。

  “老三,你是不知道,现在这里也不比从前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常有来查店的,要是来了万一让他们给弄走咋办?”杨掌柜说。

  爹听过也是发愁说:“那咋办?”

  “要我说你就去找他们,别在这待着,窦黑子还不是例子?谁的命也不是盐换来的。不行你就回家去,先种地让你爹省心,抗日的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闹成的。”

  “那窦大哥不是白死了?”

  “白死的人多了,他好歹还是杀了日本人,那无缘无故的就让日本人杀了的,你找谁说理去?”

  “杨掌柜,这么说你是不乐意收留我?”

  “老三,我是开店的,俗话说,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何况咱们还是朋友。这要是在平时我请还请不来呢。可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我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我早就关了这个店。你也得替俺想想,俺不能在刀尖上过日子?”

  爹听了心里一股恶气说:“那好,我走!”

  “现在走上哪儿?怎么也得明天。今天你就住下,明天再想办法。”

  “那查店的来了咋办?”

  “我就说你是俺三兄弟,老姑家的孩子,你可记住了。”杨掌柜说着走出了门外。

  爹在店里住了一宿,这一宿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睡着没睡着。外边一有动静他就睁开眼睛,想起窦大哥和那些死了的弟兄们心里分外的难过。杨掌柜这是不能待了,别说是自己不安全,牵连了他也对不起人,可是上哪去找王富荣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掌柜走进屋来。

  “兄弟,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的没办法。这是两块洋钱你拿着路上用,还有几个烧饼你路上吃。记着哥的话,不行就回家种地去,管的了的事管,管不了的事不能管。”杨掌柜说着递过两块大洋和一个裹着烧饼的布包,爹接过来那布包还是热的,显然是杨掌柜刚刚烙好的。

  爹心里一热说:“杨大哥,给你添麻烦了,这钱我日后是要还你的。”

  “又来了,你倒是窦黑子的徒弟,这个日后是驴年马月?这是送你的,不用还。”

  爹拿着杨掌柜的二块银样和一包烧饼走出了店门,顺着河堤走着。他此时不知道该去哪儿?杨掌柜的做法告诉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他不是要饭的。

  “我心里这么想,可我实际上就是要饭的。我找了他们半个多月,不敢住店,也不敢找人家投宿,两块洋钱一直就揣在我的口袋里,因为我不想像窦大哥那样说了不算,可我怕还不起他。”爹说。

  “爸,那你这半个月是怎么混的?”我问爹。

  “你问这个干啥?”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恼怒。

  爹之所以恼怒是因为,他的确成了一个要饭的。他走遍了他认为一切可能的地方,可是没有任何结果。杨掌柜的十个烧饼爹省着吃也没能坚持几天还是吃完了。口袋里的两块现洋爹不肯花,他心里嘱咐自己,不到万不得已这个钱不能动。

  爹只好一路乞讨,在旁人看起来,要饭只要舍出脸皮就行,实际上还不是那么简单。在爹这些天的观察里,能给他的人大多是穷人。大宅门给他的就是狗的狂叫。同时爹还发现,狗对要饭的特别的凶狠,它会一直追着你没完没了。天越来越冷,爹晚上只能是躲在谁家的柴禾垛里过夜。

  很多次,他想到了回家,即使是让爷爷再关起来。可是一想到窦大哥和那些人血淋淋的样子,特别是被抛入黄河的情景,爹还是咬着牙忍耐。

  这天天黑的时候,爹一天也没要到吃的,饿的两只眼睛看东西都是模糊的。远远的看见一个村庄,爹朝村庄走去。按照他自己的办法,他从来不会进入村子里面,而是在临近村边的人家找地方过夜,为的是一但有了情况跑得及。再有一点,凡是临近村边的人家,一般都是穷人多,在爹这些日子的经历里,穷人是最善良的也最可靠。

  爹走到一个人家前,房山后面立着几捆玉米秫秸杆,爹把秫秸杆码放紧凑,躲在三角形的空隙里,他准备在这睡一宿。

  肚子饿天也冷,不久天上竟然飘下雪花来,他怎么也睡不着。现在的爹没有一天不想回家,他要用最大的努力来克制这个想法。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爹有些迷迷糊糊的要睡着,猛然听见有人搬动秫秸,没等爹钻出来,面前的秫秸被搬开,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那女人看见爹也吓了一跳“啊!”的大叫了一声。

  “嫂子,不怕的,俺是个要饭的,在你这歇一宿。”爹连忙站起身来说。

  那女人抱着秫秸看着爹没说话,大概她还是没从惊慌里反应过来。

  “不要紧,嫂子,你要是不乐意我就走。”爹说完转身就走。

  “你站下。”那女人在背后说。

  “咋?”

  “这大雪泡天的你上哪歇着去?”那女人说。

  “再找个地方。”爹觉得这女人不像有恶意。

  “我那院子里有个装粮食的小屋,你到那歇着吧。”女人说完抱着秫秸走在前边,爹犹豫了一下,看着越来越密的雪花,最后还是跟着女人绕过房子进了院子。

  到了院子,女人把秫秸抱进灶间说:“我正在做饭,你先上屋歇会,一会给你弄点吃的。”

  “嫂子,那太感激你了。”爹说到这眼圈都有些发红。

  女人放下柴禾带着爹进了屋,屋子除了炕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可是收拾的却很干净。一张方桌点着一盏油灯。油灯不太亮,那火心只有豆粒大小,这样点完全是为了省油。

  除了桌子上的那把破旧的茶壶和几个茶碗以外,周围的光线还是很暗。

  “二春儿,这是谁呀?”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叫爹转过头去。

  老太太坐在炕上,身后的影子随着油灯的火苗在跳动。

  “过路的,想在咱家寻个宿(投宿)。”女人说。

  “咱家哪有地方?”老太太的口气里流露出不满的意思。

  “不要紧,叫他睡在西屋。”二春说着端过茶碗倒了一杯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