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麦苗开始返青的时候,王富荣和窦大哥商量这些事。
“大哥,我看这样不行。”
“咋?”
“咱们这样零打碎敲的成不了大气候,对鬼子也没有打疼他。”
“你算算,咱们这一年杀了多少鬼子汉奸,点了多少炮楼?”窦大哥听了有些不满意的说。
“大哥,帐不是这样算。你点了炮楼他会再盖起来,你杀了汉奸他会再找一个,咱们啥也没影响到他。再说了,日本鬼子加倍地报复老百姓,老百姓虽然恨鬼子可也恨咱们。咱们不能藏兵于民,不能融入老百姓就没了遮挡,脚底下也没有根,一但和鬼子正面遭遇咱们可就凶多吉少。”
“这些死榆木疙瘩脑袋的老百姓,宁可让鬼子祸害也不开窍,你说咋办?”
“不是他们脑袋死兴,是咱们没动脑子。咱们要多和老百姓打交道,多告诉他们抗日的道理,光这样还不够,咱们还要扩大队伍,给鬼子真正的打击,给老百姓出气,让他们看到希望才能倾向咱们。咱们的力量大了,让鬼子不能有恃无恐,甚至让他们每一天都不得安生,不敢或者不能去祸害老百姓,这样才能使咱们的队伍有出路。”
“那你说咋办?”
“现在首要的任务还是扩大队伍。”
“这个事不是谁就能干的,就拿你来说吧,找了那个孬种的兄弟,他能干啥?就是这样的,再来一百个又有啥用?老虎一个能劫道,耗子再多也是喂猫。”
“没有规模就形成不了威慑力量,不能给鬼子沉重的打击。”
“还有呢?”
“我想在庄稼没长起来咱们也行动不便的时候,把这些人拉出去训练一下,手里拿着枪当烧火棍不行。”
“上哪训练?”
“这个我来安排。”
王富荣和窦大哥谈完了找到了爹。
“老三,你给写封信然后送去。”
“写啥?”
王富荣把队伍的现状以及和窦大哥商量好的打算说了一遍说:“你把这些写上递给县委,然后你回家看看,顺便也替我看看你嫂子。”
爹听到能回家看看,心里一阵的兴奋说:“哥,你不回去?”
“这些事没踏实之前我是不能走的。”王富荣说。
爹按照王富荣的意思写了信,王富荣告诉他送信的地址,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爹上了路。
爹清晨上了路,王富荣把他送到路口说:“你送了信以后回家看看,不过不能多待着。完了事你还去你送信的地方,他们会把你带到找到我们的地方,因为过几天我们去那个地方去训练和休整。”
爹听了点了点头上了路。
天气好像随和着爹的心情,响晴白日没有一点风。爹走在黄河的大堤上,黄河平静如镜,两岸的树丛长出了嫩芽,远远看去像一片绿色的薄纱。
王富荣叫爹去的地方叫聊城,距离有三十多里地,爹一口气没歇的走着,他想送了信然后赶紧回家,如果晌午能够赶到,那么吃了饭就往家走,天黑以前就能够到家了,一想到要回家,爹的腿就兴奋起来,晌午的时候爹赶到了聊城。
聊城是一座不小的城市。古代山东九州十府一百单八县,聊城属于兖州所管。由于黄河和京杭大运河在此汇合,临河南、河北。位于华东、华北、华中的交界处,自古是商埠之地也是山东通往河北的重镇。
爹除了县城以外还没来到过像样的城市,街上车水马龙让本来累的够呛的他有点晕头转向。特别是不时看到街上有挂着日本旗的卡车通过,爹心里还有点害怕。
按照王富荣给的地址,爹来到了东大街的一个大院子面前。走进院子里面是很大的空地,院内有卸了牲口的大车,周边是牲口棚。
院子中央两边竖着铁柱子,柱子的上方有两个铁环,这是栓牲口用的,为的是给牲口钉掌,此时这个架子中间就拴着一头骡子,一个人正单腿跪在地上忙着。
爹走到他的跟前仔细看了看,这个人四十多岁,头顶已经谢顶,稀疏的头发蓬乱着在微风中飘动。
这个人背对着爹,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外边还套着一个皮围裙。那个人把骡子的掌放在一条腿的膝盖上,用一把两寸多宽月牙形状的铲子在铲牲口的蹄掌。
“大哥,我打听一下人。”爹说。
那个人听了停下手回过头张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黑了牙:“找谁?”
“我找范老板。”
那人上下打量着爹问:“你找他干啥?”
“他表弟王富荣让我找他来的。”
“哦,你是?”
“他是俺本家的哥哥。”
“哦,我就是,屋里说吧。”
范老板站起身来,用手划拉了一下围裙抖掉了上面的碎马掌沫子。
“小二,你过来。”
一个瘦小的小伙子跑过来,范老板说:“你接着修掌,小心,这牲口毛楞,别让他踢着你。”
爹跟着范老板进了屋子,范老板提起一个破嘴的大茶壶给爹倒上水说:“吃饭了没?”
“没有呢,俺一大早就往这赶。”
爹说着掏出信递给了范老板,范老板看都没看的塞在怀里说:“我去给你弄点啥吃。”说着出了门。
没一会儿,范老板走进来,端着一个笸箩,里面是黄澄澄的玉米饽饽,一盘咸菜和一碗汤。饽饽咸菜是庄稼饭,这个爹是常吃的,这碗汤爹却没见过,稍微喝了一口,酸而且辣,还有一股子胡椒粉的味道。
“范大哥,这是啥汤?”
“胡辣汤,咋,你没喝过?”
“没有。”
“好喝,喝吧,喝完了还有呢。”
爹吃着饭,范老板叼着烟袋看着他,爹说:“范老板,吃完饭我就回家去,过几天我再找你来,俺哥说的,后来咋办那信上写着呢。“
“我不识字,我只管把信送到该送的地方,你要回来就回来,他们说咋办就咋办。”
“范大哥,这里满街都跑日本人你不害怕?”
“惯了,你说有啥办法,总得活着?”范老板说。
爹吃完了饭站起身来,范老板也没有留他,跟着送出了门外。
“你再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看见那个钉掌的小二了吗?找他也行。”范老板说。
爹归心似箭,出了聊城直接奔家里走来,一路上走了一身汗,冷风一吹特别的凉。
黄昏的时候远远看到了东王屯,爹加快了脚步,进了村子直接来到家门前,推开大门看见奶奶在院子里簸粮食,一群小鸡在她脚前啄食。奶奶老了很多,花白的头发更显得苍老。
“娘……!”
“老三?”奶奶放下簸箕一把搂住爹。
爹也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老三,你这快一年了咋不回家,你上哪去了?”奶奶哭着问。
“娘,上屋吧,到屋里说话。”
爹搂着奶奶进了屋,屋里还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
“娘,俺爹和俺哥他们下地还没回来?”爹问。
“你爹除了下地还会干啥?日本鬼子叫屯子里每家出一个人到濮阳去修工事,你二哥怕你大哥的头疼病犯了就自己跟着去了。”奶奶说。
“啥?”爹知道,濮阳最近战事不断,听了担心起来。
“没办法,这日子是没个过,你爹气的病了好几天,你二大爷刚从濮阳回来,去看看你哥和几个咱们屯子里的人,回来说都挺好的,就是好像吃不饱。”奶奶说着又掉下了眼泪。
“院子敞着门干啥?”院子里传来爷爷气哼哼的声音。
随着声音大奎和爷爷走了进来。
“老三回来了,我光顾了跟他说话就忘了关门。”奶奶说。
“爹,大哥!”爹赶紧站起身来喊道。
“老三回来了?”大奎高兴的说。
爷爷没言语,甚至看都没看爹一眼,坐下掏出烟荷包挖烟。
爹看到爷爷瘦了很多,满脸的皱纹更加明显。
“爹,你老挺硬实的?”爹小声地问。
“看着我没死你心里挺不得劲呗?”爷爷冷冷地说。
“爹,本来早就想看看你老人家,可是一直就没倒腾出空来。”爹说。
“你做啥经天纬地的事去了?是到了西凉做了皇帝还是征东收复了高丽国?”爷爷说。
“爹,老三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说这些干啥?”大奎说。
“老三,快去洗洗脸吃饭。”奶奶说。
“这个饭先别吃,老三,你得跟我说清楚了,这个家你还打算回来不?你跟那不着调的王瞎子到底上哪儿鬼混去了?”爷爷说。
“爹,你老累了一天了,别生气,吃了饭儿子慢慢的跟你说。”爹说。
“不行,就是现在说!”爷爷大声地喊道。
爷爷发了火,一家子谁也不敢说话。大奎看着爷爷发愣,奶奶简直是哀求的眼神。
“大奎,你去把西屋收拾收拾,地下放一张席子,把老三的铺盖放在那屋。他娘,你把饭端到那屋里去,老三,你去那屋吃饭!“爷爷说。
“那咋还不叫在一起吃饭呢?”奶奶说。
“他跟咱们吃不到一个锅里,你们快去!”爷爷命令道。
“爹……!”大奎想哀求。
“快去……!”爷爷用烟袋敲着桌子声嘶力竭的喊道。
“死老头子,俺偏就不让他去……!”奶奶的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娘,你老别说了,俺就去那屋吃饭。”爹说着站起身来走出了门。
大奎搬来了铺盖放在一领席子上,娘端过来饭说:“老三,你爹这是气头上,你吃了饭先睡觉,明天他就好了。”
爹答应着坐在席子上端起了碗,说实在的,走了大半天肚子早就饿了,何况这是娘做的饭。
看见爹吃饭,娘和大奎都走出门,就在爹刚要吃的时候,爷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铁链和一把大锁“砰!”的一声关上门,抖起锁链锁上了大门,屋里一片漆黑。
门外传来娘连哭带喊的声音:“你这是要干啥,你凭啥把我儿子锁起来,我跟你拼了……!”
紧接着是爷爷的声音:“大奎,拉着你娘!我告诉你,不用你跟我拼命,不锁上他,早晚咱们一家子的命就让他给要了。”
接下来是娘的哭声和大奎的哄劝声。
“那一夜我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眼前是刘长三那被野狗掏空了的血淋淋的肚子,一会是浑身是血的刘瘸子,一会儿是楚秀龙那临死前的眼神,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事都在我眼前转悠。
你爷爷的心情我理解,虎毒不食子,他哪能舍得这样做,不过是心疼儿子。一个庄稼人,他还能想多远?可是,真的锁了起来,我就不能返回队伍。我知道,抗日这件事,有我一个不多,没有我一个也不少,可是人人都这么想,啥时候才能挡住小日本祸害咱们中国人?”爹后来说。
天亮了,门缝里射进来一丝阳光,爹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门前。
“娘!”
爹喊了一声娘,奶奶立刻就答应了,好像她就等在门外。
“老三。”
“娘,你给我开门。 娘,我不能不走,我是去打日本鬼子。”
“老三,娘这一夜都没合眼,我知道你干得是正经事,可是我放走了你,你爹回来我咋交代?再说,你爹拿走了钥匙,娘也给你开不了门。”
其实,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不是难事,爹本想是等着爷爷冷静下来跟他讲讲,可是看现在的情况,爷爷是不能说服的。
中午和晚上,爷爷按时给爹送来了两顿饭,连娘和大奎都不用。熬到半夜,爹起身摘下了窗户从里面跳了出来,看着已经黑灯入睡的家人,爹跪下朝着屋子磕了个头心里默默的念叨:“爹,娘,儿子对不起你们了,不是我不心疼你们,等赶跑了日本鬼子,我就一步也不离开你们!
黑夜里,爹朝着黄河大堤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眼睛里都是泪水。
爹夜里逃出了东王屯,走了一段路心里想,本来是想在家里待上几天,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现在如果去了聊城,怕是要走一夜,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街上跑着的挂着日本旗的汽车,爹就觉得头皮发麻,如果不是王富荣嘱咐他要去那等着找人带着他找他们,爹是不会再去那个地方的。可是,按照王富荣的安排,他们要过几天才能去训练和休整,现在去了聊城也找不到他们,为什么要待在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呢?
既然他们没走,看这几天窦大哥的样子也不打算有什么大行动,也许他们还在原来的地方,这离他们待得地方要比聊城近,天亮就能走到,不如去找他们然后和他们一起走,爹想到这加快了脚步。
窦大哥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那个叫连环套的地方,因为这里是窦大哥的老家,所有的地方他都熟悉。再有,连环套是河滩,耕地少。人们为了糊口,多在黄河水少的时候在滩涂上种地,这样可以增加收成。可是黄河的脾气是不固定的,也许种上几年也没事,也许眼看快要收成了,黄河涨了水,那样,一年的辛苦就白搭了,所以这个地方特别的穷。加上地形复杂,也许是因为如此,日本人好像对这里不感兴趣,这也是窦大哥为什么经常躲在这的道理。
天亮的时候,爹到了连环套,走到进村的路上的时候,他看到村里情景异常。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按理说村子里是不应该看不见人的。这一年的经历叫爹学会了观察环境,因为这是个性命攸关的本事。
看到这种情况爹没敢进村,而是站在老远的地方观察着。又等了很长时间,就看见从村子里十几个老乡走了出来,后面是端着枪上了刺刀的日本人。爹看见这些吓的赶紧躲在一棵树后,那些人在日本鬼子的押解下朝河滩走去。
怎么?出事了?爹脑子里闪出了这样的想法。他又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的朝河滩的方向走去。
爹走到河边,找了个土坡藏在后面,眼前的景象叫爹瞪大了眼睛。
河边的芦苇被烧的一干二净漆黑一片,不时还有残存的余火冒出的蓝色烟雾。河滩上几百号人站成一堆,都是连环套的乡亲。人群的周围是日本鬼子,一个高坡上还架着机枪。
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一溜跪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里有一半是自己队伍里的人,爹一眼就看见了窦大哥。
这些人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窦大哥的一条腿还拖在地上,看来是受了伤,只是一条腿跪在地上。爹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直瞪着眼睛看着,唯独没有找到王富荣。
窦大哥对王富荣的打算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能够杀鬼子就已经是很大的事,队伍扩大不扩大是他说了算,这支队伍是他拉起来的,他没必要听王富荣的。
王富荣心里清楚,按照窦大哥这样的方式,鬼子是对头,如果老百姓也成了对头,那他们这支队伍可就危险了。何况,他们是抗日的队伍不是土匪。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拉到正规这条路上来,而训练和休整正是一个好机会,因为上级可以派人来帮他的忙。
一个生死未卜的人,最容易想到的是及时行乐,特别是一个处在没有任何约束力环境里的人,更是没有顾忌。窦大哥这支队伍,只要是没有行动,基本是行乐。他们从财主那弄来的钱也多数干这个。并且王富荣还看到一个趋势,窦大哥越来越热衷从财主那勒索钱财。但是,方圆这些村庄,财主必定是有数的,所以,他有的时候连老百姓也不放过,能拿的就拿。他的理由是,他给老百姓拼出性命杀鬼子,他们本应该拿出东西来。
“窦大哥,我再说一遍这样不行。老百姓恨日本鬼子是不假,恨咱们就不对了。”就在爹走的那天,王富荣在窦大哥家喝酒的时候说。
“富荣,你这两天是咋了?老百姓咋恨咱们了?就是恨的人也是没良心。”窦大哥说。
“我看这样下去,日本人害不了你,老百姓能把你给害了。”王富荣说。
“你那舌头刚舔过屎是咋的,咋净说些臭烘烘的话,谁能害我?”窦大哥听了脸色红紫的说。
“咱杀那几个鬼子,点那几个炮楼,对日本人没啥伤害,可是老百姓却以一当十的给他们偿命,这时间长了能行吗?”
“你的意思呢,咱放下手不干了?”
“干是得干,可不是这个干法。要有规模,有力量,不是光杀几个鬼子点几个炮楼,要把鬼子从这个地方赶出去,起码也让他们再也不敢胡作非为。”
“净是瞪着眼睛说梦话,你说说我听听?”窦大哥说着仰脖喝下杯子里的酒说。
“我说的这个法子就行,第一是扩大队伍,第二是找明白人训练咱们,咱们是有枪,可是拿着枪会不会用,会用了能不能打着人,这不都得学呀?”
“那还用枪,摸到跟前刀就使不清的。”窦大哥不在乎的说。
“万一和鬼子正面相遇咋办?”
“咱们不干这样的傻事,总是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赔本的买卖咱不干。”
“窦大哥,不是你这么想,你听听我的……。”
“好啦,咱们忙了好些天了,弟兄们都累了,今天就好好的喝足了酒,吃饱了饭,有啥事明天咱们再说。”窦大哥挥了挥手说。
“富荣大哥,你说的咱们去训练到底是在哪儿?训练啥?”程二虎问。
“训练打仗的本事。”
“咱们不就是在打仗吗?”三黑儿说。
“这个打法不对,如果咱们经过训练……”
“行了,都别瞎囔囔了,听我的,不乐意听的回家!”窦大哥把酒杯摔在地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