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队伍转进了树林,人们都拿出武器,坐在地上用布擦拭着,这让爹吃了一惊,怎么走了一路就没有发现他们身上会有枪?

  “老三,给你这个。”王富荣递过一把刀。

  爹接过来一看,刀是用一个牛皮的刀鞘裹着的,上面依稀可以看见一些花纹。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枪,大伙儿走进树林子里,那伙人变戏法似地手里都拿着枪,长短都有各式各样。我分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仔细想起来,原来他们身上都背着一个长长的用帆布裹着的包,那枪一定是放在里面的,只不过我就以为是铺盖。”爹后来说。

  “爹,没发给你一支吗?”我问他。

  “哪有?王富荣递给我一把刀,就是那把杀楚秀龙的刀。”爹说。

  “大家注意,动作要快,把点火的东西都检查一遍。”窦大哥说。

  几个人检查着东西,爹看了看,跟那天去烧粮库的东西一样,不过是煤油之类。

  “富荣,老三,你俩去砍些干树枝子,一会引火用。”窦大哥说。

  王富荣听了拉着爹转身走去。

  “哥,这是要烧粮库?”爹问。

  “烧啥粮库?把鬼子的炮楼点了。”王富荣说。

  “那能点着?”爹看了看不远处影子一样的炮楼问。

  “进去点。”王富荣说。

  “还进去?”

  “你咋那么多的话?叫你干啥就干啥呗?”王富荣不耐烦的说完朝树林深处走去。

  王富荣和爹砍了两捆树枝,由于进入了冬天,树枝又干又脆。

  回来以后就听窦大哥交代:“三黑儿去摸哨,其他的人等着,完了大家进去,见一个杀一个,最好别放枪,因为离这二里地还有炮楼。然后点火听清楚了?”

  “听清啦!”大家答应道。

  “那好,跟着我走!”窦大哥说着提着枪走在前边,爹发现窦大哥手里是一只短枪。

  大家走出树林,一阵风起,吹得满地的树叶打转,窦大哥抬头看了看天说:“好天气,这风来的是时候。”

  人们弯着腰顺着田埂朝炮楼走去,到了跟前爹看见一条两米多宽的壕沟,窦大哥先跳了进去,其他的人也跟着跳了进去,然后贴着沟墙朝炮楼走去。

  大约来到了炮楼底下,爹抬头看到一座木板的吊桥被一根大绳拉了起来,像一扇门一样立在沟边。

  “三黑,上!”窦大哥小声的说。

  壕沟一人多深,就有人过来蹲下,三黑站在他的肩膀上,那人站起身来,三黑一翻身没了影。

  过了好一会儿,三黑在沟边上露出了脑袋小声的说:“窦大哥,了账了!”

  “好,大家都爬上去。”

  还是用三黑那种方法,一个人顶着一个人的爬上了壕沟,最后的一个人被拉了上来。

  大家跟着窦大哥来到炮楼跟前,爹看到在炮楼的门边是一具穿着黄军装的日本人尸体,身下还有一滩血。

  窦大哥来到门边,先伸着儿朵听了听,然后用刀子翘了一下,门打开了。大家朝门内走去,这个时候爹发现,他们一人手里都有一把短刀。

  “老三,你不用进去了,你躲在黑影里守着,见有人来你就宰了他。”王富荣说着跟着人进了炮楼的门并随手关上。

  爹躲在黑影里,浑身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一个劲的哆嗦,脑袋有斗大,爹心里想,这要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爹躲到黑影里,风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紧张,不住的来回看着,心里想,这个时间不可能会有人来,自己只要等到他们点着了炮楼就算熬过这一关了。

  爹又想起了那次烧粮库的时候,天也是这么黑,但是没有这么冷,那天夜里也有风, 但是没有这次这么大,心情上好像也没这么紧张。这个道理其实非常的简单,因为那个时候爹还没看到这么多的事,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那只是放火烧了粮库,并没有杀人。一想到那些人到里面去杀人,爹的心里就“砰砰!”的跳,不由得又撇了一眼不远处那具黄色的尸体。

  他看了看炮楼,只盼着那些人赶紧出来。正在这样想,就听见脚步的声音,爹回过头只见一个人影由远及近,爹紧张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那把刀,那刀冰冷而又沉甸甸的。拿着刀就是为了杀人,可是爹从来也没打算或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杀人。

  人走的越来越近,爹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看清楚了,来的人穿着黑棉袄,头上戴着向杨掌柜一样的白帽子,只是个子比杨掌柜高一点也没有他胖。

  那人走到跟前,爹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话:“你上哪儿?”

  这句话把那个人吓了一跳,叫了一声“我的娘!”转身就跑。爹虽然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可是他知道这个人要是跑了引起的后果,此时也顾不得想那么多,扑上去把那人撞了一个跟头,爹赶紧上前把那人压在身下,两个人都爬在了地上

  “大哥,你要干啥?”那个人哆哆嗦嗦的问。

  “你别喊,我不杀你。”爹说。

  “不杀俺?那你拿着刀干啥?”因为那个人看到了爹那只拿刀的手按在地上,那把刀就在他眼前。

  “你是干啥的?”

  “大哥,不,亲爹,俺是这里做饭儿的,刚才是回家看看。”

  “是哪村的?”

  “就是这个村的。”

  “你不能进去。”

  “咋?”

  “那里有人。”爹此时紧张的没法表达清楚。

  “俺知道,里面有三个日本人,还有一个也是跟俺一样一块给他们做饭的。”

  两个人说着话都坐起身来,那个人看着爹年纪不大说:“小老弟,你是哪儿的,到这干啥来了,咋没见过你?”

  “你不用管,这个炮楼子一会就点着了,你别进去。”

  “啥?你们要点了这炮楼子?那跟俺在一起的人咋办?”那个人说着看了看炮楼。

  这是个问题,爹怎么回答呢?按照窦大哥刚才的吩咐,见一个杀一个,那个人也别想活着。

  “他活不了了。”爹想到这顺嘴说了出来。

  这句话是爹的想法,可是在那个人听起来就是一种威胁,忙爬起来说:“俺得走了,赶紧的回家,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一溜烟儿的朝村里跑去,爹本想喊住他可是那个人已经跑远了。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浓烟从炮楼里冒了出来,没一会浓烟里卷着火苗冲向夜空。

  爹赶紧朝原来自己躲避的地方跑去,门开了,人们陆续的从里面跑了出来,窦大哥最后一个出了门,还特意的抬头看了看炮楼。

  “走!”窦大哥说着朝吊桥跑去,解开柱子上的绳子放下吊桥,大家跑过去,窦大哥也跑了过去,站在桥的另一头把煤油泼在了桥面上点着。

  大家一溜烟的消失在黑夜里。

  队伍又一次进了树林,窦大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在那,枪也扔到了一旁。

  “大伙坐在这好好休息休息,就事看看这炮楼着火的好景致。”窦大哥说。

  大家坐了下来。

  “还见一个杀一个,一共也没几个人哪?”一个人说。

  “那三个小日本睡觉脱的溜光,怎么跟咱们睡觉一个习惯?”另一个人说。

  “哈哈,这会子他们到了家了,八成见了他爹娘和媳妇了。”三黑擦着枪说。

  爹听见大家的议论,忽然想到那个做饭的说里面还有一个中国人,于是问王富荣:“哥,那里面不是还有个中国人?”

  王富荣听了一愣说:“你咋知道?”

  爹把刚才碰见厨子的话说了一遍,王富荣听了皱起了眉头问:“你让他跑了?”

  “那咋办?他就是这个屯子里的人。”

  “他要跑回去报告呢?”

  “报告谁?他就是个厨子。”

  “老三,我是咋跟你说的,碰见来的人宰了他。”

  “他就是个庄稼人,我平白无故的杀了他?”

  王富荣并不理会爹的话,站起身来走到窦大哥的身边说了几句。窦大哥听了用眼睛看着爹说:“弟兄们,不能歇着了,一会儿说不准日本人就来搜咱们,到时候想跑都跑不了啦。”

  “现在谁也不知道呢?”三黑说。

  “刚才有个人要进炮楼,老三把他给放跑了,他要是回去报告就麻烦了,赶紧收拾东西走。”窦大哥说。

  大家听了急忙站起身来走出了林子,一路上王富荣一句话没说,但爹感到事情的严重,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跟着走。

  果然走了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枪声。

  “快跑!”窦大哥说。

  大家撒开腿跑了起来,跑了很长的时间,跑得已经喘不过气来。

  “再跑两步就到了连环套了,弟兄们再坚持一下!”窦大哥张着大嘴喊道。

  又跑了一段时间身后的枪声已经听不见了,眼前是一望无边的芦苇荡,这是黄泛区常有的地方。芦苇已经变黄,但是仍然直立着黄黄的一片一眼望不打到头。

  大家钻进了芦苇丛中,找了块干的地方停下。

  “三黑,去放哨!”窦大哥一屁股坐在地上说。

  人们坐在地上喘着气,窦大哥说:“老三,你过来!”

  爹听了看了看王富荣,王富荣并没有看他。爹走到窦大哥面前,窦大哥站起身来挥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个孬种,你差点就让鬼子把咱们一勺烩了!“

  这一个耳光只打的爹两眼冒金星,不由得一阵火起,揪住窦大哥的脖领子说:“你干啥打人?”

  “老三,松手!”王富荣跑了过来拉开了爹。

  “王富荣,这件事你得负责,你找了个啥样的人,就这样的还抗日?”窦大哥气哼哼的说。

  “大哥,你别往心里去,好在他还是告诉了咱们。再说我这兄弟没见过阵势也的确是难为了他,我保证他以后不会这样了。”王富荣说。

  “你看着办,再有这一次,赶紧打发他回家。”窦大哥说。

  王富荣拉着爹走到一边坐下,爹觉得分外的委屈说:“哥,这是啥队伍,怎么还兴打人的?”

  “窦大哥脾气不好,可是你也是的,咋就放了那个人?”王富荣挖了一锅烟点着说。

  “他是个老实的庄稼人,我怎么忍心杀了他?”爹说。

  “你不忍心杀了他,他可是忍心杀了你,他要不是回去报告,日本人能来的这么快?”王富荣说。

  “哥,我看我是干不了啦,我想回家。”爹说到这眼泪流了下来。

  “老三,你以为你不干了就能回家?”王富荣说。

  “那咋着?”

  “他还怕你走漏了放声呢,这是江湖的规矩,你回家要是走了水怎么办?”王富荣说。

  “啥叫走水?”

  “就是你回去说这个事。”

  “我不说。”

  “我相信你,窦大哥能相信你吗?你听我的,跟着队伍走,以后别这么心慈手软了。”王富荣说。

  爹看着眼前茫茫的芦苇发愣,天光已经放亮,芦苇荡变的灰蒙蒙的,不时传来了不知名的鸟的叫声。

  爹被窦大哥扇了一个嘴巴,这让他永远也忘不了。爷爷并没有扇过他的嘴巴,这倒不是爷爷不肯,关键是爹不会让他到了这种地步。大奎和二奎挨过这样的嘴巴,爹说,那不是你爷爷舍不得扇我的嘴巴,完全是我胆子小,不会惹他生气,世界上哪有人乐意服从别人?

  往后的日子还是这样,点炮楼,杀鬼子和汉奸,不过都是偷偷摸摸的。正像楚秀龙说的那样,鲁南支队到过的地方就是一片灾难,弄得他们几乎没地方去。老百姓恨日本鬼子也恨他们。因为,鬼子不会马上就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鲁南支队的做法却是会这样的。

  “爸,我听你说的这些,那你们这个抗日的队伍也不正规呀?”我问爹。

  “你以为抗日的队伍都是延安派来的?别说没有那么回事,就是有,他们派得过来吗?我后来加入正规军以后才知道有个延安。”爹说。

  “可是电影里不是那么说。”

  “这有三个原因,第一,拍电影的人是不是抗过日?第二,一个多小时的电影能不能讲明白一部抗战史?第三,抗战是怎么回事谁说的是真的?”

  爹说的这三个原因我考虑了很久,但是终于放弃了找答案的想法,因为我不是历史学家,我也没打算写抗日的历史,我写这些是为了爹。

  “窦大哥是干啥的,他为什么拉起一支队伍去抗日?”我问爹。

  “他兄弟去赶集,那天正赶上日本人过队伍,他的驴惊了拉着车猛跑,把日本人也给惊了,一枪要了他的命。”

  “就是这个原因?”

  “还要啥原因?”

  是呀,爹的问题我是回答不了的,我还是接着说爹当八路的故事吧。

  鲁南支队是个名副其实的游击队,而且是一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队伍。他们的活动范围只有方圆五十多公里。南边不能到濮阳,因为濮阳位于冀、鲁、豫三省交界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日本人在那有重兵把守,往北不能到济南,因为那是山东省的最大城市,当然也是日本鬼子的重兵守护之地。往东是黄河,西边则只是些农村。

  沙家浜里胡传魁唱的那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一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现状用来形容窦大哥的鲁南支队是再合适不过的。

  鲁南支队天马行空,并无任何谋划和策略,在群众当中没有基础。相反,由于他们的行动,鬼子加倍的报复老百姓,这使老百姓说起鲁南支队谈虎色变,甚至恨得咬牙切齿。

  鲁南支队没有固定的支援和给养,完全靠打家劫舍的方式。不是从农村的财主那里勒索,就是吃向杨掌柜这样的商贩要吃喝。即使是这样,他们也经常是居无定所,饮食不周。加上一共就是十几个人,真的干不了大事,不过是点个炮楼,杀俩汉奸鬼子,对日本鬼子在此地的占领没有造成打击,不过是制造点儿麻烦。

  窦大哥却没有看到这些,相反,他只是从我在抗日这一点上找到满足。这让王富荣心里挺担心。因为这样的方式和现状,加上这么小的活动范围,和鬼子正面遭遇是迟早的,而这样的遭遇一但发生则是致命的。

  如果说窦大哥是自发的抗日的话,王富荣却是有目的的。因为他是共产党,按照他的话说是有组织的人,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授命于上级的。王富荣完成了第一个任务是发展抗日的武装,再有一条则是要掌握和壮大这个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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