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芬这几天以“孕妇需要适当运动”为由,天天逼着许杰陪她逛超市。超市离家不远,理论上是可以,但是里面人多,挨挨擦擦的,就怕一不留心碰到撞到。无奈慧芬坚持,许杰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去。

  超市很大,走一圈下来运动量差不多就够了,许杰也跟着消耗消耗多余的脂肪。慧芬看到全自动按摩椅、电脑控制的新型抽水马桶,倍感新奇;看到沙滩椅、健身器材、欧莱雅化妆品,又倍感羡慕。她顾自看这看那,许杰只能一门心思地看她。偏是这超市大胆革新,工作人员不分男女,全都穿着旱冰鞋,从这头滑到那头。效率是大大地提高了,风险却也成正比例地提高,至少在许杰看来是如此。每当有旱冰鞋“咕滋咕滋”地靠近,他就自动调整到一级战备状态,生恐慧芬被擦到一根毫毛。

  虽有适量的活动,慧芬的反应依然很大,呕吐,烦躁,失眠,一应俱全。平时忙惯了家务,现在不是坐就是躺,除了小区和超市,哪儿都是禁区,对她也真是种折磨,用她自己的话说:“真要了我的命了!”许杰每逢这时都会连“呸”几声,表示把这句不吉利的话彻底推翻。慧芬得意地笑道:“平常没这么在乎人家,真是母凭子贵呀!”许杰对答如流:“哪里,母子都贵。”这话一半也是出自真心。活了三十几年才将为人父,欣悦之情,难以言宣。看她腰身渐粗,腹部微隆,喜悦里又杂着恍惚。这孩子没来慧芬体内之前,是在哪里呢?是什么形态呢?他和她把小东西从虚空的虚空接引到人间,又是一件怎样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正因为此,他对她的观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确切地说,是尽力夸大她的优点,主观缩小她的缺陷。她的小腔小调小做作,也并非那么不可饶恕了。

  丈母娘因慧芬是第一胎,又是这个年龄了,非常担心,跟许杰说要把慧芬接回娘家住半个月,怀得比较稳了再送回来。她早就提出过,许杰不愿意,即使上班忙而累,下班照顾孕妇,他乐在其中,甘之如饴。但是岳母再三再四地催促,说出种种可怕的可能性,他这个月的工作又格外繁重,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说好十五天一到就去接人。岳母私下里喜滋滋对慧芬说:“看看,老说许杰对你不好,现在呢,一步离不开你。”慧芬双手轻按在小腹上,满脸放光,倒好像比恋爱时更有缠绵之感。

  慧芬这一回去,许杰的私人时间就空出了一大块。周末固然可以到岳母家陪妻子和儿子——他认为他有心灵感应,一准儿是男孩——周一到周四晚上却过得无聊。恰好这晚戚棋来电话,说在举办一个“实验电影周”,要他以本市青年剧作家的身份去捧捧场。许杰笑说他不是青年,不过可以驾临,为他助威。

  许杰坐公交到了“戚氏电影作坊”。这两年,戚棋的事业蒸蒸日上,名声日隆,场地渐大。他把整层楼全部租下,扩充了原来的沙龙、观影室、电影音乐卡拉OK厅,又新增了电影资料室,出售相关的图书、海报、音像制品,增加了贵宾厅、演讲厅和休息室,以及许杰半开玩笑说的“五星级超豪华流连忘返洗手间”。“戚氏”的影响力甚至辐射到了周边城市,戚棋正摩拳擦掌地打算开分店。

  戚棋经常会邀请知名影人来做试映,搞联谊,成为D市文化界的一道风景。这次也不例外。许杰一进门,戚棋先把本期主题拿给他看,自去招待一众电影艺术家和发烧友。许杰见那方案上写着:“目的:丰富D市文化生活,促进实验电影在D市的发展”,下面是主办单位、协办单位、独家媒体,再下面是一长串“邀请学者”和“特邀导演”的名单,多数来自北京,也有从上海、江苏、四川赶来的,说五湖四海或者夸张,说天南海北还是名副其实的。

  他正在这里看着,戚棋抽空跑来说:“怎么样?”许杰说:“味道好极了。”戚棋说:“嗐,瞎忙忙。”许杰看他那样故作低调,不禁一笑:“风生水起啊你!”戚棋意气风发地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许杰说:“有梦总是好的,何况你能变梦为真。这种本事和这股子牛劲儿,不是人人能有的,至少我就没有。”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他想他如果有戚棋的赤子之心,不为杂务干扰,不为洪哲等人分心,他酝酿数年的长篇小说早就脱稿了。而且由于长期写公文,写应酬文字,写一些赚外快的小品和朗诵,他发现他编织情节和开掘心理的能力急剧退化。再这么下去,不是懒得写,而是不会写了。也可能越懒就越手生,越手生就越懒,从前信手涂抹的散文和短篇,现在读着竟有些不可企及;最让他沮丧的是,大学时对创作的巨大的热情和完成作品后的狂喜日渐淡薄。幸好慧芬有了孩子,使他的人生有了新的支撑,否则,他怕要被那抽离感与枯竭感、失去精神依托的不着边际的空茫之感压垮。

  戚棋哪里知道他曲折的心事,只管沉浸在创业的喜悦和实现理想的陶醉中,一个劲儿地怂恿许杰到贵宾室,一起看几部实验电影。许杰作出欣然应邀的样子。看到戚棋开心,他相形之下未免落寞,但又被真挚的友谊冲淡得几近于无;如果把戚棋换成洪哲,对方的成功只会带给许杰深重的怨恨,难堪的嫉妒。

  他跟着戚棋到贵宾厅前排就座,与他同排的是今晚几部短片的导演。他们有的留着络缌胡,有的扎着马尾辫,也有些一如常人。

  灯灭了,第一部作品开始。一个穿着红旗袍的女人在一家旅馆里游走。房间、走廊、角落,都有她的红色身影。她从沙发上起身,沙发慢慢变旧了;她走过楼梯的拐角,扶手落上了灰尘……旅馆变得残旧。最后,大厅里到处挂满了拆迁的条幅、标语——它被用作“拆迁办”的办公室。

  这电影只有十二分钟,名叫《前门一店》。讨论环节,观众与导演交流,许杰也说了他的看法:“真正的主角不是那女人,而是旅馆。女人是沧桑流变的见证者。”导演很欣喜,说在D市遇到解人。许杰客气了一下。

  下一个电影稍长些,约十七分钟,名叫《彼岸》。许杰想起有些人动辄“彼岸流年”、“人生若只如初见”、“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他想这其中的况味不经一番寒彻骨,又何从体悟,只是隔靴搔痒、人云亦云罢了。

  《彼岸》开头是宁静的湖水,之后对一些耳熟能详的场景进行运动拍摄,化熟悉为陌生。片尾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它这由静而动的暗示,和许杰对生命“由动而静”的认知刚好相反。许杰并不因人家跟自己的观点不同就心生排斥,反倒觉得饶有趣味。导演与在座诸人沟通,之前《前门一店》的导演也参与讨论。口才平平的戚棋大约对此片特别偏爱,竟然妙语如珠,一段话被掌声、笑声、口哨声打断了三四次。许杰笑看着他们,这样的氛围,大学讲座里常有,走上社会,就稀罕得很了。

  又一部电影叫《芒种》,导演说小时候父母说的最多的词就是芒种,他借来做名字。片子是在北京一处游泳池里拍的,而游泳池里漂着一条船!

  这电影许杰看得津津有味,无论色调、光影还是服装,都合他的心。他甚至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找到了他崇敬的大导演徐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牵强附会。能够控制船和水,但控制不了寻找的答案,它这主题许杰也喜欢。

  再一个影片叫《囚》,才十分钟。一个人穿上了一件神秘的衣服,却再也脱不下来。他像陷进了一个无形的禁锢之中。许杰轻声对左边的戚棋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囚’吧?”戚棋说是。许杰想到了《套中人》,只不过套中人是心甘情愿的,《囚》中人是欲挣脱而不可得。后者更清醒,却也更痛苦。把那件脱不掉的衣服解释为名和利显得太老生常谈了,许杰觉着应该还包括仇恨。仇恨和名利一样是上了身就甩不掉的鬼魂,“爸爸和秦局、史艳红,我和洪哲、曹院,舅舅与舅母,全都身陷其中。”

  他跟导演谈了一会儿,得知他们这一趟来,除了食宿费由戚棋负担,其余分文不取。他望着几位导演,许多人眼中的“另类”,有种一言难尽的感动。在如今的大风气下,还有这般不重利益重情怀的艺术家。人年纪愈大,表达感情的自由似乎愈小,不然就是“不成熟”。许杰末了只是和他们用力握了一下手,尽在不言中。

  “国际单元”是法国影片《一条安达鲁狗》,1928年拍的了。倒是这部名家名作,“超现实主义电影鼻祖”,许杰缺乏好感。他还是和普通的观众、影评人一样,爱追求感觉,爱挖掘“意义”。所以许杰等人钟爱的不如说是“半实验电影”,虽是个性化的表达,却不是彻头彻尾地忽略观众。太生涩的作品,不管头戴多少贵冠,也是格格不入。电影镜头在他眼前一祯祯的闪过:男人想去拥抱他渴望的女人,却被系着南瓜的长绳绊住; 一只死驴血淋淋地堆在钢琴上;衣冠楚楚的男子沿街无聊地踢着小提琴……

  趁许杰看电影的空隙,我们看一看他。荧幕的微光映在许杰脸上,礼节性地笑消失了,双眉微蹙,安静地隐忍。他穿着很正式的西装,眉梢眼角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与西装不甚协调。他有鱼尾纹了,不过不明显,口耳鼻嘴不像他父亲,倒和他姐姐许冥依稀相似,同属于他外公的隔代遗传。他的性情自然改得厉害,但是在特定的场合,他会故态复萌。我们凑近他,贴上去,呼吸可闻,然后过滤掉电影的声音,听他的心声。他的心跳得很有力。“嘭,嘭,嘭,”“心音”清晰可闻:“看起来像很深刻,也可以说是故弄玄虚。大家聚精会神,是震于编导的威名呢,还是对看不懂的东西本能地感到敬畏?‘小众’和‘无视观众’还是有区别的吧?”他学会了圆滑,却不能戒绝尖锐。

  他忽然看向我们,像通灵了一般,在空气里发现了异样。我们离开他,一点一点的,别太快,别带起风声。我们退后,退后,退进电影中,成为闪烁的屏幕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他正在抱怨的电影。不喜欢,但必须忍耐,过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法国短片结束了,我们消散在空气中。灯亮,照例是大家谈观后感。许杰用较委婉的措辞说了自己的看法——近乎批评。现场有十几秒的沉默,十几秒的尴尬。戚棋很快把众人从僵僵的气氛中拯救出去,方法就是赞扬这部电影。许杰见台阶就下,何况今天的使命是来助兴,不是拆台,他的世故一下子回来了:“君子和而不同,文艺作品有多种解读才有趣嘛!咱们各抒己见,又尊重异见,这种百家争鸣的盛况只有‘戚氏作坊’才有,啊?哈哈。”戚棋忙笑道:“岂敢岂敢。”

  散场后在邻近的酒店一楼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冷餐会,有鸡尾酒,有自助水果和小吃。来自上海的导演助理郭絮特地踱过来和许杰碰了碰杯。二人互相自我介绍,对面站着。郭絮笑道:“许先生刚才的妙论在这次影展上算得上离经叛道。”许杰对她明丽的笑容报以一笑:“不是故意的。在搞实验电影的专家面前标新立异,不是班门弄斧吗?”郭絮笑得花枝乱颤,仪态却丝毫不失,杯中酒都不太晃动,一望而知是社交场上的常客。她说:“许先生真会讲笑。您不仅有见解有胆量,还有幽默感。”许杰笑道:“那是在宽松的环境下,面对令人放松的人。”郭絮更开心了,问他“在哪里高就。”许杰说:“是高不成低不就。在一个区的‘文学院’写点杂拌儿。”郭絮道:“可有点屈才哟!”许杰随口笑道:“怎么,郭小姐想挖我做电影?”郭絮笑道:“我跟着周导在一家刚上市的影视制作集团,许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倒真想给你和我们公司牵牵线。”许杰笑着说:“我在D市有家有室,有工作有房子,过几个月还要升级当爸爸,各方面蛮稳定的,不想动了。”郭絮说能理解,又说可惜了:“您一看就是在比较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凡事求稳,信奉‘一动不如一静’。”许杰笑了:“也许吧。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交个朋友。”二人互换了名片,约好回去互加QQ,保持联系。许杰一来是跟她谈得来,二来是想多一条人脉,将来也许可以帮他们写剧本,给儿子赚点奶粉钱。

  席散后,郭絮开车把许杰送到楼下。许杰顺口问郭絮可要上去坐坐。郭絮笑道:“不了,深更半夜,你带个女人回家,你爱人还不知道怎么想呢。”许杰正想说:“她不在家。”忙又止住,想道,“这话一说,搞得我有什么企图似的。邻居要是看见,慧芬回来还有是非要讲。”于是笑道,“你就是多心。那我不留你了。小心开车。”郭絮潇洒地一扬手,进车去了。喇叭一响,轿车疾驰而去。

  许杰想人真是奇怪,有些人天天见面也淡而无味,有些人就一见如故,彼此相处得舒心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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