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进了门,因为外边很热,摘了帽子擦着汗。

  大姑连忙递过去一把扇子说:“咋样啊?”

  姑父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说:“打听着了,在警备司令部后院押着呢。”

  大姑听了说:“要是押在那可就不好办了吧?”

  姑父说:“要是不好办,押在哪也是不好办。那押着好几个人呢,都是那天在旅店里搜查的时候抓的。”

  “他跑旅店里干啥去了?”爹问。

  “要说是呢,你想,家就是本地的你住在旅馆里不让人怀疑呀?要不你就别说是本地的也就是了。”姑父说。

  “是本地的咋了,去看看朋友。”爹说。

  “他要是有你这机灵劲不就抓不起来了吗,还有那些人,开始说不认识他,后来又说认识,前后的话语都对不上,这不是找抓呢吗?”姑父说完了话点上了烟。

  “就因为这就抓人?”爹问。

  姑父说:“你是不知道,日本人刚来到这,他不个来下马威能行吗?”

  “下马威就平白无故的抓人?”大姑说。

  “什么叫平白无故,你说的那个人,抓起来开始连家都不说在哪,这能不让人怀疑吗?”姑父说。

  “这王瞎子也是的,告诉他们家是哪的怕啥?”大姑着急的说。

  “看这样是没啥事,能把人弄出来吗?”爹说。

  “我去了司令部问了那个翻译,他说王富荣想出去也行,得叫乡绅作保,也就是找你们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保他出去。”姑父说。

  “你不行?”大姑问。

  “我算个屁,我就是药房里一个卖药的算账先生,我要行我不早就保他出了?你赶紧回去找找人,宜早不宜迟,那几个人我看了,不像是没事的,别等着审出别的事来就麻烦了。”姑父说。

  爹听了立刻站起身来说:“那好,大姑俺先回去张罗人。”

  爹走到家里的时候浑身像水洗了一遍似的,汗流浃背。一路上他就盘算着,姑父这话说的有些蹊跷,为什么要担保,还要有头有脸的人?有头有脸的人那就得属自己的二大爷王清泉了,可是怎么能请他,他肯不肯替王富荣担保,叫谁去请呢?这一切爹都没想好,他只是听了姑父宜早不宜迟的话急忙赶了回来,更让爹担心的是,他忽然想起来由于走的匆忙竟然忘了买绳套,这和爷爷怎么交待呢?

  想着想着已经进了村,爹决定先跟邢嫂子说一声,她一定是很着急。酒铺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的,因为正是晌午人们都在地里忙着。即使是如王清泉这样在家里享清福的人,这个时候也在午睡,所以,里面冷冷清清。爹进了门,邢嫂子听见动静从里面屋子里撩开帘子走出来。

  “你回来了老三?”邢嫂子说。

  “嗯,快给我点水喝,嗓子都着火了。”爹一边说一边用褂子的衣角擦着汗。

  邢嫂子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爹,爹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用手擦了一下嘴说:“俺哥押在宪兵司令部里。”

  “啥叫宪兵司令部?”邢嫂子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机构。

  “就是押在日本人住的地方。”

  “啊?”邢嫂子瞪大了眼睛问。

  “嗯,我找人打听的,这没错。”爹隐瞒了大姑的事,因为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

  “这可咋办?”邢嫂子眼泪都流了出来。

  “嫂子,你先别着急,我托付的这个人有准,他说了,让找个有头有脸的人去作保把俺哥给保出来。”爹安慰邢嫂子说。

  “有头有脸的,谁?”

  “要是说起来,那就是俺二大爷了,可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管这个事。”爹发愁的说。

  “你跟他说说看,这么地,二大爷都是后晌才来,你也那个时候来,我整点好酒好菜的你跟他‘拉呱’?”

  “这可不中,我在他跟前没说话的份,不说还好点,说了除了挨顿数落再告诉了我爹,那可麻烦了。”爹摇了摇头。

  “那还有谁能跟他说进话去?”邢嫂子也发起愁来。

  “这么地,你等他来了看看他心情咋样,你慢慢的探探他的口风,先看看他对日本人的事是咋个看法。”爹说。

  “管用啊?”邢嫂子问。

  “得病乱投医,你先试吧试吧!我得走了,出来半天了,俺爹早就急眼了!”

  “那你后晌来不来?”邢嫂子追出门外喊到。

  “我抽个空吧!”爹一边说一边朝家里跑去。

  爹进了家门,一家子正在吃饭。爷爷看了一眼爹问:“绳套买了?花了多少钱?”

  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嗯”了一声,他已经做好了露相的准备,大不了就挨顿臭骂,可王富荣的事总算有了了眉目。

  “喝点水吃饭吧!”奶奶说。

  “吃了饭你不用下地,去场院把那绳套换下来,后晌从地里回来就用呢。”爷爷嘱咐说。

  看见爷爷并没要看看买的绳套,爹放下心来,特别是要他先不要下地,到场院去换绳套,这就是说他有机会去酒铺,因为还有一个劝说二大爷担保的事。

  饭吃完了,大奎二奎和爷爷都走出了门,爹松了一口气,心里想,暂时是混过去了。正在得意就听见爷爷在门外喊道:“老三,绳套在哪?”

  爹听了心里一阵的发紧,赶紧跑出门去说:“我扔在场院了。”

  爷爷看了一眼爹说:“扔在那干啥,没个人再让人拿走了,去拿回来我看看。”

  这下爹没了主意,想了想做了最后的抵抗说:“看啥,我一会就去换上还拿回来干啥呢?”

  爷爷说:“拿来我看看,看看你买的东西行不行。”

  “你不用看,保证是好东西。”爹说。

  “花了多少钱?”爷爷问。

  爹从来也没买过这些东西,都是爷爷去赶集买,现在问到价钱一时语塞。

  爷爷看出了蹊跷说:“咋了?买了东西连价钱也说不上来?”

  “一块多钱。”爹说话的时候心里直发虚。

  “胡说,一个绳套一块多钱?那卖绳套的是你亲戚还是你的相好?”爷爷听了大声的说。

  一句话提醒了爹,他赶紧说:“对,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

  “你在镇上认识谁?咋没听你说过?再说了这个价钱就跟白送的一样,你糊弄谁?”爷爷越发的怀疑起来。

  这也不怪爷爷,自从大姑那件事情以来,爷爷加强了对家里人的看管,特别是对爹,因为在爷爷看来,老大和老二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只有爹念过几天书,爷爷说过,念书的人心眼就活。

  “你到底买没买,你到镇上干啥去了?”爷爷认起真来。

  爹虽然念过几天书,除了跟爷爷赶集就没出过村,怎么会在镇上有熟人,他后悔刚才抖了那么个机灵,反倒露出了马脚。

  看着爹半天不说话,爷爷越是怀疑起来:“你到底是咋回事,我看着你不对。”

  到了现在不说好像是过不了关了,而且即使现在蒙混过关,绳套的事早晚是要露相,再说自己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为了救人。

  想到找爹咬了咬牙说:“我去镇上找人了。”

  “找谁?找人干啥?”爷爷瞪起眼睛走近了爹问。

  “王瞎子叫日本人给抓起来了,邢嫂子叫我帮忙,爹,都是本乡本土的,王富荣又是咱的本家,能不管吗?”爹说完了出了一头的汗。

  “我跟你说啥来着,你咋当了耳旁风,告诉你别掺合外边的事你咋不听我的?王瞎子整天不着调,他让人抓起来还不应该是咋的,他是老实的庄稼人吗,你咋跟他混到一起?”爷爷一连串的说。

  爷爷说完了好像还不解气喊道:“老二,给我把顶车杠拿来,我收拾收拾这兔崽子!”

  奶奶一听赶紧说:“你干啥,有话慢慢的说,咋就要打?老三哪,快给你爹认个错,你也是的,你在外边弄那些没边子的事干啥?”

  爹看爷爷竟然对有人让日本人抓起来是这样的态度,心里一横说:“爹!王富荣叫日本人抓起来你知道后果吗?闹不好就丢了性命,你咋跟没事人似的,你那心是肉长的吗?你不打死我,这个事我就管定了!”

  爹这一番话把爷爷给说愣了,特别是爹的态度叫爷爷吃惊不小,因为家里的人还没有敢这样跟他说话的。

  “你说啥?”爷爷问。

  “说啥?小日本能要了王富荣的命!”爹重复了一遍。

  “那咋办?你管得了?”爷爷的话已经软了很多。

  真是柳暗花明,爹忽然想到,这就牵涉到自己一直发愁的让谁去劝二大爷的事,爹是最有面子的,二大爷最买的就是爹的帐。

  想到这爹说:“我已经找了人,说要咱们出个乡绅有头有脸的人去担保,就能把王富荣保出来。”

  “有头有脸的,谁有头有脸?”爷爷疑惑地问。

  “我二大爷就行。”爹说。

  “你二大爷?你二大爷能管王瞎子的事?”爹满脸轻蔑的说。

  “看谁跟他说了,别人说不中,你说就中!”爹说完看着爷爷的表情估算着他的话对爷爷的作用。

  爷爷听了走回屋子点上烟袋抽了起来,大家也跟了进来,爹说:“爹,你还寻思啥,晚了王瞎子就没命了。”

  “你二大爷能听我的?”爷爷好像没把握的问。

  “你不试咋知道?后晌我跟你去邢嫂子的酒铺,我二大爷在那喝酒,你去跟他说说咋样?”爹趁热打铁的说。

  “你这个孽障,找这个事干啥,后晌去看看吧,先跟我下地!”爷爷磕了磕烟袋说。

  天到了后晌,弟兄几个在地里跟爷爷干着活,爹心里有些着急,因为爷爷一点也没有收工的意思。可他不敢催促,因为爷爷答应了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爹想个办法,他端起水罐走到爷爷跟前说:“爹,你喝点水吧。”

  爷爷接过水说:“你二大爷现在去了酒铺了?”

  爹点了点头说:“我想现在在那呢。”

  爷爷回过头对着爹的两个哥哥说:“你俩先干着,我跟老三去一趟,锄到地头就中了。”

  爷俩走到了酒铺前爷爷说:“你二大爷要是不管可不能怨我了!”

  爷爷挑帘子走进了酒铺,这是爷爷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因为爷爷从来不喝酒。酒铺里没几个人散坐在那里,邢嫂子一眼就看见了爹和爷爷赶紧从柜台里转出来说:“叔,你咋来了?”

  爷爷并没看邢嫂子说:“你说呢?”

  邢嫂子看来有些紧张,张罗着让爷爷坐下。不一会端上了酒菜,看这速度邢嫂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爷爷看着酒和菜说:“整酒干啥,我不喝酒。”

  邢嫂子干笑了笑说:“这我知道,这是给你老和二大爷预备的,老三也能喝两口呢。”

  听了邢嫂子的话,爹瞪了邢嫂子一眼,爷爷看了说:“我家老三就是比我出息。”

  “二大爷咋还没来?”为了叉开话题,也是真的有点着急,爹问邢嫂子。

  “说的是呢,往日早就来了。”邢嫂子看这窗外说。

  话音未落,王清泉进了门,看到了爷爷奇怪的问:“兄弟,你咋有空上这来坐着?”

  爷爷笑了笑说:“咋,就兴二哥天天来,我就不能来了?”

  王清泉也笑了说:“不是,你可不是闲人,你也不喝酒呀?”

  爷爷说:“不喝酒跟二哥学,这也不是啥难事,兴许这个东西就是个好东西,要不你咋天天来?”

  王清泉坐在自己的老地方说:“过来坐着吧兄弟。”

  爷爷坐了过去,邢嫂子和爹忙着把桌子上的酒菜搬到了王清泉的桌子上。

  看着一桌子酒菜和一坛子“烧刀”好酒,王清泉有点纳闷说:“啥日子,你这是有了啥喜事了?”

  爷爷停顿了一下,显然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二哥,先喝一盅子,我慢慢的告诉你。”

  爹赶紧给王清泉倒上酒,王清泉说:“你爹的呢,也给他倒上。”

  爷爷赶紧摆手说:“二哥,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喝吧。”

  王清泉脸一板说:“这是啥话,到酒铺哪有不喝酒的?你不是跟二哥学吗,这是头一杯,老三,给你爹倒上!”

  爹给爷爷倒上了酒,王清泉端起酒盅说:“来兄弟,跟你喝酒还是头一回,咱喝了这个。”说完话一扬脖子喝了下去。

  爷爷举着酒盅回头看了看爹一脸的难色,爹赶紧说:“爹,喝了就喝了,这酒没多大劲头。”

  爷爷瞪了爹一眼说:“看来你是没少喝,你咋知道这酒没劲头?”

  爷爷喝了酒,咧着嘴一个劲的吐舌头。王清泉看了笑着说:“哈哈,先喝是辣的,后喝是甜的,不信你再来一盅子。”

  “哥,别难为兄弟了,确实是不中了,现在就打转转了。”爷爷摆着手说。

  “那好,我问你,你今天找我有啥事?”王清泉板起脸来说。

  爷爷还是停顿了半天,他心里实在是太没底了,因为王富荣在这个村子里,有谁乐意占惹呢?王清泉的脾气爷爷是知道的。

  王清泉看爷爷半天不说话站起来说:“好!自己的弟兄还这样藏头露尾的,我不喝你的酒。”

  爷爷赶紧也站起来说:“二哥,这是咋了,我喝了几口酒头就晕了,我跟你说就是了。”

  王清泉坐了下来说:“那好,啥时候说我啥时候才喝酒!”

  二大爷王清泉站在那逼着爷爷,爷爷看了看爹然后说:“二哥,你先坐这,你这样我咋说?”

  看着王清泉落了座爷爷说:“是这样,你知道咱屯子的王富荣吧?”

  王清泉说:“那咋不知道,这酒铺子就有他一半。”

  邢嫂子听了脸红了一下,这是因为虽然王富荣和邢嫂子混在一起过日子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没有明媒正娶没人在嘴上承认。特别是王清泉这样的有身份的人物,今天从他嘴里听到了这句话,邢嫂子拿不准是讥讽还是认可。

  “是呀,听说他让日本人抓去了。”爷爷并没管这句话的意思接着说。

  “日本人抓去了?他咋招惹到了日本人了?”王清泉好像并没有吃惊的意思。

  “这个不知道,听说是从外边回来去镇上看了几个朋友住到了店里,叫日本人查着拿了去。”爷爷说。

  王清泉喝了口酒说:“拿了去就拿了去吧,你说他咋的?”

  看来王清泉对王瞎子被抓并不在意,可见他对王瞎子的看法,邢嫂子听了这口气露出紧张的表情,一个劲的看着爹。

  “要说那孩子成天价的不着调,惹事是早晚的,可是这回让日本人抓了去怕是凶多吉少,必定是乡里乡亲的,咱是长辈,论起来他也是个侄儿,咋也不能看着他掉脑袋。”爷爷说了一大通的话,累的自己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

  “那咋办,你能救他?”王清泉说。

  “我救不了他,可二哥你能救他。”爷爷说。

  “啥?我能救他?我咋救他?”王清泉本来端起酒杯想喝酒,听了爷爷的话,端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是呀,老三去了镇里打听,也托付了人,叫咱屯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去保他出来。”

  “有头有脸?”

  “对,二哥你想,可着咱这屯子还有谁比你有头有脸?”

  “我有啥头脸?我去了能管事?”王清泉听了说。

  “要是老三打听的这个信是真的,你去了就管事。”

  “兄弟,你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你掺合这些烂葬岗子的事干啥?日本人是好惹的?再说了,抓了人去了就保出来,有那样便宜的事吗?”王清泉看样子是不信,也可能是不乐意管。

  “那也不能看着呀,听说那日本人狠着呢,王瞎子要是真让日本人给杀了,你心里好受吗?”爷爷说。

  “咱管不了,你也别管这事,他惹了事他自己挡,我是不管。”王清泉摇了摇头说。

  “二哥,你真的不管?”爷爷有点着急的问。

  “不管,我没那么大的面子。”王清泉语气坚定的说。

  空气紧张起来,王清泉铁着脸,爷爷表情有点无奈,爹俩眼看着王清泉面有愠色,邢嫂子眼泪都快从眼里流出来了,噗通一声给王清泉下了跪。

  “二大爷,你老千万伸把手,虽然我和他没有明媒正娶,可我一个寡妇失业的人,没了他俺可咋活?俺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邢嫂子说到着声泪俱下。

  爷爷看着王清泉仍然板着脸不说话,忽然用手捶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好,那咱走吧,老三,我就说你叫我来也是没用,你二大爷不给我面子,你以为你爹有多大的脸,白让我丢人现眼。”

  爷爷说完了冲着邢嫂子说:“你准备装裹等着去镇上收尸吧!”说完了站起身来走出酒铺。

  爷爷的这个举动吓了王清泉一跳,邢嫂子听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