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爹走进家门的时候,爹的妹子也就是我的小姑从屋里走了出来,小姑笑着说:“爹,听说你炖肉,俺和你外孙子就来了。”

  爷爷很疼小姑,有好吃的就要叫上她和她的丈夫,小姑的丈夫也迎了出来,这回爷爷可没有往日的高兴,谁也没理径直朝屋子里走去。

  奶奶看着有些纳闷问爹:“咋了,你惹你爹生气了?”

  爹此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他不知道爷爷的反映会这么激烈。奶奶跟着走进屋子看见爷爷正在抽烟,满脸的不高兴。

  “咋了这是?”奶奶问。

  爷爷并不说话,一口一口的抽着烟,那烟雾已经挡住了他的脸,小姑两口子走了进来也是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明白怎么回事。

  小姑的孩子从外边跑了进来说:“姥娘,啥时候炖肉?我都饿了!”

  奶奶赶紧说:“一会炖,你先出去玩。”

  正当大家无可奈何的时候,爷爷说话了:“老三,把你大哥二哥都叫回来,我有话说。”

  “你叫他俩干啥,他们正在地里锄豆子呢?”奶奶说。

  “马上叫回来!”爷爷大声的喊道。

  奶奶小声的说:“这老头子这是中了撞科(邪气)了!”

  爹此时觉得,叫回来可能就要说大姑的事,这也是好事,瞒是瞒不住,况且不叫全家人都知道,将来等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大功夫,爹把两个哥哥从地里叫了回来,大家坐在那看着爷爷。爷爷只是抽烟并不说话,奶奶着急的说:“你把人都聚敛来了,你倒是啥事,说话呀?”

  爷爷看来看众人问到:“日本鬼子来了你们知道不?”

  没等大家说话爷爷接着说:“我先把话说下,不管是谁来了,咱老老实实的种咱的地,跟谁也不来往,都听见啦?”

  爷爷这话让除了爹以外的人一时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爹听了这话也发了愁,这个事让爷爷做出这么个决定,那以后王瞎子要是再找自己不就更困难了?

  “爹,听说小日本子祸害人,你想种地也不能安生。”爹试探着说。

  “种的了就种,种不了咱饿死,就是不能掺合别的事。”爷爷狠狠的说。

  爹似乎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他指的不掺合别的事应该是大姑,大姑是爷爷亲妹妹,他这个时候心里怎么能好受呢?可是他又怎么能对全家人说的出来呢?

  爷爷说完了又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一家子还是没听明白爷爷到底要说什么。

  小姑说:“爹,日本鬼子的事俺们早就听说了,到现在没见到咱乡下来,他们上乡下来干啥,你老别着急。”

  奶奶也接过话茬说:“是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把一家子叫来就为了说这个?”

  爷爷抬头看了奶奶一眼说:“这咋是八竿子打不着?今天我和老三赶集去,镇上就有了日本人。”

  听说日本人都到了镇上,大家都觉得这事严重了,二奎(爹的二哥)说:“爹,你咋知道的,你见了?”

  爷爷头都不抬的说:“你问问你三兄弟。”

  爹现在明白了,大姑的事爷爷说不出口,叫他来说,因为不说是不行的,早晚得知道。

  爹沉了一会说:“日本人是没看见,可咱家就有和日本人来往的。”

  大奎(爹的大哥)一听跳起来说:“你说啥?”

  爷爷拦住了大奎的话头说:“你听老三说。”

  爹把跟爷爷赶集的经过说了一遍,屋子里头静的能听见苍蝇飞的声音。

  奶奶摇了摇头说:“这咱管不了呀,这巧云(大姑的名字)咋这糊涂呢,啥钱都敢挣呀?”

  爷爷站起来说:“黑锅是背定了,你们从今天起就听我的,低着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将来跟乡亲们也有个交代。”

  二奎听了大声说道:“凭啥呀,我大姑给日本人干事跟咱有啥关系?咱凭啥矮人半截?”二奎在这三兄弟里脾气最暴,奶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叫驴。

  大奎说:“爹,你不兴叫俺姑父把那差事辞了,这不就行了吗?”

  “辞了?又是翻盖房子又是收拾家里,那屋子里的摆设比你二大爷家不孬,家里还养着狼狗,现在正在兴头上呢!”爹说。

  奶奶说:“那你爹说话她总得听呀,你就不兴劝劝她?”

  爹说:“娘,这不是劝的事,当汉奸是啥意思我大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

  奶奶生气的说:“别说的那么难听,啥汉奸哪?我想忠良(大姑父叫许忠良)他也许就是没了办法,替日本看着药铺也不是跟他们去祸害人,这就是汉奸了?”

  “拿着日本人的俸禄不是汉奸是啥?”爷爷说。

  二奎听了满脸通红的说:“我这就到镇上找我大姑去,她跟日本人混不能叫她连累了咱!”

  二奎说完扭头就走出门外。

  二奎要去找大姑,奶奶赶紧拦着他说:“你还嫌事没闹大?你找了有啥用?”

  “咋没用,没用咱就不认她了,这是祸害咱全家的事!”二奎满脸通红的说。

  “你不用找她,以后她过她的咱过咱的。”爷爷说。

  看来爷爷还是舍不得妹子,到底没说出一刀两断的话来。

  秋天到了,庄稼人又忙了起来,自从和王富荣的那几次接触以后,爹总是怀里揣着兔子一般。王富荣从那次喝酒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好几次爹想到邢嫂子那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可是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并没有急切的希望见到王富荣,因为这不是个小事情,自己大姑的事情和爷爷的态度让他明白,爷爷是不容他有一点闪失的。

  从另一方面说,王富荣干的这个事情是大事,也是好事,他能找到自己,这说明他很看重自己,从爹的心里讲,他怎么会对日本人的事不闻不问呢?

  豆子收完了要拉回家,爹和爷爷以及兄弟们整天就忙和这个,奶奶则忙着把豆子晒在场院里。一天爹正拉着豆秧子往家里走,迎面就碰见了邢嫂子。

  邢嫂子没有了过去那样的笑呵呵的样子,拉住爹到了路边说:“老三,跟你说个事,你哥叫日本人给抓起来了,就在前天他回家的路上,刚才镇里来了人告诉我的。”

  爹一听心里一沉,王富荣被日本人抓起来,那会不会牵涉到自己,如果日本人也把我抓起来,那不把爷爷急死?

  “那咋办?”爹好像是问邢嫂子,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不找你呢吗,我一个妇道能办啥?你到镇上打听一下,看是因为啥,押在哪?”邢嫂子看着沉默不语的爹说。

  “这咋打听?跟谁打听?”爹发起愁来。

  “你在镇上没有熟人?”

  邢嫂子这句话叫爹猛然想起了大姑,跟她打听也许有消息。转过头一想,要是让爷爷知道了呢?

  “兄弟,快想个法子呀,急死我了!”看着犹豫不决的爹邢嫂子说。

  不管怎么样,救人要紧,总不能让王富荣关在大牢里自己跟没事人一样呀?慢说王富荣还和自己是一伙的,就是乡亲也不能看着不管呀?

  “好吧嫂子,我明天就去镇上一趟,好歹也打听出个消息来,对了,你可不敢叫我爹知道。”

  “这我知道,你等着,我给你拿上点钱。”

  看着邢嫂子的背影,爹发起愁来,去镇上跟爷爷咋说呢?

  把豆秧放到场院已经是红日西沉的时候了,爹回到家里奶奶正在做饭,爷爷坐在那抽着烟说:“赶紧吃了饭到场上压场去,这两天要下雨。”

  饭摆上了桌子,一家人围坐在那吃饭,爹开始发了愁,现在正是忙的时候,要是跟爷爷说去镇里肯定是不行,可是王富荣的事也不能耽误,左右为了难。

  “爹,拉碾子的套绳坏了,我明天到镇上去买,明天是集。”爹终于想出了个主意。

  “胡说,那套绳是我新槎的,咋就坏了?”爷爷说。

  “又断了呢,不如就买个新的,反正总得用。”爹说。

  “老三,你是不是又想溜号?”二奎说。

  爹正要争辩爷爷说:“行啦,明天你起五更就走,头晌午回来,家里离不开人。”

  第二天,爹起了个大早就出了门,到了镇上店铺还没有开门。爹本来也不是专为买套绳而来,直接就奔了大姑那。

  大姑看着爹吓了一跳问:“这么早咋来了,出啥事了?”

  “大姑,屋里说吧。”爹走进了屋子。

  “倒底是咋了?”大姑狐疑的看着爹。

  “大姑,俺们屯子有个人叫日本人给抓起来了,就押在镇上,是本家的一个叔伯哥哥。”

  “谁?”

  “王富荣。”

  “是那个王瞎子?因为啥呢?”大姑说。

  “不知道呢,他媳妇急的够呛,我想着叫我姑父给打听打听能不能弄出来呢,本家认头花俩钱。”

  “等我给你问问你姑父,他现在还睡呢。”大姑说。

  “大姑,你可不敢告诉我爹,我爹不让我管这个闲事,我是打着买套绳的幌子来的。”

  爹嘱咐大姑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这样既不得罪大姑,也不让爷爷知道。

  “叫我看你也是多管闲事,凡是让日本人抓起来的,谁管的了?家里正忙着你不说帮你爹干点活,揽这八竿子都没边的事。”

  “他媳妇求我你说我咋弄?大姑你还得快打听到消息,我头晌午还要赶回家呢!”爹说。

  不大一会爹的大姑父走进了屋子,大姑父并不像电影里演的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样,穿着白色扎丝的褂子,下身一条青布裤子,脚下是一双粉底的布鞋,样子很斯文。

  他坐在八仙桌子前问爹:“你说的这个人是干啥的?”

  “做买卖的,是个本分人。”

  “老三哪,现在外边多乱?叫日本人抓起来这可是个不好办的事。”姑父喝了口茶水说。

  “要不咋求你老给帮个忙呢,我保证他是个老实人。”

  “日本人到了咱这,那么多的军队都没挡住,咱算啥?你可别跟着瞎掺合,这不是闹着玩的。”

  “那叫你老的意思说,咱就看着日本人占了咱们的中国谁也不管?”爹听了姑父的话忘了自己的任务反问他说。

  “怎么是看着,不看着你能咋样?蒋委员长不是也在抗日,那是国家军队的事,咱们现在就低头忍耐着,等着国家的军队把他赶出去。”

  “姑父,这个我不懂,你老能不能快点打听消息呢?”爹觉得不能跟他争论什么。

  “我吃了饭就去。”

  “哎呀就别吃了,老三这着急呢,你给打听打听,他头晌还得赶回家去呢,要不我哥哥能饶了他?”大姑催促道。

  姑父点了点头说:“好,你在这等着,我去问问。”

  姑父走了,大姑跟爹说:“老三哪,我咋觉得这王瞎子和你挺近便,你可别掺合,这要是出了事不把你爹急死?”

  “大姑,有俺的啥事,俺整天跟着爹在地里头,能掺合啥?”爹强作镇静的说。

  “反正我是把话给你撂下了,你王八羔子自己寻思,你要是惹了事仔细你的皮!我给你弄点啥吃的去。”大姑说完走出了门外。

  爹坐在那仔细的看了看大姑家里的摆设,虽然那天跟爷爷来过,可是没仔细看,这次看着觉得越发的精致。看来大姑是发了财,要不然谁家能有这样阔气的摆设,爹又想起了大姑刚才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全家人已经达成了不和大姑来往的共识,可大姑还浑然不觉,还再嘱咐自己别让爹着急。

  俗话说姑表亲砸断了骨头连着筋,要不是因为日本人这事,大姑也不会那么让爹伤心。即使现在,自己有了事不是还得找她吗?自己小的时候没少让大姑抱着,那个时候大姑还没出门子,爹的记忆里,大姑如同半个娘。要不是姑父给日本人做事,这一家子该多亲多近?想到这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正在胡思乱想的功夫,大姑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走了进来:“快吃吧,吃完了你先去买绳套,你姑父不一定马上就回来呢,你有钱吗?”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钱来。

  “大姑,俺带着钱呢!”爹连忙说。

  提起钱爹忽然想到邢嫂子也给他带上了钱,为的是打点求人用的。

  爹说:“大姑,那王瞎子媳妇也给俺拿了钱,忘了给姑父带上了,好打点着用啊?”

  说着掏出了一个布包,那是邢嫂子给他的,他原封没动的拿了出来。

  “事还八字没有一撇,现在用不上呢。”大姑说。

  “那先撂下,用的时候方便。”

  “你揣着吧,要是他的事不大,兴许就是请吃请喝的事,花不了多少,大姑就给你拿了,你把这钱还给她,乡下人攒俩钱不易。”大姑推开爹的手说。

  爹吃了饭正要去买绳套的时候,姑父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