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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炸了酱坐了一锅水,老林拿着二锅头和几包酒菜进了门。哥俩坐下来摆开了杯盘倒上了酒。

  “来兄弟,喝一个,自从你老伴儿有了病,咱哥俩好多日子没喝了”。说完了话一扬脖干了酒。

  一提老伴儿,我心里酸了一下,可是当着老林不能扫他的兴。老林看出来了说:“瞧我这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罚一杯!”

  说完了又要干,我连忙拦住了说:“哥哥,咱慢慢儿喝,有的是功夫,你说的对,那些日子我光奔命了,没功夫和你喝酒了,今儿个咱喝好了,完了你尝尝我的炸酱面”。

  “说实在的,咱们是好街坊,一家子是的,眼下要搬家了,我虽然是盼着多给俩钱,可我舍不得你和街坊们,舍不得这地方呀?不瞒您说,我的衣包子(胎盘)就埋在安定门外呢,我是这土生土长的娃娃呀?”老林说完了有些激动,眼圈红了。

  “这个我知道,甭忙,咱们搬了家别断了联系,咱还有见面的时候”我安慰着老林。

  “哎!就说这搬家吧,谁乐意在这耗着,提心吊胆的。你看看这院子拆的,跟他妈日本鬼子扫荡了是的,遍地都是砖头瓦块,晚上我都不敢出门儿”。老林说完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我虽然在德胜门那还有一处房子,可我比你也不省心。房钱还没下来呢,孩子们早就给开好方子了”。

  “开了什么方子呢?”我问老林。

  “那天我那大儿子来了,说钱要是下来叫我写个遗嘱,每个儿女给多少,说现在时兴这个,省得我们老公母俩死了他们捣乱。您说说,我这什么病也没有,我写哪门子遗嘱呀?再说了,这是我的祖业产,我爸爸给我留下来的,我怎么就应该分给他们一人一份儿呢,我得自愿呀?”老林摇摇头又喝了口酒说。

  “甭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让你写,你就不写他能怎么着?”我说。

  “我是说了,现在时兴写遗嘱?现在还兴捐献给贫困山区呢,你们怎么不说呢?”

  “你儿子说什么?”

  “唱戏的光听胡琴儿响,没词儿了!”老林说到这又乐了,我看的出,这乐比哭都难看。

  提到胡琴儿,我想把话岔开,怕老林想着窝心的事:“对了,今儿我上景山碰见个唱青衣的,嘿,真好!正经的张派青衣,我跟她和了段儿《武家坡》,真过瘾”。

  果然老林来了精神说:“我年轻的时候嗓子好着呢,大小嗓儿都有”。

  “我怎么没听过你唱过整段儿的呢?”我问老林。

  “现在不行了,我过去唱小生的,不信我今儿给你来段《辕门射戟》你听听”。老林放下酒杯拉开了架势。

  老林清了清嗓子:“某家今日设琼浆,都只为和解免争强……”

  甭管老林唱的怎么样,看的出来,今儿他高兴。我连忙说:“好,够味儿”。

  老林倒也有自知之明的说:“王致和的臭豆腐,够味儿,来,喝酒吧!”

  有日子心情没有这么放松过,老林和我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二锅头下去了多半瓶。

  “老祺呀,你说咱们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别人不知道心疼咱们,怎么咱们自己亲手养活大了的儿女也不知道呢?”

  “别说了,我这本经更是难念,儿子、媳妇、姑爷、闺女都盯上了这个房子钱,要不他们干吗抢着接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说,我这个岁数,我要钱干什么?可是,我要是去了他们那,万一给我个好歹的样儿瞧瞧,到那个时候,我后悔都来不及。儿子闺女都是亲生自养的,我到有几分把握,可是姑爷儿媳妇不是咱们生的,就这些日子我都看出来了,所以,就得听老伴儿的,这钱我不能撒手”。

  “对!弟妹这是跟诸葛亮在五丈原是的,临死前给你个锦囊妙计,你可得把住了!”

  “这些日子我就琢磨着,我上敬老院去,那也有人,怎么都能凑合着”。

  “有儿有女的,上敬老院给他们丢人,你还是听我的,甭管上谁那住,好了就好了,不好了就走了,实在不成租房子住也够了”。

  “我都去试试?都不好了,一走就是撕破了脸儿了,将来我老了动不了啦,谁管我呀?”

  “我听说现在有个临终关怀的地方,动不了到那去,只要花钱,到死都有人管。你看,说了归齐还得有钱不是?”老林说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老林,你也得接受我的这个教训,房钱下来,你也不能撒手!”想起我自己的事,我嘱咐老林说。

  “这不用你嘱咐,我可不象你是的,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我写遗嘱就写留给我老伴儿,老伴儿要是走到前边,她就留给我,我们俩没了,我捐给国家,就是不能留给他们这些白眼狼!”老林激动的说。

  我知道老林的酒喝了不少,其实这都是气话,做父母的哪有那么狠的心呢?

  眼看着一瓶酒要见底儿,我赶紧拦着老林说:“哥哥,咱们今儿就喝到这吧,我这就煮面去。”

  老林摇了摇头忽然眼泪下来了:“兄弟,我受了一辈子的罪,皆小儿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儿。不瞒你说,我捡过煤核儿,卖过破烂儿,蹬过三轮儿,虽说咱们住的这个地方是个皇城根儿,过去可是个穷人的地方。后来我到了七一联运社,就是现在的运输公司当装卸工,一直干到了退休。三个孩子,俩儿子一个女儿,把他们拉扯大了。老大他就说的出口,叫我写遗嘱,你说他这良心在哪呢?”

  我给老林递过一条毛巾说:“得啦哥哥,不说这些糟心的事了,不是没写吗?钱到了手,咱们自个儿说了算”。

  “听着寒心哪!你说,咱们要钱干什么?跟前儿没人儿,咱们不能把钞票卷起来当烙饼吃呀?要是真的动不了劲儿,就他们现在这个样儿,能指的上吗?”老林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

  听着老林的话,想了想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发酸,正这功夫听见儿子在窗根儿底下喊:“爸爸,您这是干嘛呢,锅都干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锅里的水一直就开着,我光顾了和老林喝酒说话儿了,把它给忘了。我出了门到窗根儿底下的小厨房里一看,不但是水干了,连锅底都烧的鼓了起来。

  “爸爸,这多危险,这要是着了火可怎么办?”儿子端下锅来说。

  “我这正跟你林大爷喝酒聊天儿呢,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转身进屋拿了暖壶往锅里倒水,儿子说:“您倒水也煮不了面了,锅底都烧酥了,搁上水也得漏”。

  “那怎么办呢,哼是不能不吃饭哪?”我没了主意。

  “我去街上给您买点儿包子凑合一顿儿吧”。儿子说完走出了大门。

  我走进屋里,老林还在掉眼泪,我说:“你看,你这是越想越懊恼,别琢磨不就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哪说哪吧,锅都烧坏了,老大出去买包子去了,咱一会吃包子吧”。

  儿子买回了包子,我和老林谁也吃不下去了。

  儿子说:“爸爸,我也看了,光跟您说是没用了,您今儿就跟我走,家里什么都预备下了,连铺盖都是新的。到了我们家,您跟小江住一屋。”

  “今儿就走?我的手续也得办完了,拿着钱我再走呀。我跟你林大爷在这泡了这么多日子,这么一走不白忙活了吗?”我听了儿子的话有些突然。

  “您泡也没用,给多少钱那是有数的。我在这盯着办手续拿钱。”儿子很坚决。

  “你在这盯着?”原来儿子这次是有备而来。

  “是呀,您还不相信您儿子吗?”儿子自己拿起包子塞在嘴里说。

  这话问的让我很难答对,按理说,自个儿的儿子哪有信不过的?可是,老伴儿临终以前是怎么说的呢,不是没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我看着儿子又看了看老林。我希望老林这个时候说点什么,哪怕是把话岔开。儿子看着我满眼的期待,老林看着酒杯不说话。

  “再等两天,不差这以会儿,最好让你爸爸亲手把手续办了他踏实,你们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可不是个小事情。”老林够意思,果然说了话。

  “林大爷,这是自己的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您愿意多图俩钱,您不愁房子住。您有老伴儿,不愁没人照顾。我爸爸跟您不一样。把他一个人放在这,我们不放心。您不说劝劝我爸爸,您怎么还这样说?”老林的话让儿子不满意了。

  老林一拍桌子说:“小兔崽子,我哪句话不是为了你爸爸好?我就不能明说了。就你们这点儿小九九,还跟我这耍?你要真孝顺你爸爸,你妈住院的时候,你干吗去了?”

  儿子一听火了:“林大爷,有您这么挑拨我们爷俩的关系的吗?我知道您为什么不让我爸爸走,您是怕他走了,您一个人在这顶不住。”

  “胡说!我有什么顶不住的,我光脚的还怕他们穿鞋的?老祺,算我多管闲事,你赶紧跟你这个孝顺儿子走,别落一个我挑拨你们爷俩的父子关系!”老林说完了话站起来走了出去。

  “你瞧瞧你,怎么跟你林大爷这么说话?”我埋怨着儿子。

  “本来吗?咱们爷俩的事儿,有他什么事,他跟着瞎掺合什么呀?”儿子还是不服气。

  “你林大爷说的对,把这个事儿交给你,我不放心,等我把钱拿到手再说上谁那去!”我说。

  “爸爸,这三番五次的跟您说,您怎么就不听呢?我们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您?小江他妈都念叨了好几回了,您不冲着我,您总得给儿媳妇点面子吧!”儿子无可奈何的说。

  “你媳妇发了话了,你来接我,要是你媳妇不说接我,你敢说吗?这是你妈死了,我才这样说。你媳妇从你妈病了以后,一面都没照,给你们把孩子看大了,不叫人寒心哪?临死都没见着孙子,现在你媳妇又接我,我可不敢去!”我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那些日子正好我丈母娘也病了,她也忙不开,还得在家里照顾孩子,您说您,事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还挑!”儿子说。

  “你回去给你媳妇复命,就说我说的,我还不打算上你们那去呢,我有地方住了!”我跟儿子说。

  儿子一听有些不摸不着头脑问:“您有地方住了,您上哪去?”

  “我租好了房子了,我还是一个人方便,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说出我有地方住的话,可是这样一说出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儿子想了一想说:“我也不勉强您,您不愿意就拉倒,可我话说到前边,您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住,万一有个好歹,您可别说我不管您!”

  “我死了在大腿上拴两块骨头让狗拉出去,你甭害怕,绝对累啃不了你们!”我冲着走出门外的儿子说。

  儿子走了,我有点后悔,老伴儿虽说让我不撒手钱,可没说让我跟儿子成仇呀?酒让我叫渴,儿子让我堵心。喝了两缸子茶我躺在炕上睡着了。

  睁开眼睛天就黑了,爬起来想到什么也没吃。坐起身来看着桌子上吃剩下的酒菜,空空的酒瓶子,还有一兜子包子,我心里想,这就看出下半世的光景来了。要是老伴儿活着,别说我不能这样由着性子的喝酒,就是喝了酒,也不能这样一街两炕的摆摊儿呀?儿子让我给厥走了,想起来心里也有点不安,甭管是怎么样,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儿子受夹板气,这一准都是儿媳妇的主意,儿子还不至于想着法子坑自己的爹吧?

  我下了地,把买的切面做了一锅面烫,用饼铛烤了包子,出了门去叫老林,我知道,老林一个是生气,另外就是因为喝了酒才对儿子那样说话。老街旧坊的,看着孩子们长大的,说两句有什么不应该?我得叫他吃饭。

  到了老林的门口,屋里头黑着灯门关着,我喊了两声不答应,用手推开了门,我又喊了两声,还是没答应。我摸索着找着灯绳开了灯,床上没人,我心里琢磨着,这人上哪去了呢?天都黑了,他能上哪呢?我正要扭头出门,看见床下面躺着老林。我赶紧蹲下来一看,只见老林,脸色苍白,顺着嘴角子流着哈喇子,我一下子就慌了神儿,使劲的叫他也不答应。这可怎么好?我想把他抱上床,抽了半天抽不动。我想赶紧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可是满屋子寻觅,没找着,跑回自己那我又不放心,脑子里蒙住了,连想都没想就喊了起来:“来人哪!”

  院子里静静的,我才想起来,这院子里除了我和老林就没有人哪!没辙了,我顾不得老林了,跑到自己屋子里抄起电话打了120,没一会,急救车来了,可是就能停在胡同口,因为这拆的乱七八糟的,车进不来。两个大夫抬着担架背着急救箱跑了进来。

  我跟着进来问:“大夫,这是怎么档子事呢?”

  “中风!”大夫一边抢救一边说。

  啊?我一听就吓了一跳,中风?这样就是不死也得瘫在炕上,这不受了罪了吗?大夫把老林抬上了担架说:“家属跟着走吧”。

  “家属?我不是家属,我是街坊。”我说。

  “那就赶紧通知家属”

  我想起来了,老林那个时给我老伴儿在协和医院找病床的时候,给过我一个他闺女的号码,我连忙进了屋子翻出了那个号码给他闺女打电话。大夫在门口说:“得跟个人去,打完了就上车”。

  电话打通了,说今天不是他闺女的班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跟着急救车上了医院。

  说来也巧,老林上的这个医院就是我老伴儿住的协和医院,到了抢救室,我站在门外边干着急。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他闺女工作单位呀,我赶紧到了挂号室打听,同事往她家里给打了个电话。真不含糊,一会儿人就到了。我看见老林的闺女俩眼发直的往抢救室跑,我赶紧赶上去叫住她:“燕子!”

  “祺叔,我爸他怎么了?”燕子转着眼圈问。

  “是中风,今上午还好好的呢,睡了一觉就这样了”。说多了没用,我简单的说了几句。

  “他以前血压不高呀?”

  “不抽烟都得肺癌,现在的事都没准儿了,你快瞧瞧去吧!”

  燕子撒脚如飞的跑进了抢救室,我心里难受。不该让他喝那么多的酒,不该让我们老大这么抢白他,我觉得真的是对不起老林。

  我一个人坐在抢救室门外的椅子上,老伴儿得病的情景又在眼前头晃悠。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燕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大夫推着老林也出了门。

  “燕子,怎么样呢?”我赶紧走过去问。

  “幸亏发现的早,命是保住了”。燕子说。

  “这是往哪推呀?”

  “监护室,祺叔,您给盯着点儿,我给我哥哥他们打电话了,我上门口迎迎他们去”。

  “快去吧,这交给我”。我跟着大夫上了监护室,我可知道这监护室是怎么回事,要钱哪!老林拼着命的耗着不搬走,就是为了多弄俩钱,看这样,弄着了也是给医院预备的。您说这人这命怎么这么不由人呢?

  眼瞅着老林的儿子们也到了,大儿子文瑞问:“没影儿的事,好好的人说爬下就爬下了?”

  燕子说:“上了岁数,中风难免的,肯定是这些日子着了急。刚才大夫还说爸爸喝了酒”。

  “他最近不喝酒了,怎么又喝起来了?”老二文玉说。

  “祺叔,您一直跟我爸爸在一块堆儿呢?”文瑞问我。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唯独隐瞒了儿子跟老林抬杠的事,不是我缺德,我得护着儿子,反正我也准备好了,既然心里头有愧,我想法子补救不就得了。

  文瑞听我说完了说道:“祺叔,您也是的,我爸爸他不能喝酒,您怎么能由着他呢?”

  我听了心里头也不是滋味,我说:“你爸爸天天上顿下顿的四个包子一缸子茶,这样下去,人受的了吗,我今天吃面,就把他叫过来一块吃,他想喝两盅,我们老哥俩不是外人,我就没拦着。”

  “我爸爸也是,给钱就走就得了,瞎耗着什么呀?这回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文玉说。

  我一看哥俩除了对我有意见就是说他爸爸不好,我转过头来问燕子:“燕子,你是医院的,你得给你爸爸找点好药呀,你不能让他瘫在炕上受罪呀!”

  燕子低着头只是哭,文瑞说了话:“听说牛黄安宫管事,不过得买好的,得是真牛黄,药铺里卖的不行,都是猪苦胆做的”。

  文玉说:“对,我们他同事他爸也是这个病,牙关都紧了,找着这个药,撬开嘴灌进去就管了事,现在除了走道不利索,别的事都没有”。

  “上哪找这药去?这药都出口东南亚,香港什么的,咱们这也买不着呀?”文瑞说。

  提起香港,我猛然想起宋茹君,她不是说她有女儿在香港吗?我跟她就是一面之交,人家有没有不知道,就是有,又肯不肯帮忙呢?又一想,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死马当活马治了,我就豁出我这老脸去,有了更好,没有也是我尽了心。

  想到这我说:“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在香港,我给她打个电话,行不行的我可说不准,我试试”。

  燕子一听赶紧递过手机说:“那您赶紧给她打一个,这么晚了行吗?”

  “你爸爸在那躺着挣命呢,我也不能管那么多了”。我接过电话拨通了号码。

  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我想这个时候谁不睡觉?本来自己心里就没底,想着挂了电话,眼看着燕子瞪着眼看着我,咬牙接着等。

  终于电话里有了声音:“喂?”

  我也跟着“喂”了一下,可是嗓子竟然没出声,赶紧咳嗽了一下说:“是宋女士吗?”

  “对,您是……”

  “给您添麻烦了,半夜里给您打电话,我是老祺呀”。

  那边停了一下,甭问,就见过一面,不得让人家想想?答应这个事我有点后悔。要是她把我忘了,我怎么求她?

  “噢,想起来了,在景山唱老生的那个?”真不含糊,想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现在给我打电话来了?”听的出来,人家也对我这半夜打电话有点不明白了。

  “真的是没辙了,我有个哥哥中了风,记得您说过您有个女儿在香港,我想跟你要一种叫安宫牛黄的药,救救他的命”。这几句话不多,我却出了一脑瓜子的子汗。我之所以把老林说成是我的哥哥,这样近乎能让人多理解我,说实在的,想着老林这个危险的劲儿,现在把他说成我亲爸爸我也干。

  “好像有,我老伴儿就是这个病没的,人没了,我闺女也把药捎回来了,没用上”。

  一听说有,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儿来了:“那可太好了,您把这药匀给我,花所少钱都没关系”。

  “五百块钱打住了!”老林的大儿子文瑞在一边说。

  “可是有两年多了,不知道还能用不能用呢.。”

  燕子在旁边说:“祺叔,您告诉她,中药不碍事的”。

  我赶紧说:“没关系,我这就上您那拿去怎么样?”

  “算了,黑灯瞎火的,我这也不好找,我打车给你送去吧,你告诉我你在哪?”

  听说人家要给送来,我赶紧说:“那合适吗?”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救人要紧,我留着它没用”。看来,她是真心肯帮忙。

  听说宋茹君要来送药,我赶紧对这几个孩子说:“一会儿人家把药给送来,您们带着钱呢吗?”

  俩儿子没吭声,倒是燕子说:“没关系,我在这借,您放心吧”。

  我和燕子跑到门口去等宋茹君,半夜车快,没有半个小时,一辆出租拉着宋茹君到了协和医院。

  宋茹君从车上走了下来,我和燕子迎上去:“真是麻烦您了,没影儿的事,还让您跑一趟,燕子快叫宋姨”。

  燕子叫了声宋姨,眼泪就下来了,宋茹君赶紧说:“别哭姑娘,药我带来了,说这种药用的越早效果越好”。

  仨人走到了监护室门口,燕子拿过药说:“宋姨,多少钱哪?”

  宋茹君说:“什么钱不钱的,药就是治病的,先给你爸爸送去”。

  燕子进去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瞧,大半夜的叫您跑一趟”。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没睡呢,今儿是该着,我忘了关机,每天这个时候你打电话可通不了。回头我给你留个家里的电话”。宋茹君一边掏出手绢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

  “这就够给您添麻烦的了,我要不是急红了眼,我哪能半夜搅和您”。我道着谦说。

  没一会儿,燕子从监护室走了出来说:“大夫说不让用,非要用得家属签字”。

  “干吗不让用呀?”我听了有点着急。

  宋茹君说:“大夫有他的道理,这是西医,你用中药人家得负责。”

  “赶紧叫你哥哥他们过来商量呀,这俩人上哪去了?”我跟燕子说。

  “在外边抽烟呢,我去找他们去!”燕子说完朝外边跑去。

  到底大夫也没同意用这个药,我心里有点愧对宋茹君。老林的老大文瑞到是挺高兴,我心里觉得,他觉得是少花了一笔钱。

  燕子说:“祺叔,您和宋姨都回去吧,都半夜了,别熬着了,今天我在这守着,明天让我哥哥他们来倒班儿,宋姨真的对不起您,让你跑了这么远”。

  宋茹君说:“这有什么,真有了用,没有不就麻烦了?这药你拿着,万一要是用的着呢”。

  燕子赶紧说:“别,宋姨,这么贵的东西,您自己留着吧”。

  “我留着有什么用,除非我也得了这个病”。宋茹君半开玩笑的说。

  你说这也怪,话都是好话,东西不一样了,意思就满拧了。这个时候是劝燕子留着还是让宋茹君拿着,连我都说不明白了。

  看着这样我说:“燕子,你宋姨说的对,你就留着,万一要是用的着呢”。

  “那我给您钱吧”。燕子说。

  “我要你钱干吗,我要是看着这药值钱,你给我钱我卖吗?”宋茹君这两句话说的有劲。

  老二文玉说了话:“燕子,宋姨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谢谢宋姨”。

  我对宋茹君说:“那咱俩就回去,让孩子们在这吧”。

  和宋茹君走出了医院的门,宋茹君说:“这女儿比那俩儿子强,没看出那俩人挂象,好像不着急”。

  我把老林说的老大让他写遗嘱的事跟宋茹君说了一遍,宋茹君摇了摇头没说话。半夜里马路上很清静,洒水车把马路洒了好多的水,路灯的倒影让人看了头有点晕。

  “实话跟你说,老林不是我的哥哥,是我们一个街坊,我们那要占了,我们都没搬走呢”。我说不了瞎话,特别是看到宋茹君把药给燕子留下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骗人的感觉。

  “这有什么,药是给病人吃的,不是给亲戚吃的,我打个车,顺路把你送回去,你不是住景山吗?”宋茹君说。

  “你那占的怎么样了?”上了车宋茹君问。

  “就剩下我和老林了,不是想多耗俩钱吗?”我说。

  “这回老林这样了,你就孤掌难鸣了,你还耗着?”她问道。

  我真想把我家里的事跟她念叨念叨,我觉得她是明白人。可是,一共就见了这两回,我不能跟人家说这么多。再说了,什么好事呀,说了也丢人哪!可是她这么一问,我想到,这还真是个事儿。

  老林熬过了生死的关头,终于醒了过来。第二天,老早的我就来到了医院。燕子熬的两眼发青的看见我。

  “你爸爸怎么样了呢?”在病房门口我问她。

  “醒过来了,昨天后半夜就老是闹腾,嘴不会说话老是大呼小叫,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转到这个病房,同屋的人都烦他,我今天就找人给他安排个单间。”燕子说。

  我走进病房看见老林头冲着窗户躺在那,燕子说:“爸,祺叔看您来了!”

  这路病人心理头不糊涂,什么都清楚,只是嘴不会说话,身上动弹不了。老林回过头来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劲的“呜呜”

  燕子说:“得了这个病就是爱激动,昨天到现在,除了嚷就是哭,您说可怎么好?”

  我走过去拉着老林的手问:“这是干什么呀老哥哥?有病不能着急,过些日子就好了”。

  老林摇着头,还是一个劲儿的呜呜,我问燕子:“一点都不能动了?”

  燕子说:“右手和右腿还有反映,左边是不行了”。

  “对呀,这个病是男左女右的多”。我摸了摸老林的右手是热乎的,左手可是冰凉。

  “告诉你妈没有?”我问燕子。

  “没有呢,我妈身体不好,没敢跟她说”。燕子一边给老林擦着眼泪一边说。

  “瞒着也不是事儿,纸里包不住火呀?”我有点替燕子发愁。

  “等会儿我哥来了,我回家对机会告诉她”。燕子说。

  “你哥哥什么时候来呢?”我问燕子。

  “我大哥刚才来了电话了,说今天公司开会,他来不了,我二哥说中午能来”。

  “这么样儿,你先回家告诉你妈去,别说的蝎虎了,就手歇会,我在这给你盯着,反正我也没事”。我觉得,我们老大气了老林一回,我得替儿子顶罪。

  燕子开始不干,好说歹说,哄弄走了她。我坐在老林床边看着他,一夜之间人就脱了形儿,脸色苍白,眼睛肿成了包子,原来多么强梁的人哪,怎么得了这个病。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天有不测风云,马有转庚之时,人有旦夕祸福呀!人要是上了岁数,就跟点乏了的油灯是的,谁知道哪阵风就给吹灭了?

  我坐在老林的床边上,不由得想起了老伴儿,也是这样看着她,想到这我心里一阵难受……。

  我正坐在那发愣,老林又“呜呜”的喊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撒尿,拿出便盆要往他屁股底下塞,他摇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问:“哪不舒服?”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见老林俩眼直勾勾的看着放在椅子上的一个塑料袋。我过去拿过塑料袋一瞧,就是老林换下来的衣服。老林看我拿着塑料袋“呜呜”的更厉害了。

  “这不是你换下来的衣服吗?”我瞅着塑料袋说。

  老林点着头还是“呜呜”,我没办法,也不知道怎么好,我想,这里头能有什么呢?我一件一件的抖落着拿出来,老林俩眼就这样紧盯着我的手。

  当我拿出他的上衣的时候,老林一边“呜呜”一边冲我点着头,我想,这里头准有他要的东西,我挨着口袋的翻,左边口袋里硬邦邦的,拿出一看是老林的房本,我明白了,他是要这个。

  “你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惦记着它干吗呀,有什么事好了再说吧”。我把房本举到他面前说,老林看着房本继续“呜呜”着。

  “我给你压在你的枕头底下?”

  老林摇着头,“等你儿子回来我给他们?”我说。

  这句话要了老林的命,只见他满脸通红的“呜呜”开了,急出一脑袋汗来。

  我想起老林喝酒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他怎么会愿意给儿子呢,他心里明白,所以等燕子走了,才示意我拿出这个东西,他一定是对我有托付。可是,他不能说话,我只能一句一句的猜。

  “我给你老伴儿保存着?”

  老林点点头,流着眼泪松了一口气。

  老林象了却了心事一样,看着我把房本装在我自己口袋儿里就睡着了。我想,原来闹腾半宿就是为了这个。人哪就是这样,但凡有一口气儿,怎么就放不下呢?老林是这样,我呢?我自己也有一本儿难念的经呀?想起昨天晚上宋茹君的话,老林病倒了,我还能一个人在那个小院子里撑多久呢?

  看这老林睡的那个香劲儿,真觉得他可怜,都病成这个样了,还惦记着他那个房子。睡吧老哥哥,咱还能活多少日子,怎么就不能踏实过呢!我给他拉上了窗帘,现在太阳正好照着他的脸。

  就在老林睡觉,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燕子和老林的老伴儿张玉琴进了病房。

  我赶紧站起来说:“嫂子,别着急呀!”

  张玉琴看着老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儿说:“我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天,他这就是挣命呢。”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得了病咱们就得想法子让他好了,你着急再把你急个好歹的,让儿女们怎么办?”我安慰着她。

  燕子扶着她妈坐下出去找大夫,因为点滴快打完了。

  “老祺,咱们这么多年的街坊,跟一家子是的,我们家的事不瞒着你。他就是越活心里越没底了。知道儿女们未必能如愿,老想着多弄俩钱儿攥在手里,怕我们老公母俩将来没指望,这回好了,这回我们就有指望了……”。张玉琴说不下去了,捂着脸抽泣起来。

  “老嫂子,可别这样想,儿女们怎么能指望不上呢?你也别哭了,回头让他听见了添病呀,你别看他不会说话不会动,他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听得见”。我没法劝,我怎么觉得她说的话也是我想的呢?

  老林的老伴儿难受了半天,我也跟着劝了半天,顶到中午的时候,俩儿子一起进了门儿。燕子说:“大哥,你不是开会吗?”

  “什么会也没有爸的病重要呀?”老大文瑞说。

  我听了这话心里头很舒坦,也许老林多想了,儿子这话说的还要怎么样?

  老二文玉爬在床跟前儿问:“我爸一直就这么睡呀?”

  “刚睡着了,你可别惊醒他”。我赶紧说。

  老大文瑞说:“妈,您也别着急,这个病,只要没要命就是多受几年的事情”。

  张玉琴流着眼泪说:“看着他这么受罪还不如死了呢!”

  “我爸爸他不听我的,当初我就说,给钱就走,您不在德胜门还有房子住呢吗?这下可好,给多少钱也白搭了!”文瑞说。

  “你爸爸多图俩钱儿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张玉琴听了文瑞的话说。

  “妈,这您就得接受教训了,看见我爸爸没有?房子怎么办,谁接手办这个事,总得有个着落呀?老年人就得身体还好的时候把事情跟儿女交待清楚了,省得事后罗罗岗(北京话,麻烦)”

  张玉琴说:“我现在哪有心思想房子的事,你爸爸这挣命呢”。

  文瑞说:“不是还有我们呢吗,老二,你今天就上那打听一下怎么办手续,赶紧弄完了踏实了”。

  燕子听不下去了说:“哥,你这是看着爸来了,还是说房子的事来了,爸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老二文玉接过来说:“得,大哥,先别说这个,回头等爸好点了,咱们问问他打算怎么办”。

  “我没意见,可人家地产商等你吗?到时候也得有人办这个事呀?”文瑞争辩道。

  我明白了,文瑞会都没开,就是为了这房子来的,想起早晨老林叫我把房本给他老伴儿的事,心里头有点打鼓,现在万一他们问起来,我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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