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潘志兵和他的同学们在基地的第一招待所的大院内转悠,司令员从一所里出来,他们立刻迎上去给司令员鞠躬,纷纷说,司令员伯伯好。司令员说,孩子们好。

    潘志兵拿出一封信交给司令员说,司令员伯伯,我们给您写了一封信。司令员笑了,呵呵,还写了信了呀,啥事儿呀?

    潘志兵说,我们在外地上中学,因为地方停课闹革命,我们被爸爸给拽回来了。司令员伯伯,我们想上学。

    司令员说,你们上学的事儿基地都考虑到了,现在正在给你们找老师呢,别急啊,孩子们,就快了,你们在家里等通知好吗?

    韩梅说,太好了!司令员伯伯,这是真的吗?

    司令员说,军无戏言! 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学习,以后你们可是国家的栋梁哟。

    潘志兵和他的同学们说,我们一定好好学习。

    早晨,潘家人刚吃完早饭,金小妹说,我先走了,我们今天卸车皮,得忙活一上午呢,你们吃完了把碗筷搁盆里泡着。

    金小妹急匆匆地走了,潘志兵、潘志军背上书包也往外走。潘大海把潘志军叫住。潘志军问,爸,你有啥事儿快点说,我快迟到了。

    说吧,那只枪在哪儿?

    枪,啥枪?我,我不知道,你为啥要问我呀?

    小猴崽子,仗义不是坏事儿,但无原则的仗义就变成坏事儿了,会害人害已的。说吧。

    潘志军神色紧张地抱紧了书包一个劲儿地摇头。

    知情不报,同样也是犯罪。

    犯罪?不会吧?

    偷枪的是盗窃枪支罪,你知情不报犯的是包庇罪。现在保卫处正在四处追查此事,要是让他们给查出来了,谁都救不了那个偷枪的人,包括你这个知情不报的人。

    啊?

    你要是能帮助组织找到枪,你就是戴罪立功。趁现在这把枪还没有造成啥后果,你赶紧告诉我这把枪的下落, 要是这把枪真的出了啥事儿,你就算是立刻坦白交待了恐怕也来不及了。

    我,我不知道。

    你上学去吧。

    会议室里正在召开丢枪的会议, 潘中队长在会上说,昨天晚上,基地保卫处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说是《沙家邦》剧组的手枪丢了,那可是把真枪啊。同志们,枪丢了影响演出事儿小,要是引起啥恶性事件,那事儿可就闹大了呀!基地已下了紧急通知,让各个单位马上行动起来,一定要找到这把手枪。我昨晚一宿都没敢合眼,我就在想啊,这会是什么人干的呢,他偷枪想干啥?他的动机是什么?我是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不寒而栗呀!同志们,目前,咱们的任务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这把手枪!

    孔文指导员说,请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个丢枪事件,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啊?这是对革命样板戏的蓄意破坏,是资产阶级复辟逆流的具体表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要从丢枪这个表面现象看到阶级斗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我们要有灵敏的政治嗅觉,这不仅仅是一把手枪的问题,这是敌人在向我们宣战,在向我们进攻,在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我们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潘大海说,现在请《沙家邦》剧组的胡干事给大家讲讲丢枪的经过。

    胡干事说,那天晚上我们正在演出,开始几场都很正常,演到《坚持》这场戏时,我在场上拔枪时突然发现枪套里是空的,枪没了,就剩下了这块系在枪把上的红绸子还压在枪套上了。

    与会人员议论纷纷:

    敌人可真狡猾。

    枪套里是空的?那重量就轻了,当时你就没发现?

    枪套里是没了枪,但多了几块小石头,因为枪套的重量没变,所以我没发现。

    偷枪的人很有经验,一定是个惯犯。

    偷枪人的真正目的可能是搞阶级报复、挖社会主义墙角,复辟资本主义,我们决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门开了,小四川从外面进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交给潘大海,潘大海把手枪交给胡干事问,胡干事,是不是这把手枪?手捧着手枪的胡干事惊喜地说,对,对对,就是它,就是它呀,它是咋回来的?是谁偷走的啊?这个偷枪的贼可是把我给害惨了啊。

    孔文问小四川,你是咋找到这把枪的?小四川说,不是我找回来的,是人家主动把枪给送回来了。

    潘大海愤怒地站起来拍桌子,偷枪贼主动把枪给送回来了?好哇,把他给我带到这儿来! 我倒是想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连枪都敢偷。

    小四川说,我让他回去了。

    孔文说,啥?你让他回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偷枪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你凭什么让他走了?谁给你的权力?现在我命令你,赶快把他给我抓回来,快去呀!

    潘大海说,对,你快去把他抓回来!

    小四川悄声对潘大海说,枪是你家志军送来的。

    潘大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这是我家那个小猴崽子干的?

    是的,他说,他一直把枪藏在他的书包里,他本来是想玩几天就把枪给还回去的。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吓的直哭,他一个劲儿地问我,我都坦白交待了,是不是就不算是犯罪了啊?我跟他说,你把枪还回来就没事儿了,上学去吧,他就上学去了。

    大家惊愕的面面相觑,潘大海无奈地对大家说,同志们,丢失的手枪回来了,是我那十一岁的儿子给送回来的。原来手枪是让这个臭小子给偷走的,早晨我还审问过他,可他啥都没跟我说,我就感觉他哪儿不对,没想到偷枪贼竟然就是他! 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为了找这把手枪,咱们眼皮都没敢眨巴地忙活了一宿啊!

    胡干事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小军到后台去给我送过汽水,我去上厕所,让他替我背了一小会儿枪。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对枪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潘中队长,这是我的错,您要收拾就收拾我吧。

    罗恩泽笑着说,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始作蛹者原来是一个小孩子呀。

    孔文严肃地说,那个孩子不小了,他啥不知道哇?如果基地的孩子都个个向他似的,那我们还不得让他们都给活活折腾死呀?古人说的好,修身、齐家、治国、才能平天下,修身,就是要管好自己,齐家,就是要管束好家人,我们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好,还怎么去带兵?怎么去治国?就更谈不上平天下了!同志们,你们说,这是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希望大家都能接受这个教训,不要让老婆孩子当了革命的绊脚石。

    散会后,孔文对潘大海说,老潘,咱们得跟基地首长汇报去,你要是不好意思去,我替你去?

    潘大海满面羞愧地说,谢谢孔指导员,就不麻烦你了。我现在就去基地党委做检讨,党委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接受。

    基地首长没给潘大海处分,只是命令他去汽车团任代理副团长。

    潘大海从基地回来后去学校找老师给潘志军请了半天假,他揪着潘志军的衣服领子在路上大踏步地走着,潘志军趔趄地跟着。

    潘大海把潘志军拖回家,关上房门,怒不可遏,你进步的挺快呀?你小时候偷饭,现在开始偷枪了,你还有啥不敢偷的呀?等你长大是不是还要去偷导弹和原子弹啊?我今天非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不可!

    潘志军嚷道,我都把枪还给你们了呀!

    潘大海怒气冲天,我真是小看你了,我原以为你也就是个从犯,没想到你还是个主犯,你以为你把枪还回去了就没事儿了?我告诉你,盗窃枪支就是犯罪,犯罪的人就是人民的敌人! 对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

    他把潘志军按倒在床沿上,用鸡毛掸子抽打他的屁股。潘志军挣扎地喊叫,哎哟,我都认错了呀,只要是坦白交待了就可以从宽处理,这是党的政策,哎哟,爸,你不听党的话,你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呀?

    潘大海惊呆了,你个小猴崽子,还敢跟我讲政策,那好,咱们就讲政策,我不打你,我关你禁闭,走,到你屋去写检查去,检查写不好,我就关着你,我就一直关着你。

    潘大海把潘志军揪到他的房间,给房门上了锁,把钥匙扔进抽屉,自己坐在床上生闷气。苏处长推门进来问他,老潘,在家呢?潘大海没也气地说,啥事儿?

    老潘哇,你耷拉个老脸给谁看呀?咋的,我来了你不欢迎啊?

    你来就来呗,还想让我给你整个欢迎仪式咋的?坐吧。

    手枪总算是找着了,也没啥出大乱子,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这都是我儿子惹的祸!他可真给我长脸啊,我打他,他说他坦白了就应该从宽,还说这是党的政策,在外边,有人说丢枪事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在家里,这个熊孩子责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好,我对他从宽,我关他禁闭我。

    你打算关他几天呀?

    先关他一个礼拜再说。

    今天是星期六,今天算一天,明天再关一天就得了啊。别再耽误了孩子上学。

    今天都星期六了呀,我都让你的那个丢枪事件给整晕了。

    这咋成了我的丢枪事件了?按理说吧,胡干事他不管借调到哪儿,都还是你们单位的人,对吧?所以呢,应该说是你的丢枪事件才对。

    哼!

    老潘哇,我也把我的儿子苏林给关起来了,志军和苏林是一伙儿的,子不教父之过,我这个保卫处长是专门来给你道歉的。你看,你要不要把我也给关起来呀?

    原来还有你儿子的事儿呢?我就说嘛,志军的胆儿再大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去偷枪嘛,原来还有你这个保卫处长的儿子为他保驾护航啊?得了,你既然都给我道过歉了,也算是坦白交待了,我就对你也从宽发落了吧。

     谢谢啊。

     一声谢谢就完事儿了?

     那你还想咋的?要不我请你喝酒?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啊,我现在去办公室办点儿事儿,你呢,马上回家去给我整酒菜去,甭整的那么丰盛,有瓶红酒,再抓只小鸡炖炖就行了。

     呵,条件还不低嘛,行,没问题。

     潘志军在屋里高喊,爸,你啥时候放我出来啊?

     关禁闭是有时间限制的,你喊破嗓子也没用!

     要不,要不你干脆打我一顿得了。

     苏处长说,志军,你要认真写检查,认真端正自己的态度,苏林和你一样也在家里关着呢,我和你爸爸啥时候觉得你们是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我们再把你们给放出来。

     潘大海和苏处长走了。潘志军在屋里哀嚎,我现在就认识到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潘家吃完晚饭收拾桌子,潘大海从外面回来问金小妹小军吃饭了没有,金小妹说,你自己去看吧。

     潘大海打开门锁,窗户洞开着,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咆哮道,这个小猴崽子竟然敢跳窗户逃跑了,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春风拂面,阳光灿烂。潘志军在河边无聊地溜达,他顺手拽下了一根柳枝,做成了一只小哨,他坐在河边儿吹小哨。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听到哨声向他走过来,男孩子的父母在河边散步。小男孩儿来到潘志军的身边,他光顾着看潘志军吹的哨子,没站稳,脚下一滑,尖叫着掉进了河里,河水顿时就淹没了他。潘志军立即跳进河里把他给捞了上来,孩子的父母跑过来时孩子吓的直哭,孩子的爸爸拉着潘志军的手,小朋友,谢谢你,谢谢你啊。

     湿淋淋的潘志军和小男孩都冻的瑟瑟发抖,妈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包着小男孩,爸爸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在潘志军的身上。

     小男孩的妈妈说,快回家给他们换衣服,这样会感冒的。

     潘志军说,我自己回家。

     男孩爸爸说,那不行,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男孩妈妈抱着小男孩儿,小男孩爸爸抱着潘志军,向各家走去。

     天渐渐地黑了,金小妹对潘大海说,小军还没吃饭呢,你出去找找呗?潘大海说,不找,等他回来我要打断他的狗腿!

     门外有人敲门,潘志兵把门打开,男孩爸爸抱着披着大人衣服,浑身湿淋淋的潘志军进来,金小妹看到潘志军冻的直发抖,吓坏了,她问,小军,你这是怎么了呀?

     男孩爸爸说,快,你们快把他的湿衣服给脱了,用热水给他洗洗,刚开春的河水可凉了,别把孩子给冻坏了。

     金小妹和男孩爸爸帮着潘志军脱湿衣服,潘志兵端了盆热水过来给他擦身。

     金小妹说,小军,你为啥要跳河呀?你傻呀你?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潘大海,我跟你没完!

     潘大海对男孩的爸爸说,谢谢你救了我儿子,谢谢,谢谢!

     男孩爸爸说,不是我救了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救了我的儿子,我应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养了个好儿子。

     潘志军打了个喷嚏,潘大海用被子紧紧裹抱着他。

     男孩爸爸说,我本想在我家给他洗洗澡,换换衣服,可这孩子他说啥也不干,非要回家不可。没办法,我就把他给你们送回来了。嫂子,你给他弄碗姜汤喝,我先走了,明天我和我老婆再专门过来感谢你们。

     潘大海说,大家都挺忙的,你们就别过来了。

     男孩爸爸走了,潘志军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潘大海脱光了上衣,他裸着上身抱住同样裸着上身的潘志军,潘志兵给他们俩裹上被子。潘大海对金小妹吼道,你还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给小军弄姜汤去呀?金小妹应着跑到厨房去了。潘大海对潘志兵说,快去告诉你妈,给小军热饭,再给他炒两个鸡蛋。

     潘志兵应着也跑到厨房去了,潘大海紧紧抱着潘志军说,小猴崽子,你好点了没有啊?潘志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潘家人都在吃早饭时,潘志军怯怯地站在一边儿,潘大海呼噜呼噜地喝完碗里的粥,放下碗说,我走了。金小妹说,今天是星期天。潘大海说,我知道是星期天,我阵地上有事儿,小猴崽子,你不吃饭,傻站在哪儿干啥呢?潘志军喃喃地说,爸,我错了。潘大海没理他,开门出去了。

     潘志军问妈妈,我爸这是啥意思呀?

     你说是啥意思呀?你还没看出来呀,你爸这是原谅你了,小军啊,以后你别再给他惹事儿了行不行啊,你爸他多累呀,星期天都不能休息,他为你偷枪的事儿还得给基地写检查,作检讨,挨处分,你说他多不容易呀。

     潘志军羞愧地直点头。

     东风小学腾出了一间教室,临时成立了一个初中班,潘志兵和他的同学们接到通知后,高兴地背上了书包来上学,上课铃响了,郑义走上讲台,郑义对大家说,同学们好!

     同学们全都站起来欢呼,郑老师好,眼镜老师好!我们的眼镜老师又回来了!嗷!嗷!我们的眼镜老师又回来了!

     这些日子,基地的几个老首长白天上班,晚上参加对他们的批斗大会。潘大海回到家里对金小妹说,这些老革命都是国家的功臣,那些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金小妹让他自己也小心点。

     潘大海对那些人的革命行为不积极不支持,汽车团的好些领导都提醒他,他仍然是我行我素。

     终于,汽车团的积极分子们开始悄悄整理挖掘潘大海的反正言论和错误行为。

     有人说,潘大海对批斗大会有抵触情绪。

     有人说,我给他送政治材料,他看都不看,就说了一声,放哪儿吧,我说,这是上面要求必须要学的。

     又有人说,有一次,我看见潘中队长跟那个黑干将在一个墙角说悄悄话。

     有人说,这件事儿要保密,跟谁都不能说,咱们对他得搞突然袭击,他要是有思想准备那就不好办了。

     啥时候开他的批斗大会?

     明天晚上。

     次日,金小妹和家属们在车站货场卸货,夏荣芳跑过来找她,金小妹说,有啥事儿不能在家说,还跑这儿来了?夏荣芳跟金小妹说完悄悄话就匆匆走了,金小妹呆呆地站在那儿愣神,有人喊了好几声她醒过腔来。

     晚饭后,潘志兵、潘志军在家写作业,潘大海对着镜子整理军容。金小妹把潘志军拽到一旁悄声地问,你没把你爸的那些照片的事儿告诉别人吧?潘志军悄声说,没有,我对谁都没说过,我向毛主席保证!潘大海对金小妹说,我去开个会,可能回来的要晚点儿,你们不用等我。

     潘大海从容地走了。金小妹把潘志兵和潘志军叫到身边说,今天晚上汽车团要开你爸的批斗大会,你们哥俩悄悄地跟在你爸的后面,一直要跟到他散会回来。我是真怕他出点啥事啊!你爸他对党那是忠心耿耿,实心实意的,可是现在有人硬说他对党有二心,这样的委屈他可咋受得了哇?

     潘志兵问,妈,你是咋知道的呀?

     你们别管我是咋知道的,你们今晚上一定要保护好你爸,听见了没有?

     潘志兵说,听见了。潘志军说,他要是啥问题都没有,人家怎么可能会开他的批斗大会呀?

     金小妹说,放屁!你爸他一点问题都没有!绝对没有!

     潘志兵拉着潘志军跑出了家门。

     潘大海在马路上大步前行,潘志兵和潘志军小哥俩悄悄尾随在他的身后,潘大海停下来点了一烟锅烟,他站在那儿望着天,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把烟锅在树上磕干净,装进口袋后又甩开大步向前走去。

     批斗大会的会场设在了大食堂,会场上坐满了官兵,潘大海走进会场时,有个干部带头呼喊口号,潘大海不低头认罪死路一条!

     众人齐呼,潘大海不低头认罪死路一条!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潘大海在口号声中稳步走到前台。

     潘志兵和潘志军小哥俩坐在大食堂门外的一颗沙枣树的后面,他俩听着从会场里传出来的口号声紧张极了,潘志军紧紧抱住了潘志兵的胳膊。

     潘大海在台上镇静地坐下,有人在话筒面前说,同志们,我们今天开这个大会的目的,是帮助潘副团长认清当前的形势,这是非常有政治意义的大会!潘副团长他一贯不关心政治,一贯痴迷于走白专道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啊?政治是关系到我们的军队要向何处去的路线问题!卫星上天,红旗落地是我们悲哀,我们决不能让历史的车轮倒转!现在先请出政治处的贾主任给同志们宣读上级有关加强政治工作的文件,有请贾主任!

     月亮躲在云彩里,天色阴暗,躲在沙枣树后面的小哥俩依偎在一起,弟弟问哥哥,哥,你说咱爸是好人吗?

     是。

     那他们为啥还要打倒他?

     不知道。

     咱爸要是真的被打倒了,还能继续穿军装吗?

     不知道。

     哥,你们在地方学校的革命也是这样的吗?

     比这个要厉害多了,被批斗的人都被挂上了大牌子,还要游街呢。

     被批斗的人都是坏人吗?

     不知道。

     咱爸会是坏人吗?

     不会!

     贾主任读完文件后,潘大海走上讲台,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同志们让我坦白交待,好,我就先坦白我是怎样参加革命的。然后我再向同志们交待我心里的大实话。

     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情,他说,我是广东宝安人,我的父亲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夏天,我和母亲送他驾船出海去捕鱼,谁知道他走后不久便天气突变,小船和父亲再也没能回来。我妈妈租种了地主几分薄地,再给人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勉强度日。我从七岁起就给地主干活,开始是放牛,后来稍大一些就汲水浇田,哦,就是把井里的水提上来浇地。地主经常找茬不给我饭吃,挨打受气那是常事儿。有一天,我顶着烈日汲水浇田,干了一上午,又累又饿。好不容易等到开饭了,没想到地主再次骂骂咧咧地找茬不让我吃饭。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就当着地主的面把水桶扔到了井里,我迎着地主的目光一步一步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那年,我才13岁。

     我走哇走哇,路过一片小树林时,我已经饿的是头昏眼花,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我醒过来时发现我躺在一个满脸长着大胡子的人的怀里,他亲切地喂我喝面汤。还有一群人围着我,他们穿着灰色、黄色和黑色的衣裳,头上都戴着一顶缀有五角星的帽子。这时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兄弟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热腾腾、黄澄澄、香喷喷的大窝窝头,他们亲切地对我说:吃吧,小兄弟,吃吧……慢点吃,别噎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就这样我参军了,喂我喝面汤的那个人是我们的连长,后来我随着部队参加了几次大的战役,连长一直待我亲如兄弟,他还是我火线入党的介绍人,他负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我们20兵团参加了抗美援朝。

     再后来我和许多同志们一道,全副武装地登上了西去的闷罐子列车,去执行神圣、秘密、不清楚详细地点的特殊任务。许多天以后,我们在中国的版图上再也找不到列车行驶的路线,大家都纷纷猜测此次任务可能是出国作战,我们都做好了为国捐躯的思想准备。就这样,我来到了这片戈壁滩。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这里,我竟然看到了我的大胡子连长,他和他的战友们在为我们修铁路,他和他的战友扛着铁轨在戈壁滩奔跑,他总是跑在队列的最前头,正在我想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跟他一同扛铁轨的一个小战士累倒了,大胡子背起那个小战士看了我一眼,没顾上跟我说一句话,就向工地的卫生所跑去,几天后,我在铁路工地上再次看到了我的大胡子连长,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扛着铁轨跑在最前头的他,口吐鲜血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是亲眼看着他活活累死的啊!

     我的大胡子连长带着战争年代留在他身体里的弹片,和他的战友们在戈壁滩和风沙、严寒、饥饿做斗争。他对他的战友们说,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修建这条铁路,我们不知道,这条铁路对我们国家有多重要,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只要是党交给我们的重要任务,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完成!咱们为了这个任务,要好好干,拼命干。战争年代,我的大胡子连长在战场上拼命干,和平年代,他在戈壁滩的铁路工地上拼命干,他活活累死在工地上,战友们把他埋在他拼过命的铁路旁,他的坟前没有墓碑,只生长着一株红柳。戈壁滩的大风把这本来就不大的坟茔给吹成了一个小沙包,在这个小沙包上长满了骆驼草,远远地望去,大胡子的坟茔与戈壁滩上长着骆驼草的沙包一模一样。我亲爱的老连长啊,他生前把血汗洒进了这块土地;他死后也要和这块土地紧紧地融合在一起。这个地方有着他生前死后都抛不开的情啊!从那以后,每当我看到红柳我就会想起大胡子,看到长着骆驼草的沙包就像是看到了我的老连长。

     在这里,我们和大胡子连长一样拼命干,我们住过地窝子,我们吃过野菜吞过骆驼草。我们不怕吃苦!我们边建设边工作,我们夜以继日地与时间赛跑,我们不怕困难!当我们亲眼看着这个地方渐渐有模有样儿,看到我们的试验任务一次又一次取得圆满的成功,看到中国的国防力量在我们的手里渐渐地强大,我们的拼命是值得的!

     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的大胡子连长,每当我坐在咱们这条铁路线上的火车时,听着火车在行进中发出的铿锵声,就好像听到我的老连长在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好好干、拼命干、好好干、拼命干…… ”

     有人眼里闪烁着泪花站起来呼喊,继承先烈的遗志!众人跟着他呼喊,继承先烈的遗志!

     那人泪流满面继续呼喊,好好干!拼命干!众人跟着他呼喊,好好干!拼命干!

     月亮升起来了,潘志军激动地握着小拳头站了起来,潘志兵拽他坐下,他们哥俩脸上的泪水被月光照的亮晶晶的。

     全场的干部战士显得很激动,有个干部给潘大海送去了一杯开水,他对潘大海点了点头。潘大海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由于特殊的保密纪律,有许多战友在这里默默地牺牲了,可我们还活着!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把保卫祖国的接力棒交到了我们的手上,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全中国的老百姓和我们的父老乡亲们也都在看着我们!我们的亲人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好不容易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在眼巴巴在指望着我们保卫他们的幸福啊!同志们,你们说,我们能懈怠吗?

     众人呼喊,不能!

     那些超级大国的野心家们在时刻窥伺着我们。中国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块大肥肉,他们做梦都在想吃啊!他们垂涎三尺了几千年,哈喇子淌得哗哗的。我们怎么办?一个国家要想不受他人的欺负,就必须要强大起来,要有实力!同志们,咱们试验任务的每一次成功,都会让咱们的国家扬一次眉,吐一口气,挺起一回胸膛;都会给每一个中国的老百姓再增加一层安全感。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啊。同志们!我认为,保试验任务就是保国家,爱本职工作就是爱人民!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这才是对人民领袖最最实在的忠诚,也是对人民最最实在的热爱呀!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是!

     我们的事业非常的伟大,非常的光荣。但是,由于保密的特殊原因,我们把工作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像其他部队那样登报纸,上广播。甚至于我们的亲人都不知道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工作。但是,祖国知道我们,党知道我们。为了国家的利益,我们必须有甘当无名英雄的奉献精神,同志们,你们有这个思想准备吗?

     有!有!有!!

     谢谢,谢谢同志们!感谢你们给我创造了这么好的一个坦白交待的机会,说句实话,我每天忙的脚打后脑勺,根本就腾不出空儿来跟同志们交流思想。今天,我把该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我的心里很是轻松了不少。我的坦白交待完了。敬礼!

    台上有位干部向着全场官兵大声寻问,同志们,潘副团长的检查能过关吗?

     众人齐呼,能!能!!能!!!

     会场上传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皎洁的月色下,潘志兵和潘志军目送着潘大海迈着坚定从容的步伐走出了会场,一群干部尾随在他的身后。

     不久,中央军委给基地下达了“稳定部队,执行好试验任务”的指示,汽车团在潘大海副团长的影响下,稳定思想,甩开膀子,为了我国国防的尖端事业继续好好干、拼命干。

    金小妹在家里心神不宁地补衣服,她不时的把补的衣服放下拿起来再放下。潘戈在翻看小人书,家里很安静,小座钟奔走的声音清晰地在这个家中回荡。

     潘志兵和潘志军突然闯了进来,金小妹一惊,手被针扎了一下,她把手放在嘴上嘬着,瞪着受了惊吓的大眼睛在潘志兵和潘志军的身后寻找,问,你爸呢?他咋没和你们一块儿回来呀?我不是告诉你们跟着他,跟着他……

     潘志兵说,妈,我爸去办公室了,瞧把你给吓的,没事儿,真的。妈,你不知道我爸他有多牛!大会刚开始时他们喊的口号是打倒我爸,让我爸坦白交待,可等我爸在台上这么一交待呀,哈哈,硬是把会议的大方向给扭转了!高,高,实在是高!

     金小妹问,后来呢?

     潘志兵说,后来我们就听到有人问,潘副团长的检查能过关吗? 我们就听到战士们的呼喊声,能,能,能!那声音大的就跟打雷似的。

     金小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就好,这就好哇。

     潘志军说,一定有人打我爸的黑枪。潘志兵说,我爸都瘦了。潘志军说,就是,他的脸小了好多,眼睛却长大了不少。金小妹说,是应该给他好好地补补了,可是咱家的肉票早就用完了。潘志军说,杀我养的鸡。潘戈说,还有我养的兔子。

     那,明天咱们就杀鸡宰兔,好好地犒劳犒劳你们的爸爸。好了,你们都别等他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去给你们倒洗脸水。

     金小妹起身去厨房,潘志军紧跟在她的身后。他关上厨房门,小声对金小妹说,妈,我爸在大会上只坦白交待了他如何参军怎样入党,就是没提他当过国民党特务的事儿,你说他是不是在故意隐瞒啊?他为啥要隐瞒啊?你说他想干吗?是想悄悄地改邪归正?还是想继续潜伏下来等待时机反攻倒算啊?

     金小妹让潘志军给气笑了,她小声地问,你看你爸像国民党特务吗?

     不像不等于就不是。要知道敌人是很狡猾的。唉,我爸要是那种想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就好了。

     别瞎说!你爸他打根儿上起,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

     他是共产党为啥要穿国民党的衣服?

     可能是为了工作方便吧。

     你是说我爸他是地下工作者?他当国民党是为了打进敌人的内部?

     到底是咋回事我也不清楚,你就别再瞎操心了,咱们这个前边儿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了的,组织上要严格审查每个人的祖宗三代,必须是根红苗正,历史清楚才能进来。

     组织上既然知道他的事儿,那我爸为啥在大会上不说?

     傻孩子,在那种情况下你爸能说那事儿吗?

     毛主席说过,要实事求是,要讲真话。

     小军,你再瞎琢磨你爸我可真的要抽你了,告诉你,如果你爸他是坏人,不等组织上开除他,我早就把他给开除了。快睡觉去吧,别站在这儿碍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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