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十分钟后,车便来到九里山。夏中华有好几年不到九里山来了,这里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原先的荒山已变成一片被枫树掩映的别墅群,取名“枫叶尚郡”。夏中华这才记起韦大海曾告诉他,有位头脑灵光的外地农民企业家见这座荒山因闹鬼而无人问津,便打通了市、区有关方面的关节,以很低的价格租赁了四十年,建造了一百多幢小产权别墅群。古人常以桃木驱鬼避邪,但桃花开放的季节太短,而进口的红枫以及经过改良的优质国产红枫,躯秀叶红,不仅赏心悦目,且驱鬼避邪的功能不输于桃木,里面再点缀一些四季常青绿叶乔木和花卉,让人更觉多姿多彩。夏中华看到这片景象,不由得想起一句名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在李四毛的引领下,夏中华在山顶的一栋三层高别墅前停下车。别墅前院的大门半开着,两旁各有一犬,一只是藏獒,一只是牧羊犬。主门用的可能是密码锁,李四毛按了一串数字,门随即而开。
  进门后,李四毛请夏中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要向老板禀告一下。夏中华点点头,朝四周打量起来,觉得客厅布置得格调高雅,空间馨香充溢,还隐隐传来琴声,心中有些惊奇。
  李四毛进了客厅东边仅有的一个房间,须臾之后,便笑咪咪地走出来说:“夏老师,看来您还得等一下。”
  夏中华心想:这老板谱也摆得太大了,竟不出来迎客!他有点好奇地推开半掩的房门,一刹那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原来这不是房间,而是琴室。但见一位长发美女,身穿一袭洁白的连衣裙,正在专注地边弹着古琴边唱着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

  琴音宛约悠扬,歌声情意绵绵,那女子的神情似乎完全沉浸在诗的意境中,对夏中华的到来浑然不知。歌毕,女子双手合十,快速移步到夏中华面前,深鞠一躬:“我弹琴从不半途而断,怠慢您了,请多见谅。”说完,请夏中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亲自为他沏上了正宗的龙井茶,并递给他一支烟,也不帮他点燃,自己先抽了起来,抽烟的姿态娴熟而优雅。
  她居然抽烟?夏中华对抽烟的女孩没有什么好感,他边点燃边打量着她:她大约年近三十,身材颀长,脸色略显苍白,端正的五官中,最为突出的是那双又大又黑灵动的眼睛,开合转动之间都似蕴含深意。如果硬要挑不完美之处的话,那就是她眼角有几条若隐若现的鱼尾纹,这也许隐匿着她不简单的人生经历;还有就是她的神色太冷,即便是刚才表示歉意时的浅浅一笑也是稍纵即逝。夏中华有意想考一考她的知识程度,呷了口茶,说道:“请问姑娘刚才弹唱的《春江花月夜》原创是谁?”
  “夏大师大概不是指歌曲的原创而是指诗的原创吧。他是唐代诗人张若虚。张若虚曾在江河市隐居过一段时间,《春江花月夜》正是他在江河市隐居时创作的。他是诗人中第一个对月亮提出了哲学的思考,人与月亮最初是在怎样的情景下相遇的?人与月亮到底谁先发现了谁?短暂的人生和永恒的月亮谁的思念更有意义?夏大师,见笑了,我这是在班门弄斧,不当之处,请多指点。”
  这一席话让夏中华掂出了份量,他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微微点了点头,道:“姑娘知识渊博,见解非凡,真可谓才貌双绝。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夏大师可不要讥笑我,小女子只是飘零一叶,才疏貌平,姓白名冰,一身清白的‘白’,冷若冰霜的‘冰’。”
  夏中华觉得名如其人,正准备作自我介绍,白冰玉手一摆,道:“您的大名江河市尽人皆知,在古玩界如雷贯耳,本人虽孤陋寡闻,但对您并不陌生,也曾有幸见过您。您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长得英俊儒雅,又有‘鬼才’之称。像您这样的风流才子,身边美女如云,对小女子这样的枯枝败叶自然不屑一顾。夏大师,我说得不过份吧?”
  夏中华讪讪一笑:“白小姐太过自谦了。本人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从现在开始,请你别再称夏大师,我愧不敢当。另外,我既非才子,也不风流,更不知在何时何处与您见过面?”
  白冰微微舒展了一下嘴角,算是一种笑意,道:“既然您如此谦虚,那我就改称您为夏老师吧。至于我何时何处见过您,今天暂且不谈,算是留一下悬念吧,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南京大学历史系的黄辉老师,您该不会忘记吧?”
  夏中华听到黄辉这个名字,心中充满敬意。黄辉虽只比夏中华大五岁,却是他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老师,教的是中国哲学史。这位当时全校最年轻的副教授,可谓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他的讲课别具一格,常常以自己独特的观点对教科书进行批判,且针砭时弊,尖锐深刻,赢得了学生的很高赞誉,可时常遭到领导的批评。夏中华在校时向他请教颇多,受益匪浅,将他视为真正的良师益友。大学毕业以后,夏中华开始几年还常与黄辉往来,后来为生活所计,做起了古玩生意,来往逐渐减少。这倒并非仅因为夏中华太忙,还因为黄辉对夏中华做古玩生意很不赞成。在黄辉看来,夏中华专心治学才是正道,凭夏中华的才能,定会有所成就。而古玩界尔虞我诈,翻云覆雨,实属藏污纳垢之地,陷在其中后患无穷。夏中华虽然认为黄辉说得不无道理,但未免偏颇,且为了生活打拼,自己已离不开逐渐能施展才能的古玩界。为此,两人关系有所疏远,近几年只有到了春节夏中华才会向黄辉拜个年,这除了表示对老师的敬重,也有几分出于对老师境遇的同情。五年前,身为国内知名教授的黄辉,因为对中国“伪历史”和“伪伟大历史人物”的凌厉批判,引起了高层一些人物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黄辉不仅仅是篡改历史,而且是借古讽今,造成了恶劣影响,因而指名封杀他在国内发表所有文章和著作。妻子也因此离他而去,使他雪上加霜。据说,他至今尚未再婚。
  夏中华在袅袅烟雾中收住遐想,盯了白冰一眼,道:“请问白小姐如何问起我与黄辉的关系,莫非你与他熟识?”
  白冰平静地颌首回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他的学生,因此,我是否可以冒昧地称您为学长?”
  夏中华双眉一展,话语含蓄:“恕我贸然,凭我的直觉,你与黄辉可能不只是师生关系吧?”
  白冰一怔,旋即吐出一串烟气:“除了师生关系,您认为我与他还有什么关系?当今社会流行炒作,是不是您认为我与他有什么绯闻?如果您听到什么,不妨直言相告,倘若不是,敬请您别再乱猜了。”
  夏中华只是猜测,并无任何根据,听白冰说得直露而冷峻,怕无意中伤害了她,急忙一拱手道:“我只是信口开河地随意一问,毫无恶意,如有得罪,请白小姐包涵,本人向你道歉。”
  白冰心中已掀起漪涟,她觉得目前还不能向夏中华透露自己与黄辉的真实关系,便岔开话题,转守为攻:“夏老师,有关黄辉的话题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今天还想问您一个问题,听说江小兰是您的红颜知己,您已把‘慎独斋’转到她的名下,这事不知是真是假?”
  “你认识江小兰?”夏中华心中一惊。
  “不仅认识,还与她有过一段交往,相信您如果在她面前提到我,她应该不会忘记。”白冰的语气中自信夹着一丝戏谑。
  夏中华颇为尴尬,只得含糊搪塞道:“我与江小兰已经结婚,倒是没听说过你与她的关系。”
  白冰舒展了一下嘴角:“夏老师,请别紧张,我绝对无意探听您与江小兰的私密,更不知道你已与她结婚,刚才一席话也算是信口开河吧。请多见谅。”她为夏中华杯中续了水,“我看我们前面的铺垫已经够长了,您是个大忙人,时间就是金钱,现在是不是言归正传,谈谈正事?”
  夏中华自然知道白冰指的“正事”是什么。在古玩界,没有交情的人之间进行交易,基本上无需赘述,主要是围绕价格来回拉据。而与有交情的人进行交易,就需要有“前戏”了,交易越是大,“前戏”越是要做足。至于交易中所用的“孙子兵法”,夏中华自信眼前这位嫩嘴紫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刚才她在“正事”上首先主动破局,就已在潜规则中逊了一筹,于是说道:“白小姐叫人送到我店里的货我已看过,没有诚意我是不会到你这来的,听说你这里还有一批宝贝,能不能让我过目后我们一并商量?”
  白冰道:“正合我意。”言罢,起身领着夏中华走向隔壁的厨房间。夏中华心中嘀咕,我要看的是古玩,她把我领到厨房间干什么?就在此时,只见白冰在手机上按了一个键,厨房间的一片矮柜立时转动,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黑黝黝的洞口,洞口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木结构楼梯,一靠到楼梯旁的扶手,里面的灯光骤然亮起。夏中华暗暗惊叹:地下室的设计巧用古代的暗通机关,又配置了现代的智能装置,可见主人心思何等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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