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紫玉来到上城分局的档案室里,这里距公安局不远。她把向其善案件的档案号递给坐在灰色办公桌旁的夜班档案管理员。她在计算机键盘上输入档案号。一阵断断续续的敲击声之后,她瞟了一眼手机屏幕说,没有这个号。我需要一桩案子的档案。好的。那个女人大声说。

  你确定吗?

  没有这个号。

  欧阳紫玉笑了起来,你认为这份档案转到哪里去了?

  转到哪里去了?不,不清楚。

  这是分局送来这儿的。似乎是这里的某个人把它调来的。

  又发出吧嗒一声。

  嗯,好像没有登录。你确定这份档案在这里吗?

  确定。

  确定?那女人一边问,一边紧张地嚼着口香糖。她身边还有一盒香烟。

  会不会发生什么情况,导致档案没有登录?

  会有什么情况?

  档案总是要登录的吧?

  如果是某个具体侦探的档案,就会直接放到他们办公室,让他自己登录。但还是必须登录。这是规定。

  这份档案并不是送给某个具体侦探的。

  那它就会送到这里来。她点点头,示意身边一个贴有卡片的大文件篮,上面写着有待处理。任何需要档案的人都必须到这里来领走档案。然后他会登录。必须登录。

  但这份档案没有经过登录。

  应该要登录的。因为,否则的话,我们怎么知道档案在哪儿?她指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请登录。

  欧阳紫玉翻了一下那只文件篮。

  嘿,你不要这样做。

  但你明白我的问题吗?

  那女人眨眨眼睛。嘴里的口香糖又发出吧嗒的声音。

  档案送到这儿来了。但你却找不到,那我该怎么办?

  递交一份申请。会有人去找的。

  这样行吗?因为我不确定这样是否行得通。欧阳紫玉看了一眼档案室。我只想进去看一眼,你不会在意吧。

  不行,你不能进去找。

  只要几分钟。

  你不可以。

  欧阳紫玉从她身边走过,钻进一堆文件中。档案员嘟哝了几声,但欧阳紫玉没听清。

  所有的档案都按数字和颜色来排列,分别说明某个案件正在调查当中或已经结案或即将审理。重案档案有一道特殊的边缘标记。红色。欧阳紫玉找到最近的档案,一个一个地按数字查找过去,她确信,没有找到向其善的档案。

  她停下来,认真看看一堆档案,双手掐着腰。

  嗨。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身着白衬衫和浅蓝休闲裤的人。他很有男人的气质,笑着问,你是……

  欧阳紫玉侦探。

  我是助理督察粱北极。通常,副助理督察领导一个区的分局。她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很明显,他工作极为努力,晚上九点以后还留在办公室里,依然在忙工作。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侦探?

  有一份档案从分局送到这里。大概是两周之前。我正在调查一起案子,需要这份档案。

  他瞥了一眼档案员,就是那个刚才阻止她的女人。她站在门口说,我们这里没有,领导。我已经告诉过她了。

  你确信,档案被送到这里来了吗?

  欧阳紫玉说,档案调阅部门的记录是这样写的。

  登录过吗?粱北极问档案员。

  没有。

  那么,有待解决的文件篮里有吗?

  没有。

  他点点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侦探。我来看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谢谢领导。

  欧阳紫玉没理睬那个工作人员,她不想让那女人得意。

  穿过一个非常普通的办公大厅,一路上左转右拐的,他俩一句话也没说。欧阳紫玉拖着患有关节炎的腿,以便跟上这个男人有力的步伐。

  欧阳紫玉坐了下来。

  粱北极突然身体向前倾,你他妈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欧阳紫玉有一阵子觉得无言以对,这个男人的愤怒让她震惊不已。从技术上来说,我属于重案组……

  技术上是什么鸟意思,你为谁干活?

  我是调查这个案子的负责人。路怀远是我的上司。属于重案组。我……

  你才当几天侦探……

  欧阳紫玉也发怒了,什么也没说。

  你懂吗?他大叫道。

  我很清楚。

  我就知道,因为一名真正的侦探会懂规矩的。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再问是否可以翻阅档案。你所做的……你是不是又想打断我说话?

  她是想打断的,但她说,没有。

  你所做的一切是对我个人的侮辱。唾沫星子喷了过来,像是迫击炮弹一样猛烈。

  他停下来。现在开口说话算不算打断他呢?她才不管呢。我没有打算要侮辱你。我只是在调查案件。我需要一份档案,可结果发现它丢失了。

  发现它丢失了,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被发现,要么丢失。如果你查案子跟你说话一样马虎的话,我在想,是不是你自己弄丢了档案,然后找别人来替你擦屁股。

  那份档案是从分局送到这里来的。

  谁送的?他喝斥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这部分信息没有登录。

  有没有查到别的档案也被送到这里来了?他坐在办公桌的边上,俯视着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皱起了眉头。

  他继续问,有没有从别的地方调来的档案?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吗?

  抱歉,什么意思?

  我在分局的工作是什么?

  嗯,我想,你负责整个区的工作。

  你想,他嘲笑道,我认识一些侦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想当然的考虑一切,所以就死在了街头。被人开枪打死。

  这样的谈话真让人觉得乏味。欧阳紫玉冷冷地盯着他看,直视对方的双眼。她可以一直坚持这样的对视。

  但粱北极几乎没注意到她的眼神。他呵斥道,除了负责这片区,你猜得很对,我还领导整个部门的人事分配委员会。我每年要看几千份档案,我能看出工作中的走向,决定采取必要的人员变更,以便完成所有的任务。我与市政府紧密合作,以确保获得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你可能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是不是?

  我不……

  嗯,这不是浪费时间,年轻的女性……那些档案是我看的,而且又还了回去……那么,你如此感兴趣的这份档案究竟是什么?

  欧阳紫玉刚想说话,又打住了。突然间,她不想告诉他实情。这里的整个场面都不对劲。从逻辑上说,如果他有所藏匿,那他不可能表现得如此暴躁。但另一方面,他可能在故弄玄虚,以便免除怀疑。她又从头想了想。她只把档案号给了那位管理员,而不是向其善的名字。这个昏头昏脑的家伙可能连数字都记不住了。

  欧阳紫玉平静地说,我不想说。

  他眨眨眼睛,你……

  我不会告诉你的。

  粱北极点点头。他看起来很平静。然后他朝前探身,又猛地用手拍打桌子。你他妈的必须告诉我。我要知道这案件的名称,我现在就要知道。

  不行。

  你会因违抗命令而被停职。

  那是你的责任,分局长。

  你得告诉我这案件的名称,现在。

  不,我不会说的。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上级。他声音嘶哑,有些歇斯底里了。事实上,欧阳紫玉在想,他会不会动手来揍她。

  我的上级对此一无所知。

  你们是一路货,粱北极用刺耳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有了警徽,就知道怎么当刑警了吗?你还是个小毛孩,只是一个小毛孩,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你到我的分局来,指控我偷盗档案……

  我没有……

  这是违抗命令的行为,你侮辱我,干扰我的工作。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刑警。

  欧阳紫玉平静地看着他。她已经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她个人的心理避风港。她知道,将来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目前他还不会伤害她。现在我要走了。

  你惹大麻烦了,年轻人。以为我做不到吗?我要让你降职去抄罚单。你不是喜欢整天翻弄纸头吗?不许你再到这里来羞辱他。

  欧阳紫玉大步从他身边走过,猛地打开门,匆忙穿过大厅。她的双手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声音近乎变成了尖叫声,一直传到了大厅,我记得你的警号。我会打电话的。如果你再来我的区,你会后悔的。年轻人,你听见了吗?

  她在这个公寓里长大,就在这个她喜欢城市,去寻找更暖和的地方过冬时,他们把这套公寓转让给了他们的女儿。三年以后的一个晚上,她的男朋友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住在这里。

  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子,她向往乡村的生活。住在这个社区里,和朋友出去逛街,在餐馆里打工,做些文秘工作。她喜欢城市的文化和快节奏的生活。会坐在这里,朝南看着窗外壮美的城市,看着迷人的街景,思考着自己一生中想要做些什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

  继续做着每天的工作,基本还算满意,她在等待着愤怒和伤痛渐渐消退,将巨大的空虚填满。但是,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她对丈夫梅汉解释说,她必须有所作为。他吻了她的前额,紧紧地搂住她,并不打算说服她放弃。

  她在尘土漫天的内蒙古接受了新兵训练,学会驾驶所有类型的卡车,同时也了解了自己,她具有天生的组织能力。她的工作是管理油料供应,这些男女确保将石油产品和其他重要的补给品送到需要的地方去。

  石油资源可是打赢战争的关键;没有资源则意味着战争就会失败。这是一百年来的战争法则。你懂吗?

  李培玉离开自己的家园,来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她生活的世界变成了荒凉的沙漠,头顶炙热的太阳,脚踏沙地,那些细腻的沙子粘粘糊糊的粘在身上。她开始担负一份全新的重任。如果一辆卡车在从路上没油了,你可以打电话叫供给车来支援。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战场上,那么就会有人送命。

  但她确信,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但李培玉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女人。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盯着南面看,在无限空虚中探寻答案。

  是或不是……

  电话响了。她应声跳了起来。最近她经常这样做,每当听到突然的声响时,她都会反应激烈。电话、关门声,汽缸回火声。

  她打了一个冷颤……她拿起话筒。你好?

  嗨,小姑娘。

  这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好友。

  梅汉在家吗?

  不在。正在加班。

  好的,一起去吃蛋糕吧。

  只有蛋糕吗?故意问道。

  去吃那种怪味蛋糕,行吗?

  这是你的地盘。走吧。

  她们选定了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餐馆,然后挂断电话。

  又看了一眼南面漆黑而空旷的天空,然后站起身,穿上衣,戴上太阳帽,离开公寓房。她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下去,来到一楼,楼梯被踩得扑通扑通的响。

  有个人吓了她一跳,她停下来,惊讶地眨眨眼睛。

  嗨,他说。闻到一阵香烟的味道,原来是看门人,在她小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正在把装订好的报纸拖到人行道上。这堆报纸恐怕比他还重,于是帮他拎了两捆报纸。

  不用了。他不愿麻烦她。

  走上大街,小心翼翼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她注意到有一辆蓝色别克车停在马路对面。车里有两个人。乘客座位上的人看了看她,又低下头。他拿着一瓶汽水,贪婪地往肚里灌。她自己真想来一杯茶。

  接着她瞥了一眼人行道,突然停下来,改变了路线。可真有意思,李培玉心想,过去的几个月里,她遇到过重重危险,唯一不曾遭遇的,可能就是地上这些光滑的地板砖了。


  2

  欧阳紫玉和许宗汉独自呆在他的市区住宅里。当然,那条狗也在。欧阳紫玉正抱着它。

  这真是太美味了。她对杨四方说。他们三人刚吃了饭,生活助理为他们准备了酒和烧牛肉、米饭。我真想向你讨要一份菜谱,但我肯定烧不好。

  哦,真是一位有鉴赏力的食客。他边说边瞟了一眼许宗汉。

  我也欣赏你的厨艺,但我不会过分夸奖你的。

  杨四方朝着刚才用来盛主菜的碗点了点头。这只是道炖菜。他尝都不尝。,把你的饮食经跟她讲讲。

  这位许宗汉笑了笑说,我对吃什么并不挑剔。就这样。

  他管吃的叫燃料。生活助理说完就把餐盘放上手推车推到厨房去了。

  你家里养狗吗?许宗汉问欧阳紫玉,还冲着小点点头。

  有两条狗。都比这只大多了。我和孩子们每周都带它们去海滩遛几次。它们追赶海鸥,我们则追它们。随时都得锻炼。如果这听起来活动量太大的话,也不用担心。之后,我们会去第一时间连锁餐厅。吃华夫饼,把消耗掉的热量再补回来。

  许宗汉瞥了一眼厨房,看见杨四方正在洗餐盘和锅。他压低声音问她要不要帮他完成一个小小的阴谋。

  她皱了皱眉。

  我想少来点那个,他冲着一瓶陈年老酒点点头,就倒在那里面享用一番。他又转向自己的酒杯点了一下头,但你最好别出声。

  你怕让杨四方知道?

  他点了点头,有时会对我实施禁酒令。这真让人生气。

  欧阳紫玉知道纵情吃喝的价值。是一个旅游中心。因为吃喝而增加了体重;那个星期过得实在是太漫长了。她把狗放下,给许宗汉倒了一杯,酒量适中,应该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她把酒杯放在杯托里,把吸管放在他的嘴边。

  谢谢,他长长地吸了一口,你来这里是为这个城市工作的,无论你开什么价,我都会批准你双倍的报酬。你自便啊,杨四方不会为难你的。

  她倒了一杯清茶,还吃了一块生活助理摆好的饼干。这是他自己做的。

  欧阳紫玉看了一眼手机。对不起,我要打个电话回家。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也许是明天。让你哥哥接电话。

  小青接过电话,他们聊了一会儿。可是语气不如女儿那么连贯,而且更严肃。他曾经暗示说自己想参加空手道训练班,现在则直截了当地问她同不同意。如果真想参加足球和棒球之外的体育运动的话,欧阳紫玉更希望他能参加一些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项目。她觉得,像他这么肌肉发达的身体非常适合练网球和体操,但这些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作为一名审问官,欧阳紫玉非常了解愤怒这个心理问题;在案发之后的问讯过程中,她能从嫌疑犯和被害者身上觉察出这种愤怒。她相信,小青之所以想学空手道,是因为他偶尔会感到愤怒,自从他父亲去世后,这就像一团阴云笼罩着他。竞争本没有错,但她认为,要是让小青参加一项搏击项目,这不利于他的成长,特别是目前这个年龄段。纵容愤怒,这会非常危险,尤其是对于年轻人而言。

  欧阳紫玉讲了很久,对小青解释了自己的决定。

  自从与许宗汉和欧阳紫玉一起调查袁经理的案子以来,这次合作让欧阳紫玉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时间的意义。她把这种认识用于工作之中,也用在了孩子们身上。例如,时间的流逝会迅速地将愤怒消解,也会削弱人们对反对意见的抵制;大多数情况下,这比尖锐的争吵更为有效。现在,欧阳紫玉并没有拒绝小青练习空手道,但说服他同意尝试上一些网球课。

  然后,他心情一下子就变了,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他在电视上看的一部电影。接着,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朋友发来的短信,发出了嘟嘟的提示音。他得挂了,妈妈再见,再见。

  儿子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声我爱你。尽管这只是瞬间就说完的一句话,但它使母亲觉得自己的苦口婆心是有价值的。

  她挂了电话,看了一眼许宗汉,有孩子吗?

  我吗?没有。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我的骄傲。

  你得先有孩子,否则你连骄傲的资本都没有。

  他看着她身上随时都挂着耳机,发现它在她脖子上晃来晃去,就像医生挂的听诊器。我猜想,你一定喜欢音乐……我这样的推理挺聪明吧?

  欧阳紫玉说,这是我的爱好。

  真的吗?你会弹乐器吗?

  我会唱一些。我曾唱过民谣。但是现在,如果放假的话,我会把孩子们和狗放在野营车后座上,然后带他们去四处找歌听。

  许宗汉皱了皱眉头,我听说过这种做法,这叫做……

  通俗的说法叫采歌。

  当然,就是这个名称。

  欧阳紫玉对此充满激情。但也觉得自己压力过大。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她需要近距离接触那些她所询问的目击者和罪犯。坐在离精神错乱的杀人犯仅三米的地方,和他斗上几小时、几天甚至是几星期,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工作,但同时也让人感到精疲力竭。欧阳紫玉工作时非常投入,将自己与调查对象密切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在谈话结束之后很长时间里,她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感。她依然可以在脑海中听到他们的声音,久久地扰乱她的思绪。

  是的,是的,好吧,是我杀了她。我割断了她的喉咙……还有,她的儿子,那个小男孩。他也在那儿。他看见我了。我必须杀了他。我是说,谁会放过他呢?但是那女人活该,她竟敢那样看我。这不是我的错。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烟抽吗,可以吗?

  音乐具有神奇的疗效。如果欧阳紫玉在听音乐,她就不会想起凶手愤怒的抱怨,说他在割断被害者喉咙时,对方的订婚戒指划伤了他的手掌。

  很疼。我是说,太疼了。那个臭女人……

  许宗汉问,你有没有参加过职业演出?

  她曾经演出过几次。但她后来辗转过许多地方,她已经没心思演出了。演出似乎是件很人性化的工作,但是她发现,这真的只是你自己和音乐之间的事情,跟听众没有关系。欧阳紫玉更想知道别人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和爱情有什么看法,以及如何通过歌曲来表达这些看法。她意识到,在音乐这方面,就像她在工作中一样,她更想扮演职业听众的角色。

  她告诉许宗汉,我尝试过演出。但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把音乐当作朋友来对待。

  所以,你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你自己猜猜看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

  欧阳紫玉犹豫了一下。通常她不愿意谈她自己的事,但她觉得和许宗汉很谈得来。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他俩是对手,但却有着共同的目的。并且,他的冲劲和倔强让她觉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另外,他也喜欢侦探这个职业。

  于是,她说,严一恪……就是那个名字。

  是罪犯吗?

  她点点头,开始诉说起自己的经历。六年前,在一起由公诉人指控严一恪的案子中,欧阳紫玉曾受雇于助理探长,来帮助其挑选审训人员。

  严一恪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安立推销员。有人曾试图闯进他前妻的住宅,但当晚她并不在家。治安员例行巡视她家住宅时,发现了这个人,并开始追赶他,但还是让他跑了。

  这似乎并不太严重……但这件事还没完。县公安局有些担心,因为严一恪处于限制令管制期间,他曾多次威胁其前妻,并两次袭击她。因此他们找到他,和他谈过话。可是他否认这一切,于是他们就把他放了。但到了最后,他们发现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来立案,于是正式逮捕了他。

  她解释说,由于他以前有过违法前科,至少可以判他五年徒刑,这样他前妻和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就可以暂时摆脱他的骚扰了。

  我在助理探长办公室里和她们聊了一会儿。她们的遭遇真让我难过。她们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恐惧中。严一恪会寄给她们一些白纸,也会在她们的电话上留下一些怪异的言语。他还会站在整整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这在限制令期间是允许的,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他还会让人送些食物到她们家里。这些行为都不违法,目的只是告诉你,我一直会盯着你的。

  母女俩去购物也不得不伪装之后再悄悄溜出社区,到离她们住处十多里外的购物中心去买东西。

  欧阳紫玉挑选了她认为非常合适的审训人选,选派了单身女性和职业男士,他们会同情被害者的境况。她也照例参与了整个审判,以便为控方提出建议,当然,同时也对她自己选出的陪审员做出评判。

  我在法庭上很仔细地观察严一恪,而且我确定他有罪。

  但还是出了问题?

  欧阳紫玉点点头。很难找到目击者,要不然就是他们的证词不成立。实物证据要么不见了,要么就是被破坏了。而严一恪又有一系列让控方都无法驳回的不在场证明。被告反驳了区助理探长指控的每一个关键点;就像他们在检查官的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一样。于是他被宣告无罪。

  太糟糕了,许宗汉看了看她,但是,我想应该还有下文吧。

  我想也是的。审判结束两天之后,严一恪跟踪他前妻和女儿来到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用刀杀死了她们。当时,他女儿的男友也在,所以也被他杀了。后来,他逃离现场,后来还是被抓了,不过已是一年以后了。

  欧阳紫玉呷了一口茶,凶杀案发生后,助理探长试图找出在审判中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给我看了最初审问的记录。她苦笑了一下。当我回顾审判记录时,真被吓坏了。严一恪很聪明,而审问他的侦探要么是全然没经验,要么就是太懒惰。严一恪在耍他,就像是在玩弄一条鱼似的。最终,他对于检方的指控了如指掌,于是他将其各个击破,知道如何恐吓目击者,如何处理掉证据,以及可以提供何种不在场证明。

  我想他还得到了其他消息。许宗汉摇着头说。

  是的。侦探问他是否去过西山谷。然后还问,他是否经常去沃尔马购物中心……这些都给了他足够的信息来得知他前妻和女儿会在什么地方购物。他后来实际上就是在购物中心附近守株待兔,直到她们出现。他就在那儿把她们给杀了,由于她们在别的县购物,所以当时并没有任何刑警在保护她们。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沿着海滨公路开车回家,我没有走那条宽阔的高速路。我一直在想,任何需要的人都可以雇用我,并支付我每小时多少报酬。这都没错,没有任何不道德的行为,整个体系就是这样运作的……但我又不禁在想,如果是我来审问严一恪,或许他就会进监狱了,那三个人也就不会死了。

  两天以后,我就报考了警校……其余的事情,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已经成为了历史。好了,你能提供什么内幕消息?

  想知道我是怎么决定当刑警的?他笑了笑,可没这么具有戏剧性。事实上很无趣……就这么一个跟头栽了进来。

  真的吗?

  许宗汉看看她,笑了一声。

  欧阳紫玉皱了皱眉头。

  你不相信我。

  抱歉,我刚才是在观察你吗?我可不想这样做。我女儿有时会说,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实验室的老鼠一样。

  许宗汉又喝了一口红酒,不好意思地微笑着问,那么?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该你了?

  对犯罪心理学专家来说,我可是个难对付的人。我这样的人都不好对付。你无法真正看穿我,对吧?

  她笑了一声,我基本可以看穿你。肢体语言有其自身的层次。你的脸、眼睛和头所显示出的信息不亚于其他人通过全身动作所透露出的信息。

  真的吗?

  这就是肢体语言的特点。其实像你这样反而更容易判断,信息更加密集。

  那我岂不就是一本打开的书?

  没有谁是一本打开的书。只是,有些书会比较容易读懂罢了。

  他笑了起来,我记得,你谈过在你审讯人的时候,他们有不同的反应状态。生气、沮丧、否认和讨价还价……在那次事故之后,我接受了很多治疗。我不想接受治疗,但是当你直挺挺地躺着的时候,你又能做什么呢?神经科医生给我讲了哀伤阶段。那种感觉真是一样的。

  欧阳紫玉十分清楚哀伤阶段,但这并不是今天所讨论的话题。我们的思维应对逆境的方式是很有意思的,无论是生理的创伤,还是心理的压力。

  许宗汉看向别处,我经常要和愤怒作抗争。

  欧阳紫玉注视着许宗汉,她摇了摇头说,其实,你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气愤。

  我是个废人,他尖叫着说,我当然很生气。

  我呢,我是个女刑警。咱们有时候都有理由变得很恼火,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感到沮丧,我们还喜欢拒绝很多事……但是说到气愤,不,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走出了这个阶段,你正处于接受阶段。

  当我不追踪杀人犯的时候,他冲着证据点了点头,我就进行理疗。杨四方说,我的运动量远远超过了医嘱。顺便说一下,这种治疗让人觉得挺恶心的。怎么可能让人接受呢。

  我说的接受不是这个意思。你能接受现状,并努力抗争。你并不是成天坐着不动。哦,真抱歉,不过你的确是不方便的。

  这句抱歉并不带有真正的歉意。许宗汉忍不住哈哈大笑,欧阳紫玉觉得她的玩笑还真起作用了。她早就料到,许宗汉是不在乎的。

  你接受现实。你试着改变它,但你却从不对自己撒谎。这是一种挑战,会很艰难,但这并没有激怒你。

  我想,你错了。

  啊,你刚刚眨了两次眼。这是犯罪心理学上所说的压力反应。说明你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他又笑了,你这女人真是个辩论高手。他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哦,我发现了你的基准反应状态。你没法糊弄我了。不过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传出去的。

  前门开了,欧阳紫玉走了进来。互相打了个招呼。从欧阳紫玉的姿势和眼神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心事重重。她走到前窗旁,向外看去,然后拉下窗帘。

  怎么了?许宗汉问。

  刚刚邻居给我打电话。她说,今天有人来我的公寓楼打听我的情况。他自称为乔一诺。我曾和他一起在巡警部门共事过。他想知道我在忙什么,问了很多问题,还察看了整幢公寓楼。我的邻居觉得很奇怪,所以给我打了电话。

  你觉得有人在假冒他吗?那个人不是他吗?

  肯定不是。他去年就离开刑警部队,搬到市区了。

  可能他回来访友,想看看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他的魂回来了……还有,王献普和我都被人跟踪了。今天早些时候,还有人翻了我的包。当时包是放在我车里的,车门锁着。有人撬了我的车窗。

  在哪儿?

  就在中兴大街,靠近那家工作室。

  就在这时,欧阳紫玉似乎从记忆深处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费力理清头绪,说,有件事我得说一下……可能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值得提一下。

  已经很晚了,但许宗汉还是召集了所有人,路怀远、李培玉、王献普和刘明理。

  欧阳紫玉打量着他们。

  她说,我想让大家明白一个问题。有人在跟踪我和王献普。刚告诉我,她觉得她也看到了一个人。

  犯罪心理学家点了点头。


  4

  欧阳紫玉看了一眼王献普,你说,你觉得也看见了那辆奔驰车。你有没有再次看到它?

  没有,从今天下午起就没见过。

  你呢,李培玉?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我觉得没有,这个瘦长的男人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过,我也没太注意。实验室技术人员通常不习惯被人跟踪。

  路怀远说他也觉得自己可能看见了一个人。

  刘明理,你今天在金沙岗的时候,欧阳紫玉问刘明理,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监视你?

  他愣了一下,摇着头说,我?我没去过金沙岗啊。

  她皱起了眉头,什么……你没去过?

  刘明理摇了摇头,没有。

  欧阳紫玉又看看刘明理。这位来自新塘的侦探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

  我们该谈谈了。

  屋里的其他人,他们事先都已经得到指示,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王献普一直把手放在他的枪上。路怀远走到刘明理的身后。

  他皱着眉头,回头看着这位体格魁梧的侦探,这是在干什么?

  许宗汉说,刘明理,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欧阳紫玉刚刚认为值得一提的事情非常微妙,这并非关于谁在跟踪她的问题;欧阳紫玉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让刘明理放松神经。欧阳紫玉刚才回想起,先前当刘明理提到自己曾去过工作室前的犯罪现场时,她发现他双腿交叉,回避与他人的视线接触,而且他的坐姿也暗示了他可能有欺骗行为。他的解释是,他刚离开现场,想不起来大街有没有解禁。因为他没有理由为自己的行踪而撒谎,所以她当时也没多想。

  但是,当欧阳紫玉提起,有人在现场强行闯入她的车子,刘明理当时也在场,欧阳紫玉就想起了这位警督可能做出过欺骗的行为。欧阳紫玉曾打电话给当时也在现场的马卫东,问她刘明理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在你离开之后,侦探。这位侦探说。

  但是刘明理却告诉她,他又在那里呆了近一小时。

  马卫东还说,她相信刘明理去了金沙岗。欧阳紫玉之所以问他去那个区干什么,是为了让欧阳紫玉有机会找出表明他撒谎的信号。

  你闯进我的车里,翻看我的包,她说。声音很尖厉。你还找邻居打听我的情况,假冒一位曾跟我一起工作过的同事。

  他会否认吗?如果欧阳紫玉猜错了的话,那么刘明理一定会变得怒气冲天。

  但是,刘明理低头看着地板说,好吧,这完全是个误会。

  你真的找过我邻居吗?欧阳紫玉生气地问道。

  是的。

  她慢慢地靠近他。他俩的个头几乎一样高,但此时,欧阳紫玉的愤怒似乎使她凌驾于他之上。你开奔驰车吗?

  他皱起眉头说,就凭刑警的薪水?这个答案似乎是诚实的。

  许宗汉瞥了一眼李培玉,他刚查了机动车管理局的资料库。他摇摇头,说,不是他的车。

  看来,在这点上,他们搞错了。但是,很明显,刘明理想拿走什么东西。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宗汉问。

  刘明理看着欧阳紫玉说,我很希望你加入到这个案子里来。你和一起,才能构成一个顶尖团队。坦白说,你们很受媒体的追捧。而且,我也很想跟你们合作。但是,等我说服上级让你参与这个案子后,我却接到一个电话。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她的语气很坚定。

  我包里有一张纸。他向王献普点头示意。王献普正站在他那只旧公文包旁,那张折好的纸。最上面,右边。

  这位新手侦探打开了包,找到了那张纸。

  这是份电子邮件。刘明理继续说。

  欧阳紫玉从王献普手中接过来,边看边皱起了眉头。她有一阵子似乎僵住了。然后,她走到许宗汉身边,把那张纸放在他手上。他看了看这张简短而机密的纸条。这是公安局一位助理督察写的。上面说,几年前欧阳紫玉曾和一位滨海市公安局侦探谈恋爱,而后来面临多项罪名的指控,包括抢劫、贿赂和伤害罪。

  欧阳紫玉并没有牵涉到这些案件中,但是不久前,上级担心她可能会和他有联系。他们不认为欧阳紫玉会做出一些违法的事情,但是,如果人们发现他俩在一起,那就会,正如字条所说的那样,很尴尬。

  欧阳紫玉清了清喉咙,但什么也没说。许宗汉知道兰一多和欧阳紫玉之间的事,比如,他们曾谈到结婚;他们之间曾经非常亲密;当她得知他秘密的犯罪行为时,她几乎崩溃了。

  刘明理摇摇头说,很抱歉,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上面让我提供一份完整的报告,包括我在哪里监视你这样的细节,以及我所了解的关于你的一切情况,无论是工作以内还是以外的。还有你和他其朋友之间的接触。

  这就是为什么你到我这儿来盘问关于她的情况,许宗汉生气地说,简直荒唐。

  我不想冒犯你。我就明说吧。他们想把她抽走,他们不想让她参与这桩惹人注意的案子,因为她过去的经历有疑点。但是我不相信。所以我想把事情搞清楚。我觉得这是危险的恋爱!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兰一多了,我也不知道他已经被放了出来。

  这就是我打算告诉他们的情况。他又朝他的公文包点了点头,我的记录都在那儿。王献普又找到几张纸,递给欧阳紫玉看。她看完之后又把纸展开给许宗汉看。这些都是刘明理的记录,他监视她的次数,他所提的问题,以及他在欧阳紫玉日程表和通讯录中查找到的信息。

  你真是个不速之客。路怀远说。

  我承认。我有些过分了。对不起。

  你他妈为什么不来找我?许宗汉吼道。

  或者来找我们当中的任何人。路怀远说。

  这是上级交待的任务,还让我保密。他转向欧阳紫玉,让你不愉快了。对此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想让你来办这个案子。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我已经把我的结论告诉他们了。整件事情都结束了。求你了,我们能不能别再谈这个了,继续调查我们的案子吧。

  许宗汉瞥了一眼欧阳紫玉,看到她那发呆的目光和涨红的脸。她不再生气。但她觉得在尴尬,因为她成了这次争执的起因,同时也给同事们带来了麻烦,打搅了他们的工作。欧阳紫玉感觉痛苦,因此这也让人觉得很难过。

  她把那张纸还给刘明理。她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便拿起外衣,平静地走向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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