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竹香之后,我的心日渐空虚起来。业成哥、舜龙、全有、竹香,这几个我心中深深爱恋的人都离我远去了,几个月以来,我的心始终遭受着一种若隐若现、似痛非痛的煎熬,感受着一种莫名的酸楚。不管从哪方面讲,他们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可如今每天我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他们默默地对话。思念就像一口甜水井,你想将那甜水喝个够,却永远不可能跳进去,只能趴在井边一桶一桶地打,喝完一桶再打一桶,井里的水永远都打不完,你却在无休无止的打水的过程中累了、倦了、乏了,可望望井里,那甜滋滋的味道实在很诱人,让你不想罢手。


    妈妈这些天来不知怎的老在喊头痛,我找不到别的医治方法,只好在手头空闲下来之后,给她头部捏一捏,揉一揉,为她缓解一下痛苦。


    那天清晨,妈妈的头似乎痛得更厉害了,她甚至自己将自己的头不停地往墙上撞,又拒绝我为她按摩。我看着十分焦急,打算去请医生。


   “妈,我去请郝医生来给您看看吧,老这么拖着不行啊。”


   “不,我不看。这是老毛病了,过几天自己就好了,再说,家里又没钱……”


   “再没钱也得看病呀!您都痛成这样了,让我啷个看得下去嘛?人家都说郝医生看病可以,而且头一次找他看病的,他还不收人家的钱……”


   “哪有这样的人?不收钱,不收钱他当医生做啥子?”


   “别人都是这样说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妈,你好好躺着,我去请一请就知道了。”


    走出院门,我看见秀清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便好奇地走过去。


    秀清趴在她妈妈的肩上,一脸的惊恐。我问她:“出啥子事了?”


    “死了一个人,在那里。”她头也不抬,手向背后指过去。


    我透过人缝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只见那人浑身是血,就蜷在人群中间,像川戏《西游记》里被孙悟空打得现了原形的妖魔鬼怪那样,躺在路中央。


    “这不是陈天寿吗?!”我心一沉,竟失态地叫出声来,赶紧挤进人群,想看个清楚明白。


    死的人果然是陈天寿,不知他倒在这里有多久了,满脸的血已经凝固,面色青中泛黄,整张脸扭曲变形。他的手中,紧紧捏着一个袋子,里面没有什么东西,袋子已经被人撕烂了,上面有几片野菜叶儿。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陈天寿一定是给我们家送吃的来了,而在路上一定是遭遇了不测——是的,一定是这样。可是,他死的这个地方,离我家很近,就算是遇到别人的抢劫,或是与别的土匪争斗,我们却为何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和动静呢?从大家的议论来看,左邻右舍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唉,这人哪,昨天还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土匪二当家的,一晚上的工夫,就这么没有了,唉!人的命呀——”有人在重重地叹息。


    “哼,该他背时(四川方言,意即倒霉),国民党的小舅子哪里这么好当哟?老天棒(四川方言,意即不务正业的人),抢人杀人,无恶不作,老天爷早该收他回去了!”


    “哼,他这一死倒也死得对。这年月,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死的是时候。”


    “土匪哪里会没有吃的哟。北山上吃的东西多的是,他手里头拿的那一袋装的是啥子,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吗?也怪,他拿着这一袋吃的东西到我们这里来做啥子?是不是从哪一家抢出来的,被人整死在这里了?”


    “依我看,他们北山帮和南帮经常都在武斗,很有可能他是在武斗的时候受了伤,逃跑到我们这里以后,跑不动了,就倒在这里死了。”


    南帮是长年盘踞在镇南一百里以外那片树林里的土匪。“有可能,有可能。”这一说法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认同,都在随声附和。


    一时间,我感到身体抖动得厉害,看着陈天寿,心里又慌又乱。他在方圆百里的村队已然是臭名昭著,但于我们家毕竟是有恩的。妈妈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眼前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突然、太突然了呀。我,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忍再看,赶紧走开了。一路上,总感觉心惊恐得像要随时跳出来似的。


    大队卫生所在大队部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比较隐蔽。原来是田家祠堂,解放后改成了大队部。


    我找到卫生所,见郝医生正在为一位老大爷把脉。我不知道这样走进去合不合适,在门前迟疑了片刻,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老大爷拿完药走了以后,郝医生问我怎么了。我刚一张嘴,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与难过,简单地说明了妈妈的情况,他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叫我赶快引路。


    快到家的时候,发现人群已经散去,陈天寿的尸体不知被谁弄走了,还有三四个人在那儿议论着这件事。


    我将郝医生引进屋。妈妈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


    郝医生伸出食指和中指,放在妈妈的鼻孔前试探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妈妈的头是怎么个痛法的?”他小声地问道。


    “一会痛,一会又不痛,痛起来的时候,她就要寻死,真是让人心焦。”


    “痛了多久了?”


    “好像有十几二十天了。最近我觉得她比以前痛得厉害了。”


    “刚开始痛的时候,啷个不来找我噻?”


    我支吾道:“刚开始……妈妈痛得也不见得多厉害,我想她可能是感冒了,就没有……”


    “不管是啥子引起的,头痛都不可小视!”听我这么说,他竟有些急了。


    郝医生姓郝,大家都说他是“好医生”,因为觉得他很讲医德,心眼特别好。郝医生出生于行医世家,祖祖辈辈都靠给人看病挣钱吃饭。原先他不在我们队上,好像解放军赶跑国民党之后,没多久他就来了。他来了以后,为竹香的爸爸、老队长田明礼治好了多年老犯的腰痛病,因队上又正好缺医生,老队长就向新队长举荐了他,这样他便留在了队上给大家伙儿看病。他看病通常都是在进行“望、闻、问、切”之后,确切地说明这病他能治还是不能治。他说不能治,你就只有另想办法,他绝对不会再管你了;如果他能治,就立马给你开药、配药,包你药到病除。如果是初次找他看病,他一般不要钱,但被他看好病的人都会主动给他医药费,多少凭自己的心意。对于别人主动给的钱,他不会拒绝,不给的,也不会去追讨。据我从队上那些七姑八姨们口中所了解到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起来挺古怪的,却又着实受社员们的爱戴。只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至今还是一个单身汉。据旁人观察,都说他是在专修医术,没有情色之欲,乃一世外之人。难道他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以人形现身?


    “你妈妈的病不像是感冒引起的头痛。她的头骨里面可能是长了一个啥子东西,但是也不一定……”


    “啊,长了个东西?”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头骨里会长东西,不由得心惊胆战,急急地问:“那咋个办呀?”


    “实在惭愧得很,我这里现在也没有好法子……”


    “不,郝医生——”我就生怕他会说出这样“谦虚”的话,因为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拒绝治病。于是赶紧接过他的话,压低了声音说,“你是医生,是好医生,你一定有办法,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边流泪边乞求道:“郝医生,人人都说你是好医生,你医术好,心肠好,我求求你,想个办法救救我妈妈吧。钱的事,你莫要担心,我家男人在煤矿山上干活挣钱,他回来就给你钱,行吗?”


    说完,我“扑通”一下跪在了他面前。


    “妹崽儿,你这是做啥子嘛!”郝医生一把拉住我,说:“不是我不医治你妈妈的病,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治,她的头里面究竟长没长东西我也不敢下定论……唉,看你们母女造孽兮兮的,这样吧,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看有没有办法给她治——我尽快给你答复。”


    郝医生走后,我坐在了妈妈的旁边。  

    妈妈还睡着,我不想叫醒她。昨夜她一定是疼了又醒,醒了又疼的,这会儿不疼了,睡得好就让她睡吧。她的双唇,因呼吸而微微翕动着。虽然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面容依然清秀白皙,脸色也比较红润。微微有点胖,睡觉的时候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


    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我仔细环顾起这间屋子来。从屋顶到地面,从东墙到西墙,从窗棂到门板,才发现这个家真的是又简陋又破旧,正如书上所说的“家徒四壁”。


    女儿诗月乖乖地倚在我的腿边,很安静很执着地玩着一根红线绳,黑眼珠亮晶晶的,模样和全有像极了。而此时,腹中的孩子也有七个多月了,是男是女还不知道。


    一种莫大的无助与凄凉感袭上心头,我不禁潸然泪下。


    既然郝医生没有说妈妈的病绝对不能医治,那就再等等吧,等他想出好办法。我真的不能失去妈妈,虽然她如今瘫痪了,一直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但她是我们这个家的精神支柱,是我能够生活下去的一股强大动力,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很可能会崩溃,那么我们这个家也必定倒塌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