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二是农村里闺女中秋节走娘家的日子。这天正好是星期六,幼儿园里只上半天的课。不到十一点,幼儿园里的大大小小就都回家了,只留下看门的蔡大爷孤单单地守着个空院子。

  孟凡雪回到家,看到公公婆婆还坐在大门前和一群叔婶聊得正热闹,便打了个招呼闪进家门,婆婆随后也跟着进来了。

  “娘,天宝呢?”

  “吃了早饭就没影了,到现在还没露面呢。”

  “哦,那你去长林和天源家里找找吧,仨孩子最近老在一块玩。我先收拾收拾,等天宝回来了我就带他去我妈那儿,刘长江回来了你跟他说声,让他晚上再过去吧。”

  “嗯。”婆婆应了一声,弓着背出去了。孟凡雪从衣柜里拿出给她娘买的那件玫红毛衣,又在身上比量了比量,挺好看。老太太这几年发福厉害,一年比一年胖,还又那么爱穿,衣橱里都是她的衣服了,还嫌出门没穿的。女人呐,不管年轻的年老的都一样。

  路上到超市里买上几斤她爹爱吃的月饼,还要买上一箱奶,给侄子侄女喝。刘长江去的时候再买点水果也就差不多了。

  自己穿什么呢?孟凡雪挨着遍儿看了看衣柜里挂着的衣服,这才想起来这个秋天竟然没舍得给自己添一件像样的衣服,难怪娘说她越来越会过日子了。唉,啥办法啊,谁让自个儿心心念念想换楼房呢,俩人挣得又不多,不省着点花咋成啊。试来试去,还是开春时和孙文娟一起进城买的那身套裙吧,不然,实在也挑不出更顺眼的了。

  挑好了自己的,孟凡雪又找出刘长江和儿子该穿的衣服,一边翻腾一边暗暗好笑:刚刚还说老妈呢,自个儿也一样,那爷俩的衣服加一块儿也没她的多,可临出门还是没得穿。孟凡雪又洗了个脸,淡淡地化了点妆,都捯饬完了再抬头看表,便有些着急了:这孩子,咋还没回来啊。

  孟凡雪决定再等五分钟,天宝要是还不回来就自己一个人先去,让他晚上和刘长江一起过去。

  孟凡雪太想回娘家看看了,这急切倒不是因为想爹娘。孟集村离这儿不远,不过几里地,抬脚就到了。平时只要没事,不过三五日功夫,孟凡雪便要带着儿子或是一个人去走一遭。可今天这个日子不一样,昔日的那些发小们也是今天回娘家,小时候一起玩闹到上中学,可一到了嫁人的岁数就都飞远了,没个事竟是谁也见不到谁了。

  “妈,我回来了!”儿子的人还没到,声儿先到了。孟凡雪心里说,这孩子的性格倒不随他老子,率性,阳光。

  “快点洗把脸,换好衣服咱们去姥姥家。”孟凡雪催促着。

  “又不是刚睡觉起来洗什么脸呀,衣服也不用换了,这样就行。”

  “我都给你找好了,你看你这身脏的!快点换上!”

  “哎呀!你们女人就是麻烦,去趟姥姥家也得搞得跟要去相亲似的。”天宝一边抱怨着一边却听话地跑进屋里去了,笑得他奶奶捂着肚子直喊肚子疼。孟凡雪也觉得好笑,小屁孩断奶才几天呀,竟然知道相亲的事儿了。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没觉得累,后座上驮着个半大小人竟很觉出份量了呢。

  那回孟凡雪偷偷数算了一下,整个幼儿园里除了她和刚来的小刘,其他人都骑上电动车了。她也不是不想换一辆这时髦玩意儿,可一想要花去自己好几个月的工资就又舍不得了。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后座上的天宝左顾右盼,一高兴还唱上了今年春天参加区里的声乐大赛演唱的这首获奖歌曲。

  儿子应该说各方面还是很优秀的,孟凡雪很知足。只是那天听他班主任郑老师说天宝近来上课有些分神,而且不只一个老师向她反映这情况,让孟凡雪留意下这孩子在家的一些动向,方便及时沟通。

  “天宝,作业还一点都没做吧?就光知道玩了!将来……”

  “妈,能不能别扫我的兴啊!”

  “看能的你!还不让妈张嘴说话了!”

  “你们大人都一样,自己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长大了反又逼着我们学,动不动就是考不上大学怎样怎样,你和俺爸都没考上大学不也没饿死呀!”

  几句话堵得孟凡雪没辙了。是啊,自己当初如果听她娘的话好好拼一拼考上大学了,也不至于现在过得这么苦。可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自己这个样子才希望儿子能有点出息啊。唉,说来说去还是各人的命吧,人家孙文娟也没考出去,不照样过得有滋有味的,自己就是天生的劳碌命,要是嫁个好人家说不定早摊上别的事儿了呢。娘不是整天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嘛,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不想那么远了。

  远远地,已是望见了孟集村村头的那座两层村委会大楼,马赛克贴墙,宝蓝色的落地大玻璃,看上去很气派。看大门的是孟凡雪本家的一个叔,小辈们都喊他振东叔。快六十了,人挺和善,见了谁都是不笑不说话,很受人尊敬。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人,后来因为做饭吃饭的不方便,就跟村干部们说了下,把老伴也接到村委传达室了。老两口都很勤快,在村委会的墙外面开了几分地,随着季节种了些萝卜白菜大葱韭菜,自己吃不了就让儿子闺女帮着吃,有谁路过时,若是碰巧了振东婶子正在拔菜,准得由着她往自己的车筐里放上三棵葱两根瓜,自己种的,不值钱,却是纯天然无公害。说完了,婶就开心地笑,得了菜的更高兴。

  走近了,只见墙外的水泥地面上杂七杂八地晒了些绿豆红豆,却不见叔和婶的身影。迎头碰上在村里开小卖部的云姑,和振东叔是亲兄妹。云姑的对象是本村的,姓赵,人老实,不爱说话,村里人都说他的话全让云姑替他说了。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云姑和振东叔一样,见了谁都爱说上几句,只要有她在,什么样的场子也冷不了。

  云姑手里提了个饭盒,见了孟凡雪,照例笑着说:“大侄女家来了?大哥大嫂多有福气,养个闺女又俊又孝顺。”

  孟凡雪早已下了车想打个招呼,一听云姑这么夸自己却又不知怎么接口了,只好转头对了天宝说:“快叫姑奶奶。”又问,“云姑这是要去哪儿呀?”

  “包了些饺子给你叔送一盘来,藕馅子的,他爱吃。唉,吃一顿少一顿了呢。”

  “哪个叔?”孟凡雪有点懵。

  “我送到这儿来,还能是哪个叔!你振东叔啊。”

  “振东叔咋了姑?”

  “唉,得了那种没救的病啦。”说完摇摇头,摸一把天宝的脑壳说,“孩子长得真快,几天就成半大小伙子了。快去看你姥姥吧。”

  孟凡雪应了一声,再骑上车子,感觉脚底下更重了,紧蹬了几步,望见了自家的大门,发闷的心里才略觉松弛了些。

  一进院门,天宝就大喊一声“好香啊!”孟凡雪知道娘和两个嫂子又忙活上了。

  听见喊声的侄儿侄女也跑出来了。孟嘉丽最大,是大哥的独生女。小丫头自打上了初中小模样更水灵了。嘉轩虽是小哥的儿子,却比天宝还小了两岁。小哥和小嫂结婚几年都没有孩子,急得娘一年去了两趟泰山庙去求泰安奶奶送子娘娘,直到第四年上才有了嘉轩。这个盼来的大孙子把老太太乐得送完米就又去了一趟泰山,自然是千恩万谢各路神灵的保佑。

  仨孩子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就跟半个世纪没见了似的。孟凡雪看着他们的面相,心里道,血缘这东西真是怪,不一个爹不一个妈,眉眼鼻口的咋看咋相像。再看那嘉轩,拉着天宝的手,讨好地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个没完,叫得天宝拍着脑瓜直后悔走得太急,忘了给嘉轩带上那整套的海绵宝宝和神探威威猫的卡片了。嘉轩毫不掩藏满脸失望的表情,反复地说着哥哥下回可别再忘了呀,我们同学好几个都收集全了,哥哥一定好好想着呀……

  小孩子的世界孟凡雪懒得介入,她三两步走进屋子,见一家人都在忙忙活活。哥嫂都不让孟凡雪再动手,只让她先坐下喝口水歇会儿,马上就开饭。

  孟凡成往门外看了看,问:“刘长江咋没来?”

  孟凡雪哼了声:“甭管他,送料石去了,晚上过来。”

  这话恰巧被刚从灶屋里走进来的老太太听见了:“咋?你俩又怄气了?”

  “没有,”孟凡雪瞅瞅她娘,又看看大嫂,“真没有,他就是中午没空来。”

  “那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孟凡成边说边拨电话,孟凡雪张张嘴,没言声。

  打完电话,孟凡成就埋怨他妹妹:“小妹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咋没和长江说今中午过来呢,人家长江说了,二十分钟内准到。”

  “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们真没吵架,我就是……不想和他说话。”孟凡雪低下头,直愣愣地瞅着自己脚上的鞋子,散了光的视线失神而呆滞。

  “娘,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高兴的事谁都不许提啊。”小嫂走过来打圆场。仨孩子也在这时欢笑着进了屋,天宝挨个儿叫了一圈,问道:“咦,我姥爷和小舅舅呢?”

  老太太欢喜地一把把外孙搂在怀里:“还是俺天宝有眼神儿,你妈都没看见少了俩人。你小舅工地上忙,回不来,你姥爷那个老顽童钓鱼钓疯魔了,天明到天黑,都快把那闫家水库当成家了。”

  “奶奶奶奶,我也看出来少了俺爷爷和俺爸爸了,我也有眼神儿。”嘉轩眼巴巴地说。

  老太太哈地一声笑了:“瞧瞧,夸他哥哥,俺这大孙子不乐意了呢,嘉轩……哦对了还有嘉丽,都和天宝一样,都有眼神儿,都精神着呢……”

  一家人也跟着笑,笑完了,大嫂想起什么似的冲老太太说:“娘啊,别光顾着说话了,孩子们早上不好好吃饭,现在早都饿了,给他们盛几个菜先吃,咱们再等等他姑父吧?”

  不待老太太答话,孟凡雪便道:“不用等他,他又不是外人……”

  话没说完,就听老太太招呼她:“妮啊,你两个嫂子都忙活了大半个上午了,还有个汤菜,你和我去做出来吧。”

  老太太说完便起身向屋外走。孟凡雪轻声叹了口气,她知道老太太不是要她做什么菜,而是有话要跟她说。

  出了门,娘果然没进灶屋,而是径直往前院走。前院很大,足有三四分地大小,老两口把它们间隔成好多行垄,分种了各样的时令蔬菜,最南面还种了几棵果树和香椿树花椒树,每到春天,老太太就把鲜嫩的香椿芽和花椒芽摘了,装成一兜一兜的让老头子给孩子们送过去尝鲜。到了秋里,又是各种果子成熟的时候,虽然不多,却也够几家人吃的。

  说了东家说西家,抬眼看见了那棵黑梨,那是刘长江几年前从送料石的人家那里弄来的,当时只是不足一米高的一个树杈,没想到几年下来竟然长成了一棵像模像样的梨树,而且从第三年开始每年都能结十几或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黑梨。这黑梨没有一点渣,吃到最后那梨心也不酸,竟是几棵果树里最好的树种了。

  老太太也在望着那棵梨树,缓缓地把目光移回来,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妮啊,当初你没听娘的话跟了刘长江,现在还不打算听娘的话是不?长江那孩子身上缺点是不少,可那是结婚前该看到的,既然那时候你没看出来,现在就更不该揪住不放了。你说得对,刘长江他不是个外人,可在你哥嫂面前,娘得把他当成贵客来招待呀。男人都好面子,刘长江更是这样的人,你没看出来吗?娘也知道你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可是如果现在你不跟他了,就不只是受委屈了,你想过吗妮?”

  孟凡雪越听眼圈越红,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可懂是一回事,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

  “妮儿,别怪娘说道你,娘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慈母多误子,悍妇必欺夫,一会儿长江来了,学得温善一些,人心都是肉长的,越捂越热乎。”

  孟凡雪还没搭腔,手机响了,不用看也知道是刘长江来了,大哥催她们回去呢。

  “多看看长江的好处,不说别的,他对我和你爸那真是没得说,那回我住院的事你忘了?你们兄妹几个都忙,人家长江在医院里跑前跑后的和你爸伺候我,自己的儿子也不过那样吧……”

  “娘你别说了,你等等我,我去摘几个梨。”孟凡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黑梨树下,挑了几个够得着的摘下来,捧在手上,垂下头,几滴泪水滴在其中一个的上面,氤氲了一片黑。

  走到娘跟前,老太太给闺女抹了把脸,接过两个梨去:“雪啊,人这一辈子看起来长,过起来快,一日的夫妻,百世的姻缘,但能守本分,终身无烦恼啊。”

  听到“本分”二字,孟凡雪脸上一热。她知道,娘这是在给自己敲警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