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这么回事!搞来搞去,这个酸哄哄的女孩还是武玉梅的女儿。从一开始,她喻小骞就跌入武家的陷阱,不管是武玉梅设下的,还是她女儿设下的。她们究竟要干什么?喻小骞冷眼打量这个现在叫武海南的女孩,只见她两眼一挤,两串泪珠挂在狐狸一样的尖脸上。也仅只一眼,喻小骞就看出其中的泥淖和对方的狡猾。她感觉自己只要踏出一步,就陷进这女孩的纠缠、谎话和眼泪里;只要跟她搭上界,对方就会用变化无穷的情绪消耗你,让你疲于应承她的喜怒哀乐,漫无边际的废话以及没完没了的小困难小烦恼中。这丫头说不定还有艾滋病。这下可好,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要被这丫头拖垮消灭了。她厌恶地浑身一凛,毫不犹豫地拉起自己的包往外走。她不知道阿木那间房里还有没自己的东西,但有也好,没也罢,她不要了。她不能沾这女孩,除非她要给自己找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把车钥匙放在前台。”她撂下一句就往外走。武羚羊在后面“哇——”地大哭。喻小骞只是顿了顿,打开门,走出去。她没等电梯,而是从温热的安全通道下楼,经过前台,连一句A325的房卡是否送到前台也懒得问。他们爱咋地咋地。自己现在就去机场,换张机票回北京,跟那位前女教师说,那个破电影自己不拍了,欠的200万自己拍广告也会还给她。而他们姓武的,不管老的还是小的,谁也别想再卷入她的生活,她打不起,还躲得起。她走出主楼,沿着花砖小路走到停车场,打开后备箱,两个箱子都在。她提出箱子,招来一个路过的服务生,嘱咐他把车钥匙交给A301的房客。

  喻小骞拖着行李走出热带阔叶植物覆盖的酒店大院,发现这个豪华、奢靡的酒店完全置于海边的荒野中,不仅离城市很远,甚至离正经公路还有六公里。眼前这条水泥道完全是酒店的经营便道,举目望过去,只有散漫的农人和慢慢吃草的水牛。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天气热得只能穿一件衬衫。喻小骞向白花花的水泥路尽头望一眼,除了摩托没有可称为车的。她苦笑一下,叫大门保安帮她联系出租车。

  说话间,武羚羊开着黄色跑车冲过来,嘎地停在喻小骞身边。她落下车窗,探出哭过的脸,哑声说:“你上车。”喻小骞执拗地不瞟她一眼,把目光斜向远处。“你上车吧,这是我家的酒店,你等一天也等不来车。”听这话,喻小骞的鸡皮疙瘩出了一层。武羚羊把手闸推上,跳下车,拖着一个箱子往车后走。大门保安走上来悄声对喻小骞说,这里根本打不到出租车。无奈,喻小骞只得把另一只旅行箱放进后备箱。

  “中午了,你得吃饭吧?”这时候武羚羊说话挺清爽,人虽然哭过,但还算硬气。老话里说“千张脸”的,应该就是她这样的人。喻小骞被动地上了车,刚关上门,车子“嗖”地窜出去。

  喻小骞刚坐上车就后悔,即使步行六公里,她也应该自己走到正经马路上,打个车,去机场。武家母女,剥夺了她的电影,还剥夺了她的尊严。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必要继续跟她们打交道。

  “到正经公路,你给我放在路边。”这么说着,喻小骞心脏周围的神经和血管放射状酸楚,心就像蚀烂了。

  武羚羊也不做声,怒火和自怜让她的身体像竹木沤烟,呛人的烟滚出来,身体越来越黑,越来越枯槁。“你看看我。”过了很长时间她呜咽道,见喻小骞纹丝不动,她把车速放慢,撸起右边的衣袖,胳膊伸到喻小骞眼前。喻小骞故意把身子往后撤撤,看一眼不看一眼地扫过去,武羚羊粉白的手臂上是一道道旧伤痊愈后留下的肉楞子。见喻小骞依旧漠然,武羚羊放开方向盘,把左边袖子撸起来,左边胳膊上肉楞子更多,有几道当初一定溃烂了,疤痕的边沿乱糟糟的。

  “谁干的?”喻小骞冷淡地问。不出第一印象,武羚羊就是个混在街头、地下室,以打架吸毒淫乱为荣的问题青年。她一双眸子就像两只破洞,半露半掩二十几年不堪的人生。

  “我自己搞的。”武羚羊自艾自怜道。

  这个说法喻小骞倒没想到,但也不愿问,她知道话匣子一打开,自己就脱不了身。她已经对武羚羊、武玉梅没兴趣了,不想知道她们的任何事。她不写那该死的剧本了,对她们的任何故事都不感冒了。她蹙着眉头看着远方,等着一句话说出口:“就把我放在这儿,给你母亲带句话,她的电影我不拍了。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纠缠我了。”当车子拐上大路,她这句话刚要出口,武羚羊抢在了她前面:

  “所有人都烦我。我知道是我的错。我跟谁在一起都想死抓住人家不放,我就是太孤单,这世上就是没一个人能让我靠靠。”武羚羊呜咽,一下一下吸鼻子。这句话怎么打动喻小骞的,让她把堵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许是,这说的也是她的境遇。她把脸扭到一边,把忽然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去。当她平静下来,车子已经经过武玉梅的Ⅰ号桥,也就是已经进城了。

  “手臂是怎么回事?”这句话与其是探听不如是安慰。别人暴露伤疤,就是想讨个安慰。

  “小时候,我妈出去,说好的哪天回来又不回来,我就在胳膊上割一刀。我让它红肿,让它化脓,等她回来,亮给她看。”

  “你妈一定很烦你。”虽这么说,喻小骞也知道,小孩子这么做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换来大人的爱。

  “她说我是她的冤家,讨债鬼,前生造的孽。她也不打我,就是说根本不喜欢我,小时候就应该把我掐死;还说我是海家的脏种,海家坏了她的女儿身……小时候她这么说,现在不说了,开始对我好了。”

  “你小时候总在火车上过?”

  “大部分是一个人在郑州,后来在北京。她去做生意,我一个人在家。”

  “那你的独立性应该很强。”车子已经进城,气氛正在软化。喻小骞有些焦躁,一会儿准备把那句话撂出,一会儿又想听听武羚羊还会怎么说。

  “不强。我故意什么事也不干。她走几天,几天的碗就留着,衣服也留着,她准备多少吃的,我就吃这么多,她不回来,我就不吃。最后她没办法,找个老太婆看着我,我就气那个老太婆,每天不穿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硬是把又老又臭的老太婆气走了。后来有BB机了,我一天呼她十几次,二十几次,后来她有手机了,我一天打她十几个电话。她说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我说你要送就送,反正傻的是她女儿。我一直等着,她也没送。”武羚羊不带情绪地说,仿佛说的是别人。

  “你真够祖宗的!”喻小骞想起刚见武羚羊时自己总结的一句话。

  “我就是想让她陪着我,不要赚那么多钱。她是个神经病,赚那么多钱现在不是都捐出去了?有什么用?”

  “你们闹得最凶一次是怎样的?”不知不觉,喻小骞的职业习惯又出来了,她习惯从一个情节中看到人的本质。

  “她说好回来又不回来,我就把家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都砸了,把书都撕了,我也不扫,就那么乱着,坐在家里等她回来。唉嘿,那家里跟遭了地震似的……”

  “她呢?她什么反应?”喻小骞浑身一惊一凉的。

  “她哭,往死里骂我。最后报了警,要警察把我抓去拘留几天。我才不怕呢,逼急了,我告她猥亵少女……”这句话说完,武羚羊突然住了口,但身体在高内压下颤抖。

  “怎么回事?”喻小骞抓住这一句。

  “我睡觉,她摸我下边。”武羚羊羞耻地一闭眼,泪珠掉满脸。

  “天!这算什么人呐!”

  “那是十三岁以前。后来我抗议了,跟她吵了两架,她不敢了。”

  “但这影响了你的性价值观。”喻小骞气愤地说。

  “这我不知道。”因为义愤,武羚羊的搪塞喻小骞没听出来。

  “你不能跟男性有正常的两性关系,热衷于街头艳遇,恐怕就是那件事留下的阴影。你在性关系上作践自己,跟在家里摔东西的心理如出一辙,都是希望别人注意你,关心你。你跟多人性交,就是在跟别人发生关系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对别人有用。你这是通过别人来确认自己。”

  “可能是吧。”武羚羊把车停在路边,愣愣地看着前方。

  “包括你喜欢女性——当然,我对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你也许根本不是拉拉,你只是缺乏母爱。你在年长女性那里找的是,一个母亲的替代。”

  这句话,说到了武羚羊的最软处,她捧着脸,“噢——”地一声长鸣。喻小骞眼里也蓄满眼泪,这说的是武羚羊,未尝说的不是自己。自从父亲去世后,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孤儿。虽有母亲和姐姐,却不知什么原因,她们不待见她,她也觉得自己就像父亲的私生女,在家里遭人厌弃。她年轻时找的丈夫,不是像父亲就是像菩萨,慈爱无边,但最终都离开了她。后来跟阿木发展成情人,除了当时相依为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在年轻、弱势的男子那里找到自信和独立,摆脱了对年长男人的依赖。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她在阿木那里找到独立和自信后,她才真正开始自己的创作,虽然才出品一部《卖脸》,但只要东风一到,她相信下一步会是部成熟电影。喻小骞看清了武羚羊,也看清了自己。耐心和慈心又回到她身上。 

  “找个地方吃饭。我来开。”

  武羚羊从方向盘上抬起脸,吸了两下鼻子,哑声说:

  “不用。我开。”

  她们找了家湖南餐馆。喻小骞感觉,真得吃点辣椒,壮壮阳气。

  落了坐,武羚羊在对面,喻小骞这才看见武羚羊换了顶清汤挂面假发,粉红的小脸在头发里一会儿遮进去,一会儿露出来,看上去像个芭比娃娃。她穿了件长款的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样子倒蛮干净。喻小骞把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公路上,汽车无声地滑动,椰子树柔顺地向一个方向吹拂。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怎么自然。”实际上很多事已经弄清了,喻小骞不过是想听听武羚羊自己怎么说。

  “还真是设计的。”武羚羊低头看着桌面。这时,她可能还没勇气正视喻小骞。“我从法国回来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就去了西藏。在拉萨一个青年客栈住了三个月,在客栈里第一次看见《藏地漫游》,看见了你,我觉得你就是我真正想找的人。我上网查你的资料,也不是很多,回北京后就到新闻制片厂找《中国通商口岸录》。还真搞到光碟,就在家里看。看了五六遍,就萌生了见你的念头。”

  “你母亲……是怎么找到我的?”喻小骞说话打了个结。

  “我在家里看么,她也看,她就说要找你拍电影。但,她是她,我是我,她不知道我找你。”

  “她不知道你找我?”喻小骞提高嗓门。

  “现在……可能知道了吧……我来海南后她才知道。以前不知道。”

  “我以为是她怂恿你来找我的。你车上有跟踪器,她跟踪我。”

  “那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我。她怕我又跟北京那些混混在一起。”

  “可这是海南的车。”喻小骞倒感觉武羚羊不像说假话。

  “哦,那可能还是不放心我吧?不然没理由啊。”

  “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逼我拍电影么?” 喻小骞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眼波。

  “她就是自我膨胀。以为她自己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别人都得为她服务。”

  “她对你说起过我么?”

  “她说你长得好看,要找你拍她的电影。”

  “那么你自己呢?你找我的真实意图…… 不会就是搞拉拉吧?”

  喻小骞嘴上虽是调侃,眼睛却没一丝的松动。武羚羊尴尬地一笑,接着是委屈地动容。

  “我不能这么混一辈子吧?”她声音弱得快听不见了。“她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就想,趁她给你投资,我就跟着你学点本事。”说着,一滴眼泪从眼外角滑落。

  “你母亲把我一个准备成熟的片子扣下来,又设套让我欠大武200万,做了这么个连环套后,让我给她拍电影。这事,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这个。”武羚羊第一时间叫道。

  “你一点儿不曾耳闻?”

  “我从不介入她和公司的事,我就管我自己。”

  “那以你对她的认识,这是为什么?”喻小骞端起茶杯,但目光从杯子上沿射出去。

  “我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武羚羊不假思索地叫道,转而又揣测道:“为什么?就是给她自己的电影让道呗?她又不怕花钱,管你成熟不成熟。这路这桥,还有什么双面观音,钱都往外扔;她不管花不花钱,只要高兴。”

  “她要的是让别人服她?”

  “唉,对!应该是这个。对我,她都能报警,何况对别人。你说?”

  喻小骞放下茶杯,长久地看着武羚羊,这女孩不像是说假话。菜上来了,香辣蟹,喻小骞拿起一只蟹黄肥厚的蟹壳放在武羚羊的盘子里,自己也夹块蟹肉。

  “你原名叫武海南?武羚羊是怎么回事?”

  “我烦我妈起的这个‘海南’,好像我是海南岛的孩子大家的孩子,就不是她的孩子。我不是刚从西藏回来么,藏羚羊挺可爱的,就随口编了一个武羚羊。但好像还是被你发现了。你问我父母,我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才那么说。”

  “我让你找人给你妈打招呼,看来你根本不需要托人,直接跟她说就行了。你说了没有?”

  “说了。”武羚羊艰难地说,“她说,你不要管,我就没法再说了。”

  “为什么没法再说了?且不说拆庙伤天害理,单那一头是你亲生父亲,你就忍心?”

  “我得靠养活我的人不是?谁最后是我的饭票,还是我妈。”小丫头说话气冲冲的。

  “但这件事,你妈做错了……”喻小骞指出事实。

  “小骞老师,放到我这位子,一个是整天在一起,出钱养活我的人;一个是十几年不见,另有一大家子的人;你说我听谁的?”

  “可那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也别说我自私,小骞老师。当年他要是不自私,也不会把我五千块卖掉?”武羚羊嘟囔道。

  这对喻小骞是个新视角。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这是武玉梅为达到目的不折手段,甚至不惜牺牲女儿的童年和教育。现在武羚羊却提供一个新视角:海青山因为再娶,顺水推舟,把她出让了。

  “他要是为我着想,可以既给钱又把我留下。他们巴不得把我推出去,好全心全意养他的儿子。你说我不为自己打算可能吗?我生活了九年的家不要我了,领走我的人成天就想自己的事。我要是不为自己着想就没人替我想……他们是大人,我是孩子,他们不替我想还让我替他们想?”

  喻小骞从武羚羊的瞳仁看进去,这是一个没有是非的人。她衡量一切的标准仅仅是,这件事对自己好不好、有利无利。一件事她做与不做,只看这件事对自己有无妨碍。她知道养活自己的是谁,对这个人永远不得罪,不管对方是对是错。谁都不能让她离弃养活自己的人,即便是亲生父亲。喻小骞浑身的汗毛沾了一层汗,接着它们凉了,感觉到寒冷。

  如此情形也出现在阿木身上。那种绝对保全自己的蒙愚,真令人绝望。如果说,武羚羊如此这般是因为少年时的生活像毒瘤一样浸害了她的灵魂,那么阿木的问题又出在什么地方?一个瘸子如果以跳舞演戏为生的话,势必会遭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和磨难,如果其内心没有强大到除了熬得住艺术的磨难,还能抗住生理缺陷造成的弱势格局,选择艺术为职业无疑是个错误。阿木选择了艺术,却没学会一个艺术家必须学会的忍耐。忍耐和持久力是天赋,没有这个天赋,则上天不佑。昨天,喻小骞最终签了那个合同,并不完全是惧怕阿木的刀子,而是震惊于他居然要用刀子解决问题的绝望。试想一个跳舞的人,到什么地步才会用刀子解决问题?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喻小骞冷静下来,她吃惊地看到已经陌生的阿木眼睛里的黑暗。是什么造成这种黑暗?六年的离乡背井?接二连三的失败以及本人是瘸子?在酒店昏黄的灯光下,喻小骞在这双眼睛前战栗了;她自己也经历过如此绝望,明白内心黑暗对人意志的吞噬。她经历过,知道如此情景怎么才能熬出来——实际上,只需一个人伸把手,甚至仅仅是一个体恤的目光。当“制裁”(也就是对抗)使尽,当道理无能为力,能救一个人的就只有爱了。阿木已经陷入恶的泥淖,能解救他的只有善了。对喻小骞来说,尽管作品是她的命,但如果此“命”可以救一个人,她也只好割舍了——丢了《舞者》她还不至于沉沦,但照阿木现在的情形,他可能会铤而走险,事实上,他已经铤而走险了。事已至此也只能是,“愿你的灵魂得安,愿我的泪长流。”。

  眼下,喻小骞看着用筷尖夹米粒往嘴里送的武羚羊,她的问题是,童年时缺少爱,成年后,母亲为弥补过去而溺爱。所以,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为了消除虚无感就滥交;她只向一种人低头,那就是给她饭票的人。

  武羚羊看到喻小骞眼里的泪花,不知所措地说:

  “小骞老师,你是不是看我无可救药,所以……”她停了一下说,“她也是这样,看见我就烦。”她用“她”来称呼母亲。

  “武羚羊,”喻小骞叹口气说,“如果你把注意力稍稍从自己身上移开点儿,去关注一下身边人,你就不至于那么虚无。”

  武羚羊抬起眼皮看着她,有些好奇,也有些不信任,但这句话不是完全碰到铜墙铁壁。她听后幽幽地低下头,筷子尖捣着鱼,砂锅鱼腩让她捣成一锅糊糊。她眼里噙上泪,寂寞地点点头。

  “你还叫我武羚羊……真好!”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喻小骞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X长。她不知道X长还有什么话要说,但眼下正好是转入下一个环节的契口。她想从武羚羊这里打听的,现在都知道了,要说的话也说了,这顿饭也差不多吃完了,两个人可以干自己的事了。

  她推开手机滑板,X长在电话那头说,他已经给市公安局的党副局长打了招呼,那位当年的部下愿意帮忙。现在的状况是,因为喻小骞不是司法人员不能看卷宗,所以,党副局长把卷宗借出来,她必须到老党办公室连夜看。喻小骞正想问犯人卷宗怎么会在公安局,X领导猜到这一点,解释说,武玉梅是“三种人”,过去“三种人”叫“反革命罪”,这类案件的卷宗存在公安局。现在党副局长冒着违纪的危险借出卷宗,她必须严格保密。喻小骞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已经对此不抱希望,现在事情有转折她也顾不上怀疑了。可能为打消喻小骞的疑虑,X长挂电话前说:“我和北京的老宋都是朋友,老宋托的事肯定要办。我看你也挺执着,呵呵呵,女同志干一件事不容易,我们能帮忙就帮。你去前先打个电话给老党。将来电影出来发个短信我们去电影院看啊。”喻小骞放下电话瞅着武羚羊,虽说她对这女孩有点温情,但还是要去调查武玉梅。

  “我得立即赴个约会。行李就放你车上,我办完事找你。”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实在是啥事也没有。”武羚羊赶快整理手袋,招呼服务员买单。

  喻小骞倒起了隐恻之心,但无论是党副局长偷借卷宗,还是卷主就是武玉梅,都不适合武羚羊在场。她抱歉地对武羚羊耸耸肩,便抓起背包离开了。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她看见武羚羊还坐在桌前,幽怨地用筷子拨着盘里的菜,大概眼泪还滴在桌子上。

  等车的时候喻小骞给党副局长打电话,对方告诉她,从大门走要登记,下班后人不出来还要查,所以他派司机等在嘉华大厦门口,车牌号是88908,司机将带她从地下室电梯上来。

  挂了副局长的电话,上了出租车,喻小骞又给邵洋电话。拨电话前她深切地叹口气,想想来海南这六天,合同没签下,反而丢了一部作品,也彻底失去了阿木。自己没找到武凰的真相,反而让武凰的女儿吃了豆腐。这么一想心揪着疼,她拨通邵洋的电话,告诉对方阿木昨天来海南,自己跟他发生激烈争吵,最后,还是签了一个联合著作、出版的合同,这样阿木就能免于起诉。她艰难地陈述完,叹口气,对着话筒说:“邵洋,跟一个人的人生相比,一部作品没那么重要。过去咱把它当命也可能要检讨一下。”说着她“哧——”地抽泣一声。邵洋在电话那头劝:“算了,签了就签了。你对他也仁至义尽了。”眼泪淌满脸。虽然邵洋跟她说的不在一个频道上,但她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许救赎了他也救赎了我自己。也许我们应该反思一下,是为作品活,还是为人活。人为大,邵洋。”邵洋在那头不做声了,她应该明白喻小骞说的是什么。说出这句话,喻小骞哭得更厉害了,她头顶在出租车金属防爆网上,几天来的委屈一起泛出来。邵洋在那边说:“不行你就回来吧。我们抛开‘大武’,重新找投资人;或者咱贷款。”喻小骞吸了一下鼻子,忍住抽泣,用鼻音很重的声音说:“下面这件事你先听着,我过后再解释。这个武凰我认识,二十多年前我们曾有过两年的交集,所发生的事就是《海南往事》的主线条,但感情线是武玉梅的杜撰。对了,武凰过去叫武玉梅。这就是为什么事情会如此突变,这些我事先并不知道,到海南后才确定这是一个大圈套,但我直到现在还不十分清楚这是为什么?这也是我没告诉你的原因。具体的我回头给你解释。我现在去公安局,也许就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等我把这个底揭出来,无所谓她投不投资,我们会有个真正的好题材好故事。”邵洋恐怕被她说的事实镇住了,没有话递过来。喻小骞也怕她问,又说了一遍回头解释,便挂了电话。

  喻小骞吐了口气,虽然还不敞亮没有解释,但她终于把憋了二十多年的、鼓胀的气球撒了一点口,使自己不至于被往事胀破。喻小骞深呼吸,调整了情绪给海青水打电话。她妄想感动大人物看来只是良民对包青天的幻想,但不管怎样她要鼓励海家坚持到底,让事情惊动地方政府。她拨通海青水的电话,对方显得怔忪,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喻小骞换了一副开朗的口吻——虽然她始终戒备武羚羊的百变面孔,但自己也跟演员似的有几副面孔,几副嗓音。她问公庙的现状,阿琼嫂是否还坚持在庙里。出乎意料,海青水用开解的口吻冷淡地说,公庙已被打掉一边墙,阿琼嫂还在庙里,但家里其他人已经想通了,要点钱算了。他说:“要不你劝劝大嫂?她坚持认为你会带回好消息。”喻小骞蓦地僵住,眼睛瞪着,闪亮的椰子树从车窗一棵棵划过,发白的楼群一栋栋掠过,手又下意识地在车座上到处摸——这是在找笔记本。她摸到背包,捏了捏里面的笔记本,神智又回到大脑。她把海青水说的重复了一遍,听着自己的声音,她明白了怎么回事。

  “怪我给你们出的主意,你们是不是骑虎难下?”她傻不愣登地说。

  “也不能怪你……”海清水也不想继续难为情了。

  “为什么你们这么快就放弃了?”她也想到海家最终会放弃——什么事最终都这样,跟地方政府对抗,老百姓最后没有赢的。想不到的是,这么信誓旦旦的仅仅一天就放弃了,只有阿琼嫂还在坚持。

  “她来了……”海青水停顿一下,让喻小骞明白说的是谁,然后接着说,“带来公安、城管,看都不看我们,先把榕树推倒。把榕树拉到一边,铲车就能进来了,铲车臂够到公庙的墙,一铲下去,半边墙就倒了。”

  “阿琼嫂当时不在里面?” 

  “在。”

  “在,他们也敢铲?”喻小骞眼前都是画面:武玉梅;跟着她的小官小吏;黄色冒黑烟的铲车,钢索拽着往外拉,五六百年的老榕树连根拔起,留在土里的根用板斧斩断;老榕树被拖到场子边,铲车轰隆隆开到庙门前;阿琼嫂不出来是吧?人死了伤了大不了赔点钱;铲车臂一记下去,公庙墙像瓦楞纸板一样折断。

  “他们把墙往外推,烟很大,砖头砸不到人。”

  “但是……”喻小骞哭起来,就像看到暴行忍不住哭出来一样。“即便碰不到人,可是,房子里有人,他们的铲车竟敢拆房!她……她在现场?”

  “在。”

  “你们认出她了?确定无疑?”

  “她在文昌,像阿拉法特一样天天在电视上……”

  “她看着铲车拆庙?”

  “这……”海青水犹豫一下,“区领导说,谁破坏建设,谁就是刁民,是暴民,政府就要铲除我们这些恶势力……喻导,我们成恶势力了……”

  “你们没跟他们说明武凰跟你们家的旧怨?武凰这么做就是报私仇?”

  “没机会说。根本不给你机会。他们宣布我们是破坏建设的恶势力,我们被挡在公安仔城管仔外面,就大嫂一个人被围在庙子里。领导讲完,铲车就开过来推树,推完树,他们就一铲子砸倒公庙的墙。墙倒了他们就走了,留下几个小仔跟我们谈价钱……我们……”电话里,传来海青水的哭声,卖儿卖女的哭声也不过如此。喻小骞抱着自己的肩膀,忍住哭声。出租车司机可能看到喻小骞在恸哭,他慢慢开着车,绕着金龙路转圈。当然喻小骞并没觉察,她忍了忍眼泪,哑声说:

  “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没别的办法……你也走了。”海青水这样也说不上有什么怨言,但让喻小骞愧疚不已。

  “我临走时告诉阿琼嫂,我联系到一个高官,看看他肯不肯帮忙……”喻小骞这么说自己都不相信,临阵脱逃者的托词都这样。

  “他帮忙么?”海青水不抱希望地说。

  “对包青天抱有幻想就是痴人说梦。我太天真了。”喻小骞说的是实话,但对方不一定相信。

  “……”海青水没说什么,或根本不信喻小骞这番说辞,这不过是为自己脱身找借口。只不过他厚道,不会揭穿这谎言。喻小骞突然脸红了,虽然没人看到。但她不争辩,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做了,海家人没看见,最终也没结果。她能说什么呢?还是不说罢了。

  “我们还是很感谢你……”海青水准备结束通话了。

  “阿琼嫂怎么办?”

  “我们劝她吧?你要是能来……你……还有事吧?还是我们劝她吧。”海青水心灰意赖地说,“我们全家很感谢你。”

  喻小骞不知该说什么,海家并不信任她,但他们认命地认为,她和他们非亲非故,她也没义务帮他们。这个逻辑里有深洞般的犬儒主义和宿命,这在她心中激起愤怒和反抗的欲望。她咬了咬牙,跟海青水道别。她马上就能看到武玉梅的卷宗了,她相信里面有她需要的武器。

  出租车停在嘉华大厦门前时,喻小骞已经平静了。出租车司机不要她的钱,他说女人干事不易呐,又说阿姨呀,实在干不了就回家吧,外面不好混啊。喻小骞看看计价器已经八十多块,才知道司机在她打电话恸哭的时侯在马路上绕圈子,她谢过司机,离开座位时放在上面一张二十块纸币。

  “六十多算您请我的,二十块车费还是要付的。”

  下了车,喻小骞深吸气,用手拍脸,打掉哭过的浮肿。她很快看到车牌88908的轿车,半小时后,她走进党副局长的办公室。这是一位绝对的官僚。这种官僚的好处在于,他可以因上下级关系或者曾经的恩惠而作出任何让步。他把武玉梅当年的卷宗借出来,让不知底细的喻小骞翻阅,自己还要担风险。

  他给喻小骞沏上茶,交代几句后就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了。他告诉喻小骞,柜子里有方便面,有饮水机,另一个柜子里有一张毛毯,沙发背后还有一个痰盂。从现在开始她不能出这个门,别人敲门也不开。他已经交代工勤人员明天早上不做早卫生,上午九点他来办公室之后她才能离开。“这是违纪的你明白么?但X长交代的事咱一定要办,而且要办好。”党副局长说完从外面反锁了门。走廊里是下班警察的相互寒暄,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小时,然后可能是大楼保安来检查楼道电灯,厕所水龙头,之后大楼里就彻底安静了。喻小骞无不调侃地想,如果这是陷阱,自己已无法逃脱。她从窗帘后往外看了看九层楼的层高,心想,跳下去肯定摔死。她能倚重的只有手机。她看了看电池,还有三格,能坚持到明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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