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蒋介石的一句关心话,提醒了儿子蒋经国。这次他奔赴重庆,除了向父亲例行请安外,也是为兄弟蒋纬国的婚姻大事而来的。

  前几次,蒋经国由赣入川,天府之国的不少社会名流都知道他与蒋纬国虽非一母同胞,但却情同骨肉,内中不乏那好事之人,有曲意奉迎讨好巴结者,亦有古道热肠的月下老翁,纷纷找上门来做媒,要为蒋家二公子的婚姻牵线搭桥。面对盈门的说客,蒋经国一时倒显得极有热情和耐性,对所提亲事,大都查清楚家世背景,很看重门第地位。在众多的大家富豪中,蒋经国几经筛选,初步为兄弟物色到川府富商谢某的千金。暂且不说谢家小姐才貌双全,但就门第而言,谢家在陪都重庆周围的社会地位和财富足令人们羡慕的了。

  蒋经国在江西跟随熊式辉从政这几年,在纷纭复杂的民国政坛上,他或多或少地感悟出一点人生的真谛,这年头若要想在政界牢牢站稳脚跟,就必须具有实力雄厚的经济基础做后盾。他也因此慢慢地理解了父亲当年抛弃母亲与宋美龄联姻的政治目的,心间对父亲残存的一丝怨恨情绪逐渐淡化,鬼使神差幻想着让兄弟寻找一个大财东的令嫒,说不定日后蒋家人也能沾点光。

  两个月前,蒋经国那次西北之行,从始至终都有兄弟陪伴,每到一处下榻,兄弟必住配有澡盆和抽水马桶的高级房间,花钱大手大脚,弄得在赣南以清正廉洁出名的他内心十分不安,心态也很不平衡。他本想向兄弟畅叙一番婚姻和家庭的感悟,可天性好玩的兄弟所到之处不是赴宴就是围着女人跳舞,那份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头好像这辈子就没把个人的终身当回事。在生活方面自叹弗如的蒋经国不便扰乱兄弟的雅兴,暂且将谈论的婚姻和家庭问题搁在了一边。

  这次回重庆,蒋经国原打算先到黄山官邸探望父亲,然后顺便到南温泉拜见姚阿妈,把这桩婚姻向姚阿妈提个引子。凑巧兄弟纬国也从西北归来,兄弟俩有时间在一块好好聊聊,有些话可以当面直说了。蒋经国当即乘车赶往南温泉,他想同着姚阿妈的面为兄弟提亲。

  在蒋家门里,蒋经国与蒋纬国这两位非血统兄弟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蒋经国比蒋纬国大6岁,他从小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山乡小镇,性格内向,加上祖母王采玉和生母毛福梅对他管束比较严,使他整日足不能出户,更难得与街坊邻居的孩子尽兴玩耍一回,孤零零变成了一个不合群的小马驹。生活在丰镐房深宅大院里的蒋经国,最怕看到临街那两扇黑漆木门,黑洞洞的门扇终日里紧闭着,囚禁了他天真烂漫的童趣,让他看一眼就生出几分畏惧。

  据说那两扇木门原本是枣红色的,只因祖母王采玉信奉佛法,请中塔寺的主持和尚慧参法师到丰镐房看过风水,那法师斜披一袭红黄相间色彩耀眼的袈裟,脑门子剃度得红光发亮,不紧不慢地度着方步绕丰镐房转悠一圈,耷拉着浮肿的眼皮面带微笑对女施主夸耀说,这个宅基是藏龙卧虎之地。法师还对王采玉指点迷津:“东方紫气不盛,大门当涂染为黑色,方保无虑。”仅凭慧参法师的一句破法,蒋家大门立马就由枣红色涂染成黑色,让蒋经国一脱离母体就对那两扇暗幽幽的门洞有了一种厌恶和恐怖感觉。

  蒋经国到了上小学的的年龄,有一天,父亲从上海归来,将一个比他小几岁胖乎乎的男孩带回丰镐房,从此让他有了一个朝夕相伴的小弟弟,高兴得他整天围着小弟弟活蹦乱跳。因为有了小弟弟蒋纬国做伴玩耍,童年的蒋经国不再孤寂,祖母和母亲对他们恩宠有加,管束自然也就放松了一些。他们小哥俩像小马驹似的蹦跳着溜出那扇黑漆大门,在清澈见底的剡溪水畔玩耍,观看那用一根长竹篙撑筏子的老渔翁驱赶一群黑毛勾嘴鸬鹚在溪水中捕鱼。一只鸬鹚扎个猛子钻进水底,稍顷又扑棱棱浮出水面,嘴里横叼一条白亮亮挣扎着乱甩尾巴的银鱼。目睹此情景,小哥俩站在岸边兴奋地直拍手跳脚,不留神竟然把脚上穿的新鞋弄湿了,为此事还遭到母亲的呵斥。

  1923年,刚刚13岁的蒋经国就带着7岁的弟弟蒋纬国奔波浙江宁波求学,小哥俩初次出远门,找了一间闹鬼的凶宅居住,彼此相互照料,学会了独立生活,同时也锻炼出了胆量。此后,兄弟俩跟随父亲南征北伐,夜晚睡觉的简易行军床只能挤下两个人,懂事的蒋经国总是让弟弟蒋纬国上床跟父亲睡在一起,自己则躺在地板上过夜。小兄弟俩在动荡的岁月中形影不离,结下了患难情谊。

  1925年,蒋经国赴苏联留学后,蒋纬国也于1936年奔赴德国从军,兄弟俩天各一方,音讯中断数年。直到1937年春天,蒋经国由苏联归国之际,恰巧蒋纬国也临时从德国归国探亲,求得父亲的恩准,欣喜若狂的蒋纬国只身远赴香港迎接兄长蒋经国。他们兄弟二人少小离别,虽然十几年未曾见面,彼此都已长大成人,但心中却没有任何隔阂,一见面就兴奋得无话不谈。

  正是在这种特殊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兄弟俩,蒋经国与蒋纬国虽非嫡亲骨肉,其手足之情早已如血浓于水。每当忆及这段往事,蒋经国的心里不免生出几许“相逢似疑在梦中”的感慨。

  少年失意,青春得志的的蒋经国,如今已是“绿树成荫子满枝”的过来人了。他不仅在苏联娶了一位白俄血统的女子为妻室,如今还在赣南偷偷恋着一个红颜命薄的小寡妇章亚若,吃着碗里的肥肉又不停地用勺子去舀别人锅里汤水的蒋经国,眼睁睁看着患难兄弟蒋纬国在情场上玩不转,至今仍婚事渺茫孑然一身,饱汉怜惜饿汉饥的心情促使他急于为兄弟促成一桩美好姻缘。

  蒋经国满脸汗水赶奔到南温泉时,正碰上二阿妈姚冶诚要出门去,老人家以一位慈母的情怀接待了这个失去了母爱的可怜儿。

  一辈子无所出却又十分疼爱孩子的姚冶诚,心目中对已经娶妻生子的蒋经国仍然视如长不大的孩子。自从她和毛福梅一同被那个“没良心”的蒋介石抛弃之后,宽宏大量的毛福梅并没有因为她曾经插足于自己的家庭而记恨于她冷落于她,反倒慈悲为怀地以丰镐房主人的身份容留她住在溪口镇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位女性,经历了婚姻的悲苦折磨,各自带着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相依为命。毛福梅对虎头虎脑天真活泼的蒋纬国颇有好感,而姚冶诚也十分喜欢憨态可掬的蒋经国,特别是在毛福梅罹难与日本飞机轰炸之后,她已经把蒋家撇下的这颗独苗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每次蒋经国过门来探望她,她都像对待养子蒋纬国一样热情地善待蒋大公子。

  姚冶诚一见蒋经国过门来,老远就打起了招呼,满脸笑得像盛开的菊花。“哟呵,经国啥时候回来啦,快进屋里。哟呵呵,你看看,这孩子又发胖了。”姚冶诚亲昵地拍拍蒋经国的宽肩头,回头冲室内喊道,“纬国,还不快点出来,你哥哥回来啦。”

  正在室内看书的蒋纬国,闻听兄长过门来,几乎是蹦跳着奔出门外,一把抱住蒋经国,孩子似的亲热起来。

  目睹小哥俩热热闹闹地寒暄,姚冶诚满脸溢笑,连忙唤侍女提水沏茶。稍事安顿,姚冶诚见蒋经国欲言又止,似有话要对兄弟说,便借故到庭院里忙活去了。

  室内只剩下兄弟俩的时候,蒋经国端起茶杯呷一口茶水,一双慈善的目光盯着兄弟蒋纬国的脸色,他隐隐感觉到,有几条浅细的皱纹已开始爬上兄弟的额头和眼角,那成熟的背后似乎预示着青春年华在悄然流逝。任何人都不能让年华永驻,失去了青春岁月,好光景是追不回来的。蒋经国心里这么思想着,禁不住启齿对兄弟说道:“纬国,你也老大不小啦,整天还像个孩子似的无忧无虑,也该成家立业了,让姚阿妈有个照应。”

  蒋纬国咋见兄长到来,一时想起几个月前兄弟俩那趟西北之行,心情特别激动。面对兄长突然冒出这样一个话题,他愣一下神,抬眼瞅着满额头皱纹咧起大嘴巴笑得很开心的兄长,心间顿生一种复杂的情绪。

  蒋纬国回家这几天里,尽管他多次向养母表明心迹,说自己已经寻找到了意中人,可养母一直不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眯起一双慈祥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脸色,固执地非要他立马把那个姑娘领回家里来让她看看。这下子蒋纬国犯难了,如果将一桩美满的婚姻比作一个大写的“八字”,他和石静宜之间的爱情才刚刚有了那一撇,谁知道中途会不会出现意外的变故。他的主观愿望是想慰藉养母那颗孤寂的心灵,让老人家在期望中有个好情绪,未曾想却惹得养母心思重重,动不动就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像瞅陌生人似的让他心里很不好受。想必是养母被他在苏州时那种单相思给搞怕了,对一个男大当婚却一直独身的孩子放心不下,唯恐他在外边信马由缰地沾花惹草再弄出是非来。

  仔细想来,蒋纬国觉得,养母的心情尚且能够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一辈人含辛茹苦把子女拉扯大,一门心思盼望着孩子早日成家立业,能够了却一桩心愿。可让蒋纬国烦恼的是,无论行走在大街上或者赴宴串朋友场,但凡相互熟识的人,一见面不问工作也不问生活,头一句话就是:“哎哟,这么帅气的美男子,怎么,想打一辈子光棍啊?”真是杞人忧天。每每听见这种刺耳的话语,蒋纬国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最怕那些好事者不分场合不问缘由地乱点鸳鸯谱,津津乐道将压根不相识不了解的女人不负责任地介绍给他,让他见也不是,不见又驳人家的面子,闹不好这媒情事会让人记恨一辈子。他不是一介平民百姓,他是国民政府领袖的儿子,热心肠的媒人大多是冲着蒋家的名望和地位来牵线搭桥的,对于这种或多或少带有政治背景和参杂交易的婚姻,他更不能违心地逢场作戏浪费感情。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当西方国家高喊性解放性自由口号的时候,自称为最古老最文明的中国人却依然因循守旧将小脚女人的命运捆绑在男人身上。男人不应该是生活中耀眼的太阳,女人更不应该成为依靠太阳而发光生存的月亮。在蒋纬国的心目中,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那种嫁鸡随鸡从一而终的婚姻早就该摒弃和废除了,男女之间追求的爱情应该是平等的心心相印的,在此基础上的婚姻才会有幸福有成就感,才会恩恩爱爱生死相依不弃不离。面对众多围着他喋喋不休的饶舌者,他实在闹不懂,生活在这个纷纭复杂的社会上,他好像变成了传说中的那位可怜兮兮的普罗米修斯。

  “哥,放心吧,我个人的事情会有安排的。”蒋纬国平时与兄长天南地北相隔几千里,难得在家中相聚一回,兄弟俩彼此都有好多话要说,他不想让内心不愉快的情绪冲淡了眼前的欢乐气氛,因此就敷衍地搪塞一句话。

  没容蒋纬国喘口气,不识时务的蒋经国单刀直入说道:“纬国,你听我说,你应该理解大家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你好嘛。”蒋经国呷一口茶水润一下沙哑的嗓子,不想却被茶水呛了喉咙,引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几乎把眼泪都呛出来了。待咳喘平息之后,他掏出手绢抹一把脸,压低声音继续说:“哎,这一次可是找上门来的喜事哦,重庆富商谢家的千金,门当户对,你要有个明确的态度。”

  蒋经国以兄长的身份对小弟说话,那口气似乎不容置疑。他干脆摊牌开导兄弟说,姑且不论谢家小姐长得花容月貌知书达理,但说谢家在国难时期的大后方富甲一方,完全称得上名门望族了,攀上这桩婚姻,还愁日后的生活和前程吗?蒋经国讲到动情处,鼻凹处的几星麻点浸着汗珠,一脸的宽厚愉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不看兄弟的脸色也不管兄弟高兴不高兴,话语如同竹筒子倒豆一般直往外撂,就差没把父亲当年与宋美龄的政治婚姻抖露出来。

  蒋纬国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情绪激动红光满面的兄长,心里却暗自好笑。谢家算什么富商,比得了西北纺织工业界的巨富石凤翔吗?那一次石凤翔到重庆来,山城的社会名流和达官贵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老先生转。夜晚泛舟嘉陵江,游艇的甲板上摆放着昂贵惊人的窖藏法国红葡萄酒,一般人别说品尝了,恐怕连见都没有见到过。有钱人自然会享受奢侈生活,而它却买不到青春年华和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有灵性的。就女人而言,一个女人的思想中如果缺少了灵性,即使容貌长得再好也鲜活不起来,就像一只空茅台酒瓶里掺进了劣质白干,让人直倒胃口。想到这些,蒋纬国抢过兄长的话说:“哥,你不要说啦,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爱情和婚姻追求的是志同道合,这辈子我绝不会与不相识的女人生活在一块。”

  蒋经国毕竟是在国外镀过金的青年人,在苏联他曾经见到过著名大文豪高尔基,并向高尔基倾诉过自己内心的苦衷,间或也读过不少中外名著。他耐着性子搜肠索句,引用哲人的名言企图继续开导兄弟。他说:“一个人不可能同米洛的维纳斯结婚,应该从幻想回到现实中来,实实在在地考虑自己的生活。”

  面对兄长的滔滔宏论,蒋纬国终于失去了耐性,他提高嗓门说:“哥,我们不讨论这些好吗,能不能换一个话题?”

  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蒋经国口干舌燥,端起桌子上的残茶一饮而尽,用疑惑的目光审视一遍熟悉而又陌生的兄弟,苦着脸笑得很勉强。蒋经国哪里会知道,在国外喝过几年洋墨水的兄弟,择偶一不娶官家轻薄小姐,二不要花瓶样无内容的女子,他心里早已情有独钟。

  蒋经国不无遗憾地瞅一眼因激动而脸颊泛红的兄弟,轻轻叹息一声说:“我刚从黄山那边过来,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说完话,蒋经国带着十二分不解的神情怏怏不快地离开了南温泉。

  正在庭院里消闲的姚冶诚,闻听兄弟俩在室内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她急忙上前拦住蒋经国,想让他们小哥俩在一块吃一顿团圆饭,可怎么拦都拦不住。

  凝视着蒋经国远去的背影,回头再看看站在院子里面沉似水的蒋纬国,姚冶诚微蹙一下眉头,心事变得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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