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山官邸的云岫楼,因为有了蒋介石的居住,成为抗战时期中国最高军事指挥的中心,使之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这里能够在一夜之间酝酿出中日正面战场上大兵团作战的文韬武略,夜暗中也常常促动一颗不安分的野心在人为地制造矛盾,同时又善于利用矛盾挟制各路军阀派系,使之俯首听命于这座官邸的主人。大凡到云岫楼来谒见蒋介石的官员,无论是仗义执言禀告军情民情,抑或居心叵测打小报告者,除了蒋纬国和军统巨头戴笠等极少数人之外,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会遭到侍卫官的挡驾而不得乱闯“禁宫”。
这天上午,要进云岫楼朝见蒋介石的官员刚刚被打发走一批,却又有一个不识时务者姗然来迟。这个中等身材体态壮实的青年人,身穿一套灰不拉叽的中山装,生得方面大耳大嘴巴厚嘴唇,刚理过的偏分头有角有楞地向两边梳理着,露出宽大红亮略显饱满的脑门,那张憨态可掬的大脸庞堆满笑容非常具有亲和力。青年人手里拎着一包东西,沿着通往黄山官邸的路径健步走来。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一名卫士挡了驾,他咧开大嘴巴冲这个卫士点头一笑,操着沙哑嗓音低沉地介绍说:“我是蒋经国,刚从赣南回来,要拜见父亲。”
卫士乜斜一眼,好像压根不认识蒋家这位“大阿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你先等着吧。”撂下一句话,就把蒋经国晾在一边。
目睹此情景,蒋经国并不气恼,仍然温和地咧开大嘴巴冲卫士笑着说:“请你们长官出来说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卫士只好去里边的值班室通报。稍顷,外警卫团的营长王瑞钟和副营长南晓村接到报告,从办公室里大摇大摆走出来,俩人鼓起眼皮瞅一下土里土气的蒋经国,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蒋公子,从哪里来?我们怎么没有接到传报,嗯?”
“我有急事要拜见父亲,来得匆忙,顾不上通报,请你们让我进去。”蒋经国摊开两手一个劲儿作解释。
“让你进去很容易,可谁知道委员长愿不愿意见你呢?要是不高兴,我们这帮人就要丢饭碗喽。”
王瑞钟与南晓村相互递个眼色,打一个哈欠,以未接到侍卫长俞济时的命令为由,照样把蒋经国拒之门外。
人的耐性毕竟是有限度的,蒋经国反复解释不成,火气就上来了,他冲卫士和军官们大声嚷叫:“我是儿子,来看望父亲也不行吗?你们这些人也太死板了,照这样下去,多少事要耽误在你们手里!”
吵闹归吵闹,由于蒋经国来重庆之前没有打招呼,蒋介石并不知道此事。按照惯例,侍卫长俞济时自然也没有通知内外警卫,因而导致蒋大公子在外警卫的办公室门外吵闹了半天仍无济于事,气得他直咧大嘴巴,厚嘴唇随着两腮抽动的肌肉乱颤抖。
蒋经国与父亲咫尺之隔,却不能相见,急得额头上直冒汗珠。他掏出手绢轻轻擦一把脸上的热汗,方脸盘和鼻头上现出几颗浅浅的麻点,那是他少年时代患天花病持续高烧不退,经过七天七夜的救治脱险后留下的疤痕。
蒋经国忙里偷闲,由赣南千里奔波到重庆,还专门投其所好买几瓶父亲早年喜爱喝的绍兴黄酒,满以为会讨得老头子的欢心,不料想黄山官邸门禁森严,被一帮子卫士挡了驾。他在心里暗自怨愤这帮死眼皮的卫士办事太古板,纵然六亲不认,也不能以这种态度来对待他。
蒋经国是个胸怀宽厚性情温和之人,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他们父子之间的代沟还没有完全消除,这能怪那些忠于职守的卫士吗?
蒋经国能够以宽宏大量的气度谅解卫士们挡驾,而此消息一经传出,那些善于扑捉小道新闻随意杜撰文章的小报记者们,很快便在报纸上刊登出蒋大公子被阻黄山官邸的消息。一时间,蒋介石“废长立幼”的传闻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沸沸扬扬,让正统血脉的蒋经国十分尴尬。
在蒋门族谱记载中,蒋经国才是正统的“龙骨龙种”。
1910年农历三月十八,蒋经国出生在浙江奉化溪口镇丰镐房里。溯本探源,蒋门乃是周文王第七十二子姬法之后裔。延续到蒋经国的祖辈蒋肇聪这一代,把祖上基业的深宅大院取名为“丰镐房”,是从周文王建都丰邑,周武王建都镐京引申而来的。因此,蒋经国一生下来,蒋介石就为儿子取乳名“建丰”,学名经国。
然而,命运好像有意在捉弄蒋经国似的,让他一生下来不仅长相酷似母亲毛福梅,性格也温和木讷地跟母亲一模一样,自然而然地让不喜欢毛福梅的蒋介石同样不喜欢他。少年的坎坷遭际在蒋经国的心灵中烙下的印痕太深刻了,他惧怕父亲的喜怒无常,以致发展到看见父亲就下意识的浑身不自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从头到脚骨子里无处不渗透着母亲耿直向善的个性。
1925年,蒋经国在上海浦东中学读书时,因受日益高涨的爱国运动影响,他勇敢地站在爱国反帝的阵营中,参加游行示威,声援“五卅”惨案中的工人运动,因行为激进被学校开除学籍。他少年壮志,满怀激情地奔赴北平,进入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兴办的北平外语补习学校就读。此后又因参加了反对北洋军阀的学生运动遭到当局的逮捕。蒋介石耳闻目睹儿子屡次在外边惹是生非,深感不安,为了管束年少的儿子,在新夫人陈洁如的劝说下,决定把蒋经国送往苏联孙逸仙大学去深造。
蒋经国永远难忘那个远离祖国的日子,1925年10月25日,那一天经苏联顾问鲍罗廷的举荐,他怀着鸿鹄之志,作为首批中国留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少年,与国民党元老廖仲恺的儿子廖承志、右任的女儿于秀兰、冯玉祥的儿子冯洪国等一批热血青年一道,从广州乘轮船至海参崴,再由海参崴乘火车奔波到7400公里之外的莫斯科,开始漫长的求学生涯。
孙逸仙大学位于莫斯科阿罗罕街,坐东朝西,是一座普通的方形建筑物。这所大学名义上是为纪念孙中山先生的逝世设立的,实际上则是为中国共产党培养干部的场所。当时与蒋经国一起读书的共产党人有邓小平、杨尚昆、乌兰夫等,蒋经国还与乌兰夫同坐一条凳子。
“近朱者赤”。蒋经国在苏联系统地研读了中国革命运动史、社会史,以及唯物论和辩证法,还有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军事课程,他在学校表现得很积极,一个月后就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一度受到学校党支部的重视和培养。
1927年,就在蒋经国留苏两年之际,他的父亲蒋介石叛变革命,在上海发动了“四一二政变”,大肆逮捕屠杀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消息传到莫斯科,正值年轻气盛的蒋经国,本来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就没有多少好感,为了表示其革命到底的决心,公开在苏联官方新闻机构塔斯社发表了声讨父亲的激烈檄文——《严正声明》:
“蒋介石的背叛,并非意外,当他口头颂扬着革命的时候,已渐渐地开始出卖革命,一心想和张作霖、孙传芳同流合污。他的革命事业已经结束了,就革命而言,定了死刑。
背叛了革命,从此他是中国工人阶级的敌人,过去他是我的父亲,革命的好朋友,去了敌人的阵营,现在他就是我的敌人”。
远在中国的蒋介石,从报纸上看到儿子公开声讨与他决裂的文章,立时气得七窍生烟三尸神暴跳,扬手摔烂茶杯气犹未消,又挥拳头砸碎了桌面上五英寸的平板玻璃,一块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掌,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直朝外淌。这下子更加激怒了蒋介石,伸手抓起带血的报纸撕扯成碎片抛在地上,铁青着脸色用脚踹一下碎报纸直骂“娘希匹”!
蒋介石与共产党打了多年交道,他始终闹不明白,共产党仅凭两张嘴皮子的煽动宣传,竟会在不长的时间内将他的儿子给赤化了,这究竟是儿子在国外不争气,还是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呢?
待蒋介石发烧的头脑冷静下来,他曾经命令戴笠派心腹干将秘密搜集蒋经国在苏联的活动情报。那戴笠不愧是军统高手,依靠遍布全国的特务网络,很快就把搜集到情报摆放在了蒋介石的案头。这份情报中赫然写着:“蒋经国到莫斯科不久就加入了共产党,17岁进入列宁格勒托玛尔红军军政大学学习……”蒋介石不看这份情报则罢,这一看犹如一瓢冷水平空浇下,霎时间从头顶凉到脚底板。蒋门唯一的嫡亲儿子发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蒋介石噬脐莫及,后悔当初不该听信新夫人陈洁如之言,信马由缰地把儿子放纵到苏联去,以至于铸成今日之大错。蒋介石对儿子彻底失望了,继而由失望变成了极端仇恨,这便是后来蒋经国回国后一度遭受冷遇的缘由。
实际上,蒋经国身处异邦生活得并非一帆风顺。他在孙逸仙大学读书时,因思想激进,在一次会议上曾经冲撞过中共驻莫斯科代表王明,心胸狭窄的王明对他怀恨在心,借斯大林全面清党和排斥异己的机会,开始加害于蒋经国。王明极尽搬弄是非之能事,建议斯大林以“托派”的罪名把蒋经国发配到西伯利亚。老谋深算的斯大林自有主见,他清醒地意识到,蒋介石在中国大肆清党,与共产党人闹到水火难容的地步,而他的亲生儿子却加入了共产党,老子与儿子之间由父子亲情变成了两个营垒的敌人。但终归有一天,这两位父子冤家抛不开骨肉亲情的缠绕会言归于好。与其盲目听信王明的谗言把蒋经国发配充军,还不如将他作为国际间纵横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储存起来,在关键时刻抛出手与蒋介石下一着妙棋。因此,斯大林紧紧握着这枚棋子,把蒋经国作为人质发落到莫斯科近郊的农庄去当农民,让他有家不能归。
蒋经国的命运开始由大紫大红进入灰白阶段,他从农村到工厂,历经坎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吃尽了苦头,有一次发高烧还差一点魂系异邦。直到1936年12月12日,少帅张学良与杨虎城将军联手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将中华民国的领袖人物蒋介石软禁于古城西安。宋美龄赴西安与张学良、杨虎城将军和中共领导人举行三方会晤时,面对面容憔悴神情呆滞的蒋介石,忽然想起被遗忘在苏联十几年的大公子蒋经国。鉴于中共与斯大林的关系比较密切,宋美龄当面请求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帮助查寻蒋经国的下落。周恩来通过中国驻苏联大使蒋廷黻几经周折才找到失魂落魄的蒋大公子,并向斯大林提出让蒋经国归国的要求。斯大林纵观世界动荡不安的局势,唯恐占领了中国东北的日本人在远东中苏边境对苏联构成军事威胁,思虑再三,作为国际棋局上联蒋抗日合作的“礼物”,终于把蒋经国礼送归国。
1937年暮春,在离别故土12载之后,归心似箭的蒋经国取道香港归国了,而作为生身父亲的蒋介石却不愿见他。在老子的心目中,儿子在国外的报纸上公开指名道姓的辱骂他,让蒋家列祖列宗丢尽了颜面,是可忍,孰不可忍。父子由此积怨深重难解,僵持中还是国民政府的智囊陈布雷先生力劝蒋介石“识时务者为俊杰”,以一位长辈的仁慈之心和宽厚胸怀原谅一个寄人篱下年幼无知的乳子。在众说客的热心撮合下,冷面温心的蒋介石终于放下架子生出一丝舔犊之情,与离别12年的儿子团聚了,可父子感情中的裂痕却远非一年半载能够修复弥合的。
蒋经国在黄山官邸外警卫门房里等了老半天,才被侍卫传话进去。他脚步沉重地登上云岫楼,终于见到满脸阴冷无一丝慈祥的父亲。
连日来,蒋介石被一桩桩一件件军机要务和政务民情所困扰,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他刚对几个“不争气”的下属训完话,暴怒的心理还未完全平静下来,那张本来就削瘦的寡骨脸拉得老长,让蒋经国看一眼本能地想起童年对父亲所产生的畏惧感,内心禁不住一阵悸动。
“父亲,我回来了。”蒋经国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轻声说道。
“噢,是经国,进来吧。”蒋介石阴冷的面部抽动了一下,抬起松弛的眼皮打量着羽毛日渐丰满飞还巢的儿子,他感觉到儿子从头到脚都显露出一股子充沛的精力。或许是条件反射,蒋介石一看那张与原配夫人毛福梅长得一个模样的胖脸,就心生厌烦,他对儿子在赣南实施的那种苏俄式工作作风极为不满。
自从蒋经国归乡后,为了消磨儿子的锐气,蒋介石特意将他安排到自己的心腹爱将熊式辉身边。
熊式辉,字翼天,江西安义县人。蒋介石遭桂系排挤第一次下野时,在军中担任师长的熊式辉自愿辞职随侍蒋介石,此举让蒋介石大为感动。1928年,蒋介石东山再起,任命熊式辉为淞沪警备司令,视其为心腹爱将,此后又让熊式辉出任江西省主席。熊式辉受蒋介石之命督导蒋家大公子从政,岂知天生任性的蒋经国不受约束,一开始就我行我素,居然把苏联共产党那套管理方法照搬过来治政于江西赣南,在国共两个不同信仰的政党中似有与蒋介石分庭抗礼之嫌。
蒋介石耳目众多,从各种渠道反馈的信息表明,儿子不仅在苏联受到赤化,还在赣南大胆颁布新计划令,把原来国民政府的40余种赋税简化为一种,这不是背着他的中央政府另搞一套吗?在赣南的地盘上,儿子的举动被四乡百姓称颂为“蒋青天”,那名气似乎比老子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还要响亮。令蒋介石喜忧参半的是,儿子在赣南赤珠岭创办三青团干训班,把全区5万多名三青团员分批进行轮训,广泛收罗培植亲信骨干,那丰满的翅膀一旦硬起来,终有一天会扶摇直上青天的。多年来,处于众星捧月氛围中善于发号施令的蒋介石,那日渐畸形的心理中似乎养成一种唯我独尊的癖性,他依靠玩弄权术左右着各路军阀和幕僚政客,而决不允许任何人越权凌驾于自己之上,即便是蒋室嫡亲也不能例外。儿子少小怯懦,他望子成龙心切,以“经儿可教”自慰自勉,倾注心血训督儿子,当儿子学业有成政绩斐然时,他心里却没有多少欣慰的感觉,时常袭扰着他思绪的只是一丝与日俱增的隐忧,这丝隐忧就如同强烈阳光照射出的阴影一般,随着强光的反差,阴影也就愈发显得浓重。
尤其让蒋介石感到头痛的事情是,根据手下的亲信密报,儿子在赣南居然沾花惹草,偷偷与一个丧夫的小寡妇明来暗往,风情万种弄出一对双胞胎私生子。照这样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将会直接影响到儿子的前程。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不能妻妾不分地丢掉大家名分胡搞一气。想起这些有辱门风的丑闻,蒋介石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沉下脸色正要训诫儿子,陡然间思想深处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到处寻花问柳欲海扬波甚至公开休妻纳妾的不光彩风流韵事,自感正气不足而心虚。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没有资格去教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
蒋介石暂且把心火压下来,装出一副心平气和慈眉善目的样子,敷衍地与儿子东拉西扯一阵家长里短,最后以仁慈长者的身份奉劝儿子不要单纯为工作所累,操劳过度有伤身心,一番话直说的实心眼的蒋经国心头发热,原有的畏惧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不由得对父亲生出一种敬爱之情。
其实,蒋经国也没有什么大事需要禀报,他千里奔波赶回重庆,就是想见父亲一面,让孤寂的心灵从父爱的亲情中得到一丝慰藉。在这战乱岁月,他从苏联归国与亲人团聚不久,想不到敬爱的母亲却罹难于日本飞机轰炸之中,剩下的直系亲属除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就只有他的生身父亲了。姑且不论他那放荡不羁的父亲在年轻时对他和他的母亲如何薄情寡义,但就血缘关系而言,父子骨肉亲情这辈子终究是难以割舍的。
蒋经国自江西从政这几年,由于政治大气候和环境的影响,他已不再是往日里那个热情冲动的“尼古拉同志”了,他逐渐从思想深处滑向了另一个极端,甚至开始反省自己以前所走过的道路,后悔当初年幼无知不该太偏激太冒失一致头脑发热与父亲闹僵,惹得父亲至今仍记恨与他。蒋经国内心十分清楚,按照中国几千年因袭下来的旧封建习俗,他毕竟是蒋门宗族中唯一的嫡亲“龙种”,虽然父亲暂时还对他心存芥蒂,但他仍自信地认为,迟早要子承父业入继大统执掌中华民国的江山社稷。因此,在工作之余,他有事无事,时常不断往返于赣南和重庆之间,以期在频繁的接触中给父亲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与蒋经国纯真的愿望相反,两代人的心灵总是那样难以沟通。日理万机的蒋介石容不得过多的儿女私情打扰,这次未等儿子把话说完,就先下了逐客令:“经国,你弟弟刚从西安回来,你们兄弟俩许久不见,去看看他吧。”待儿子走到门口,蒋介石言犹未尽,迟疑片刻,又嘱咐道:“经国,这个,你去劝劝纬国,他不小啦,婚姻大事终究该有个考虑的。”
望着父亲一脸慈善的表情,蒋经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转身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