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营长,甘震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了我,被炮弹炸断一条腿……”工兵排战士抬着身负重伤的甘震跑回营里。

  “你们都是猪脑子,抬到这里做啥,赶快送师部战地医院呀!”迟营长看着担架上的甘震,不觉五内俱焚,甘震是上级派来的见习参谋,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待,他心中那凝固的泪水沿着眼角一波一浪地流了出来,火冒三丈。

  见习参谋戴兵主动要求:“迟营长,我送甘震去医院。”

  迟营长焦急地说:“你们要小心,还要快点,时间就是生命啊!”

  “放心吧!”戴兵带领几个战士抬着担架,飞快向战地医院跑去。大约半个多小时,戴兵他们赶到医院,他急喘嘘嘘的对着医生喊道:“医生,快救救甘参谋,他为了掩护战友,被炮弹炸掉一条腿。”

  “马上抬到急救室进行抢救,小李马上准备手术器材。”值班医生一边穿上手术服,一边安排人员。

  护士小李说:“郝医生,A型血马上用完了。”

  “你出去问一下,谁是A型血。”

  护士小李推开急救室的房门问道:“伤员需要输血,谁是A型。”

  “护士,我是,抽我的。”戴兵带头喊着要献血,在场的七八个战士也纷纷卷起衣袖:“我们也是A型血。”

  “你们跟我来,验一下血型。”

  战友们的血,一滴滴流进甘震的血管里……

  急救室的灯,终于由红变绿,忙碌两个多小时的郝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甘参谋怎么样了?”

  “救是救过来了,但腿是保不住了,这里的医疗条件有限,必须马上送往后方总医院,看看他们能把腿接上吧。”

  “有生命危险吗?”

  “危险倒不会有,可是……”郝医生说了半截话儿。

  “可是什么?”

  “恐怕要截肢。”战友们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甘震被送往后方总院,经骨科专家七个多小时的手术,腿上的弹片已取出,但因创作面过大,无法接上。

  “甘震,你醒醒,娘来看你了。”从千里之外赶来的陶桂香,望着躺在病床上左腿缠满白色绷带的儿子,心里一阵酸楚,去年生龙活虎的儿子,今天见了面,却成了伤痕累累的病人,她无法控制自己,泣不成声。

  “别哭了。”范宏说是这么说,但内心充满悲伤,甘震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但比亲儿子还亲。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继承父业,为国而战,可如今他却成了残疾之人。范宏独自一人找到主治医生:“医生,能不能把甘震的伤情告诉我一声?”

  “老首长,他的腿是保不住了,以后要拄拐杖。”

  “明白了,谢谢医生。”范宏靠在走廊的墙边,足足半个小时。缓过神来后他回到病房,对哭泣的桂香说:“我去问过医生了,人家说,现在的医疗条件好了,一定能把甘震的左腿接上!”

  “老范,你可不能骗我。”

  特护病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位三十来岁的军人,冲着范宏和桂香打了个军礼:“老首长,大姨,我是甘震的同学,同在前线担任见习参谋,奉上级首长之命来探望战友!”

  范宏热情的说:“快进来吧!”

  “甘震醒了没有?”戴兵来到床前,看着一动不动的战友,心里悲伤万分,接着说:“老首长,甘震是好样的,他是陆军学校和全营学习的榜样。”

  “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老首长,这是甘震的一等功奖章和衣物,还有一封未寄出的家书,请您收好。”

  “组织上考虑得太周到了,你回去,替我们谢谢上级领导!”

  “老首长,这些都是甘震应得的荣誉,如果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范宏不敢做主,看了一眼陶桂香,陶桂香擦去眼眶里流出的泪水,小声回答:“没有。”

  “我就不打扰二老了,等甘震醒来后,代我问好!”戴兵行礼后转身走出房门。

  范宏打开信,几行字映入脑海:

  娘、范宏叔叔:您们近来身体好吗?我十分想念您们,近来老山前线的气氛很紧张,随时都可能进入战斗状态。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战争就会死人,但儿子早已置生死之度外。记得您常跟我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我真正体会到它的含义,让儿子先为国家尽忠,然后再回去尽孝。

  假如我在战场光荣牺牲,是甘家的光荣!请您老不要悲伤。您们年逾花甲,要保重身体,祝二老安康!

  不孝儿子:甘震

  1984年8月15日

  听完信,陶桂香感到儿子的做派,就是他爹当年的翻本,有其父必有其子,她的心情得到一种安慰!

  火车在铁轨上咣当好几天,累得气喘嘘嘘,终于在南宁站停了下来。

  唐美华下了火车,四处打听,终于在日落时找到后方总医院。随后,她找到护士值班室,问值班护士:“请问甘震住在哪个病房?”

  “你找甘震吗,你是他什么人?”值班护士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渔家姑娘。

  “我是……”唐美华不知如何回答,语塞。

  “是他的未婚妻吧?”

  唐美华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往前走,然后左拐,第一间就是他住的病房。”

  “谢谢!”

  唐美华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无人回答。她慢慢地推开门,看见一个腿部绷着白色带的男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这还是以前活蹦乱跳的甘震吗?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位姑娘,你找谁?”桂香提着暖瓶从外边走了回来。

  “大娘,床上躺着的人是甘震吗?”

  “是的,你找他有事吗?”

  “终于找到你了,甘震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唐美华跪在病床前,眼泪不住地从眼眶里掉落出来,她不愿擦干,也不愿停止哭泣,很快胸前湿润了一片。

  “姑娘,别哭了,因药物的作用,他还处在昏迷状态,你怎么哭,他也听不到。”

  唐美华似乎没听见老人说的,继续倾诉着:“我是唐美华,被你救过的人。”

  “姑娘,我被你搞蒙了,快起来,跟大娘说说,你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甘震娘搀起她,让她坐下。

  “大娘,你是甘震的娘吧?”

  甘震娘立马答道:“没错!”

  唐美华把过去发生在岛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甘震的娘。

  陶桂香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姑娘就是唐乡长给儿子介绍的对象:“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甘震救你是应该的,不要老记在心里。谢谢你大老远的来看他,等他苏醒后,我一定向他转告你的好意。”

  唐美华看着眼前这位慈祥和蔼、通情达理的老人,真想喊一声:“娘!”

  陶桂香关心的说:“姑娘,时间也不早了,先找个旅馆住下,明天去车站买张票,回老家去吧。”

  “大娘,我是专门来照顾甘震的,你就让我留下吧。”

  “这可使不得,你一个姑娘家的,照顾我儿子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心甘情愿照顾他。”

  甘震娘还是过意不去,客气地说:“谢谢,不麻烦你了。”

  “大娘,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铁了心要留下,照顾他一辈子。”唐美华说完了,感觉话说的有点过头,自己的家庭和甘震的家庭相差千里。何况,甘震也没明确表态与她交朋友。每逢想到这里,她也想打退堂鼓,但感情这东西,里边藏着巨大的动力和冲动,有一线希望,她会百分之百的努力!

  甘震娘看到姑娘那副执着劲,点了点头。

  几天后,陶桂香因要照顾范宏,回到东岛市。

  深夜,一阵异常的声响把唐美华从睡梦中惊醒。

  “医生,快来啊,甘震在床上抽搐!”她跑到医生值班室,叫来医生。

  “怎么回事?”

  “刚才我听他见大叫一声,随即两眼发直,口吐白沫,身体痛苦得痉挛成一团,不停地在床上抽搐。”唐美华急得泪水簌簌直流。

  医生闻讯后迅速赶了过来,及时对病人进行了救治。然后对唐美华说:“甘震开始苏醒了,你注意多观察,发现病人有什么举动,及时通知我们。”

  “好吧!”

  “怎么就你一个人啦?”

  “甘震娘回家了。”

  “辛苦你了!”

  “辛苦没什么,只盼他早日康复。”

  第二天上午,甘震慢慢地睁开眼睛,从黑暗中走出来。唐美华露出惊喜的笑容,轻声地呼唤他:“甘连长,你看看我是谁?”

  甘震不看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十分严肃,简直像生铁铸成的。唐美华有些害怕,叫来医生。

  医生为甘震检查了一番,对她说:“你放心,他目前主要是心理障碍,不愿意见人。”

  “那他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怪吓人的。”

  “这是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条腿,成为残疾人,一时想不开,你要好好开导他才是。”

  “我怎么开导他,他一直就不理我。”唐美华感到心里有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没了全部的期待。

  “你也别太着急,相信自己的能力吧!”

  甘震猛地从剧痛中惊醒,下意识想挪动身子,却扯到了残肢,钻心的疼瞬间让他清醒了一些,一条腿没了,彻底没了。

  他直愣愣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眼神空洞。病房里消毒水味刺鼻,惨白的灯光晃得他眼睛生疼。床边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像倒计时的钟声,每一下都重重敲在他心上。

  甘震想起爆炸前的那一刻,排雷的任务马上完成,可变故突生,一枚炸弹毫无征兆地在战友身边炸开,他奋不顾身冲了过去,用身体掩护了战友。白光闪过,他自已紧接着是无尽黑暗。他无数次幻想,要是当时动作再快点,或者再谨慎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幻想终究是幻想。躲在病床上的他,如今只剩空荡荡的裤管,提醒着他今后要残酷的面对现实。

  他的思绪飘回小时候,那时他奔跑在蓝天大海之间,无休止的浪头淹没了两只小脚丫,双腿带着他追逐浪花,追逐梦想。后来,他投身炙热的军营,满心热血,想着能在军营闯出一片天地,保家卫国。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成了残疾人,未来像被迷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他开始自暴自弃,觉得命运不公,为什么是他?以后怎么生活?怎么面对娘和范叔?怎么面对舅舅?面对昔日战友?这些问题像漩涡,将他越卷越深,快要把他吞噬,但在心底最深处,一丝不甘在悄然生长。

  唐美华强忍住心中的痛苦,握紧拳头,暗下决心,一定把甘震从失落的病魔手中解救出来,创造人间奇迹。

  甘震每天要服用六七种药,她总是细心地分好药片,备好温开水,端到他面前,看到他全部服下才安心。有时候甘震的情绪不好不肯吃药,她总是像哄孩子一样劝他,跟他说吃了药身体才会好,才能保卫祖国。

  不管她怎么劝,甘震两眼总是直勾勾的,被动地吃饭,被动地喝水……

  又是阴天,这里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太阳了,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总是不停地下雨,小雨淅淅沥沥,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甘震两眼直勾勾的望着窗外,心里像一团乱麻,不知从哪下手把它理清楚。

  “甘连长,你该吃药了。”唐美华一手端着缸子,一手拿着药,来到他的床前。

  “你总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烦不烦人。”甘震开始反驳。

  “我是唐美华。”

  甘震盯着她:“我知道你是唐美华,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是妖怪,滚一边去!”甘震一使劲,差点把她推个趔趄。

  “甘震,你平静一会儿,把药吃了。”她站起身来,面带笑容再次把药递到他面前。

  “你这个女人真坏,想毒死我啊,我不吃!”一个耳光朝唐美华的左脸扇去,她的脸上即刻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还有五道清晰可见的手指印。她捂着脸跑出了病房,真想一走了之,但当想到自己被救的那一瞬间,她又心软了,擦去眼角上的泪球,重新回到病房。

  “你……你是病人,不吃药怎么行。”唐美华忍住被打的痛感,把委曲埋藏在心底,满脸笑容地继续哄着他吃药。

  甘震接过药和缸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副喜悦的样子,然后放声大笑:“我成了一个废人,吃再多的药,也接不上我的腿。”

  唐美华蹲下身子,把撒落四处的药一粒粒拾起,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落在地上摔成八掰。她顿感心里空荡荡的,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仍然不被认可,怎么会这样?!她像是一朵鲜百合被蹂躏去了娇嫩的花汁,失了神似地跌坐在那里,好黑暗,好空虚。

  三个多月,她感觉自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有时会为甘震没从战场上牺牲而高兴,有时又会为他的心里痛苦而伤感,就像外面的天,变幻无常。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有些悲凉,好像自己被世界所隔绝,只有自己,孤单、无助。想抓住一个人,哪怕只是说说话:“甘震,你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走出阴影?”随后才发现,无奈的只有自己。

  经医生会诊,认为甘震的伤病基本恢复,下步主要是做好他的心理工作。为此,为甘震办理了转院手续。

  此时,甘震仿佛听到窗外传来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活力,此刻却如针般刺痛他心尖。他望着窗外的蓝天,想着,就算只剩一条腿,也要重新站起来,哪怕只是为了再感受一次自由的风。

  三天后,甘震在唐美华的陪伴下,来到东岛市荣军疗养医院,边疗养边接受心理治疗。

  赵大炮接到范宏和姐姐的电话,立即给侄儿甘震写了封信:

  甘震,舅舅知道你为国失去了一条左腿,造成了你的心理障碍,失去生活的信心,我心理很难过。你一定看过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吧,书中的主人公保尔四次死里逃生的故事吧。

  保尔为了拯救朱赫来而入狱,后因敌人疏忽被错放。在一次激战中,保尔的头部遭受了严重伤害,他凭借顽强的毅力战胜了死神。保尔在参加修铁路的工作时,由于工作环境恶劣和身体条件差,他患上了伤寒。在生死边缘徘徊之际,保尔再次展现了他的坚强,最终战胜了病魔。在铁路快修完时,保尔不幸染上了伤寒和大叶性肺炎。这次病情非常严重,甚至传出了他去世的消息,但保尔最终还是战胜了疾病,回到了人们的生活当中。

  甘震,舅舅给你讲这个故事,不为别的,是想唤起你的坚强意志和毅力,像保尔和你父亲那样,做一个坚强的战士。

  甘震看完这封信,心理受到极大挑战,是继续萎靡不振,意志消沉,还是振奋精神,重塑军人形象。

  转机出现在那天,舅舅女儿赵心彤来荣军疗养院看他,见面后,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只是把表哥甘震从床上扶起,架着他往康复室走。甘震抗拒着,叫嚷着自己不行:“表妹!我自己不敢迈步!”

  一旁的唐美华也跟着说:“心彤,你表哥的腿还没完全好利索,还是让他躺在床上吧。”

  赵心彤却吼道:“你还是不是甘震?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哥哪去了?”这句话像重锤,敲醒了甘震。

  在康复室,甘震第一次见到假肢。冰冷的机械,却承载着他重新站起来的希望。穿戴假肢的过程痛苦不堪,残肢被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步尝试都伴随着钻心疼痛,甘震紧了紧绑在残肢上的假腿,深吸一口气,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尝试独立行走。他的手微微颤抖,扶住一旁的助行器,迈出了第一步。金属假腿与地面接触,发出生硬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上,钻心的疼痛从残肢处传来。但甘震咬着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的眼神中满是决绝,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重新站起来,像从前一样奔跑、生活。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也许是假腿的绑带突然松动,也许是他过于心急,一个踉跄,甘震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却因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和手掌擦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

  唐美华心疼极了,想上前扶起甘震,被赵心彤拦住了:“别管我表哥,让他自己学会站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甘震摔倒了,再爬起来,汗水和泪水湿透了衣衫。一来二去,他的步伐从蹒跚变得坚定。当他第一次独自迈出步子,没有依靠拐杖,没有旁人搀扶,那一刻,阳光洒在他脸上,久违的自信与力量重回心间。他知道,这条重生之路还很长,他已经重新站起来,走出病房,回到大自然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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