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江南水乡的初夏,山清水秀,百鸟鸣翠。自古被人们赞誉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府,更是别具一番诗情画意。遥望远处的水村山廓,于云雾蒸腾中呈现出一派空前绝后的氤氲紫气,显得含蓄而又极富情趣。才褪净旧羽的鸟儿成群结队地撑起美丽的翅膀,一忽儿箭一般从幽蓝的高天之上直射进青翠欲滴的灌木丛,声声婉啭的鸣叫在呼朋引伴中被大自然录音合成一曲百鸟朝凤的乐章。
城郊附近的石拱桥下,潺潺溪流如同毛面玻璃在明净的阳光下反射出斑斑白光。踏着夕阳洒下的满地金辉,少年蒋纬国从东吴大学附中放学归家去。
这天傍晚,车夫因事耽误了时间,没有来学校门口接蒋纬国,他左顾右盼一阵之后,坚持步行回家。他边走边欣赏着街道两厢的景致,金色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将点点余晖洒在他那张富有朝气的红润脸膛上,撩逗得他眼花缭乱心猿意马。忽然间,他发现一位窈窕淑女在青枝绿叶撑起的林荫小道上走动,少女身穿一件十分耀眼的玉白色学生装,脚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头顶的青丝间斜扎一块用白色绢绸挽成的蝴蝶结,那惹眼的蝴蝶结随着少女的走动在头顶晃悠悠乱颤,远瞧活脱一只振翮欲飞的玉色蝴蝶。少女美丽的身影定格在蒋纬国的视线中,让青春萌动的他一时间躁动不安。古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袭扰着他不安分的心绪,像着了魔似的身不由己跟随在少女身后,痴呆呆行走了好长一段路径才缓过神来。初恋的幼芽悄然从心底萌发,让少年蒋纬国在朦胧的人生中头一次品尝到情窦初开的滋味。
蒋纬国怔怔地目送窈窕淑女转过一条街巷,美丽的身影消失在一丛绿树掩映的青砖屋舍之间,心间顿觉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他怏怏不快地回到位于苏州古城南园的蔡贞坊家中,心思空落得如同偌大的宅院一般寂寥。
那个占地十余亩的宅院内,古朴典雅的砖木结构洋楼,是父亲蒋介石为他和他的养母姚冶诚建造的。
1927年初冬,就在蒋介石与新夫人宋美龄结婚前夕,蒋介石为了让新夫人宋美龄眼不见心不烦,特意把侍妾姚冶诚和养子蒋纬国遣散苏州,托付给他留日时的老同学吴忠信照管。吴忠信曾担任过贵州省主席职务,此时已移居苏州城凤凰街的孔副司巷,一处大宅院内亭台楼榭环绕,风景十分优雅。虽然每月有蒋介石供给的丰厚生活费用,但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为情所伤的姚冶诚终日里愁眉苦脸不得开新颜,她决计在姑苏城中选地方另立门户。
位于古城十全街南端的一条小弄口竖立一通牌坊,名曰“蔡贞坊”。或许是遭受婚姻磨难的姚冶诚感到心灰意冷,心间再也燃不起爱情的欲火而决意像封建社会坚守贞操的节妇烈妇那样在清苦寂寞中了此残生,抑或是姚冶诚看中了蔡贞坊那块地方空旷静谧适宜念佛养生不受外界干扰,她在古城内外转游一大圈子后,终于择定蔡贞坊七号院那片占地十余亩的大园子。
那时候,只要能够讨得姚冶诚的欢心,让她远在苏州居住与宋美龄相安无扰,多花一些银两对于蒋介石来说是不会吝惜的。因此,面对姚冶诚选择的地皮,蒋介石几乎不假思索就派人购买下来,还慷慨拨出两万块现大洋,委托苏州地方官员负责施工,工程总经手人则由蒋介石的亲信颜芝卿操办。颜芝卿为了不辜负蒋介石对他的宠信,专门从浙江宁波请来工匠,按照江南砖木结构房屋的建筑规模,选用上等木料施工,历时一年多才把新宅院落成。新宅院是仿造苏州园林格调建造的,园中有园,曲径通幽。正房为三层三开间青砖洋楼,二楼东西两厢房,分别是姚冶诚和蒋纬国的卧室,一楼的东厢房作为蒋纬国的书房兼做宾客休息室,西厢房则是餐厅和食品储藏间。
往日里放学回家,蒋纬国稍事休息,吃点零食,一般情况下都规规矩矩呆在书房内做作业或者温习功课,偶尔也与随他伴读的姚冶诚娘家族侄姚金和一块出门散步,小哥俩爱牵一条黑毛油光发亮的狮子狗,到附近的街巷中玩耍。
那天傍晚,满腹心事的蒋纬国一改往日蹦蹦跳跳的习惯,步履沉重地迈进钉有金色铜环的黑漆木门,耷拉脑袋直奔主楼而去。他皱眉苦脸,既无心做作业,更没有情趣读书,连表兄姚金和在院子里喊他出去玩都懒得搭理。他索性趿拉着球鞋登上二楼,一头倒在西厢房卧室的床上昏昏欲睡。刚闭上眼睛,街巷中那位亭亭玉立的白衣少女又幻觉般地飘然而至,羞答答含笑站立面前,袭扰得他欲睡不能。神情恍惚中,睁开眼睛环顾左右,夜幕已悄然降临,卧室内四壁皆空一片暗淡,窗外烟雾迷蒙的夜色更增添了他的一怀愁绪。
一连几日,白衣少女的影子在少年蒋纬国的幻觉中若即若离挥之不去,梦靥般地缠绕得他茶饭难咽魂不守舍,呆滞的目光散乱而又迷离,神情也变得麻木迟钝起来,简直与以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判若两人。
知子者莫若其母。蒋门侍妾姚冶诚从小把蒋纬国拉扯大,儿子虽非亲骨肉,但从情分上早已视如己出,蒋纬国身上的每一块胎记乃至于每一颗黑痣她都了如指掌,更不要说儿子日常生活中的异常举动了。
这天晚上,姚冶诚吩咐女佣人准备好饭菜,呼唤蒋纬国下楼用餐,乍见儿子一副懒洋洋的表情,初开始姚冶诚以为儿子一路步行回家,走累了或者偶遇风寒感冒了,她亲昵地连唤几声,蒋纬国只是哼哼唧唧神情恍惚,上前用手抚摸一下额头,却无发热迹象。静观儿子情绪反常,姚冶诚不免动起了心思,料定内中必有隐情。已经是过来人的姚冶诚,年轻时曾在上海滩十里洋场的堂子里为高级妓女当过“细作娘姨”,耳濡目染中对风月场上男欢女爱为情所困寻死觅活的感触颇深,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为情所困抱定决心生死相依跟随蒋介石却最终又被负心汉甩了的女人,曾经沧海老于世故的姚冶诚自知对这种压在心底的隐情性急不得,她不嗔不怪,仍旧一如既往地陪儿子吃饭聊天,而后再按老习惯围着偌大的空宅院转悠,在察言观色中自觉儿子已经解除了心理防线,才开始漫不经心的刨根问底。她先对儿子诉说自己这一生多么不容易,像儿子这般年龄就被家人做主招了倒插门女婿拜堂成亲,哪有如今的青年人浪漫,能够随自个的心性挑选意中人。说到此处,姚冶诚话锋一转,冲儿子爱怜地说道:“纬国,你也快长成男子汉了,在这苏州城如果看中哪家小姐,给娘言一声,咱好登门下聘礼去。”
姚冶诚一番不露声色的询问,终于套出了年轻幼稚儿子的口实。面对儿子的单相思,姚冶诚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能够体味出这种摄人魂魄的相思之苦。为了宽慰儿子的心思,同时也为了早日成就一位做母亲的心愿,姚冶诚托人四处打听那位白衣少女的下落,很快便弄到准确地址和家世情况。原来,那位漂亮的白衣少女原籍江苏无锡,眼下跟随经商的父亲移居苏州,求学于苏州振华中学,在学校是有名的校花。姚冶诚心中暗喜,相信儿子的眼力不差,初涉情场爱河就能够从如云美女中看上佼佼者。姚冶诚急忙打点礼品,差人上门为儿子提亲。
初开始,白衣少女的父母听说当今国民政府最高军事统帅蒋介石的公子哥儿看中自家小姐,并且径直把招亲的彩球抛进了家门,惊得老两口木呆呆半晌没说出一句囫囵话。与蒋家攀“皇亲”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情,女儿出嫁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日后说不定随着子承父业能够母仪天下,到时候他们家自然就成了皇亲国戚,被人前呼后拥如众星捧月一般出入于幕府之中,谋上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自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白衣少女的父亲按照中国商人狭隘的功利主义思维定式权衡利弊之后,受宠若惊地收下了姚冶诚派人送上门的重礼。
然而,无锡商人和老伴乐滋滋从后堂唤出自家娇宠的小女儿征询意见时,却事与愿违,天真无邪的少女在学校接受过新思想教育,她心目中的爱情观与父母的封建陈腐观念大相径庭。少女与蒋纬国同城读书,平时对蒋纬国“少爷拉车”的荒唐举动有所耳闻,她认为这种品性的公子哥儿在社会上只配做一个慈善家,不是她心目中向往追求的白马王子。少女当着媒人的面说她崇尚自由恋爱,只看重一个人的品德和能力,并不倾慕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因为一生功名是靠个人努力奋斗争取来的,那种承袭的荣禄地位迟早会被庸碌无能的败家子给断送掉。讲完这番大道理,白衣少女连头也不扭就向后堂的闺房奔去,那举止神态对权贵不屑一顾。
此事传到蒋纬国的耳朵里,血气方刚的他以为是媒人嫌聘礼少而有意捉弄,就让养母再备一份厚礼托人上门提亲。这次白衣少女却避而不见,将媒人拒之门外。
或许是人生中的初恋从心底萌发得太快太迅速,结局又意想不到的太突然,彷如那神情专注的孩子在沙滩上十分投入地淘坑垒房子“做家家”,小房子的基础还没有雏形随之轰然倒塌,将刚刚筑起来的希望一块给埋葬了。蒋纬国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就匆忙从情场上败下阵来,那积蓄已久的爱情欲火突然遭遇冷水淋浇骤然熄灭,心思被掏空一般寂寞难耐。
蒋纬国心灰意冷之际,痛定思痛,在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变得郁郁寡欢。他的思想深处潜藏着一股子仇视女性的情绪,总想寻机会发泄和报复异性的爱抚。
一个偶然的机会,蒋纬国在东吴大学校园里与另一位女学生相遇了。他发现这位楚楚动人的女学生很有点像头一次遇到的白衣少女,就主动走上前去与她攀谈套近乎。几番接触,连蒋纬国自己都说不清楚心目中的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模式,就饥渴难耐地和这位行为随便的女学生一块偷食了人间禁果。据说这位涉世未深的女学生是中国银行某董事夫人的妹妹。偷食人间禁果的少女怀了身孕,被父亲匆忙送上飞往加拿大的班机,从此与蒋纬国失去联系。之后,蒋纬国也被父亲蒋介石送往纳粹德国受训,留下一段一生难以偿还的风流情债。
走出学校门漂洋过海的蒋纬国,遍游欧洲,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少爷拉车”的旧模样了。异国的夜总会不乏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的浪漫情调和令人销魂的异性刺激,无论在莱茵河畔的德意志或者大洋彼岸的美利坚,任那些金发碧眼的日耳曼女子和纯种白肤色酒吧小姐的诱惑作态,蒋纬国那颗被欲望之火燃烧得按耐不住的春心也只能是逢场作戏,极难调动起全部激情。
1936年冬季,蒋纬国赴纳粹德国留学的旅途中,在茫茫大海的轮船上,一位法国传教士的女儿耐不住旅途寂寞,主动向他发起进攻。面对这位漂亮姑娘鲜红的口唇和丰满的胸脯,欲望之火燃烧得蒋纬国不能自控,冲动地将挑逗他的温香软玉揽进怀抱。躺在豪华的特等客舱里,蒋纬国与法国女郎相拥而眠,云雨交欢,让一阵阵冲动的快感驱散旅途寂寥。到达目的地后,等轮船一靠岸,蒋纬国用力拥抱着痴情女郎富有弹性的身子亲吻一口,道一声“拜拜!”像鸟儿一样连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了。事后连他自己都坦白地承认,那种艳遇不是爱,是彼此的生理欲求。确切些说,是丑陋的动物似的苟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