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屡试不中,遭父母严苛。家中房少地窄,不能专心致志,因舅家做官南迁,宅子空闲,借住于此,一边代为看守,一边读书。一应饮食供给,均由父母遣人侍奉。唐生一人独居舅家,日夜苦读,准备再考。
时南北开战,北人凶悍,攻城略地,常有屠城之举,到处尸横遍野。冤魂野鬼纷纷南迁,经过舅家门口。唐生见漫漫黑雾,伴着凌凌北风,由北而南,滚滚而来,其中夹杂鬼哭神嚎之声。于是准备了酒饭、纸钱,在门口浇奠,说些好话祝诵。一连数晚,夜夜如此。
一夜,浇奠完毕,回屋,展开书卷,高声朗读起来。忽然有两个少年进来,一男一女,年可十五六岁,丰姿都雅。
男孩说:“我叫童光,这是妹妹童熙。由北地迁来,将去南地。同父母走散,身上寒冷,但求借住一宿,明晚便行。”
唐生见他们可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住无妨,住几日都可以,不必拘束。”
第二天晚上,唐生备了些酒饭,送童光兄妹走了。挽留他们,他们说:要追赶父母,怕晚了追不上了。
舅舅家庭院,因无人打理,杂草丛生,破败不堪。唐生读书累了,拿起锄头剪刀,去整理花草。见一洞穴,隐于假山石之下,花草之中。拿来一些饮食,置于洞口,喃喃自语道:“不知是哪个小宝贝在这里居住,你可是我的邻居啊!你能不能现现身,我们见见面,认识认识呀?”
是夜,又捧起《史记》读了起来。他为司马迁笔下的历史英雄人物而振奋,为司马迁优美的文笔而陶醉。在科考规范文书中,他最喜欢阅读的是史书类文字。一个英俊少年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随着一阵朗朗笑声,一个声音传来:“哪里来的酸秀才,整夜沸反盈天,吵得人不能入眠。”笑声如铃。他以为是童光:“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是红玘,不是童光。住在你舅家左近,被你的琅琅读书声吸引,过来看看你。”语音柔美婉转,似莺歌燕语。
唐生抬起头来,打量来人。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仟腰细束,像个女孩。马上站起来,抱拳施礼:“不知仁兄驾到,快请坐,请坐。”
红玘看看唐生的书案,见上面摆着《论语》《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也有唐诗宋词,还有一本《山海经》。笑着说:“兄台欲作梁太素1,抱着八股文章终老一生耶?”
唐生叹道:“梁灏虽苦,然终有所成。我这辈子恐怕难园科考之梦,注定碌碌无为,虚度一生罢了。”
红玘拿起《山海经》,翻了翻道:“看来兄台喜欢这本书,我亦喜欢。不看此书,不知天地之大,不知天下之灵。兄台致力于科考,为什么喜欢它呢?”
“这本书很神奇。我特别喜欢其中的山川地理,万灵万物。有朝一日,我还想循着它指引的方向走上一遭呢。”
红玘道:“我亦有此意,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既然如此,何不随我学作孟山人2,做个闲云野鹤,游戏于山水田野之间,涉足于山川地理,遍访天下生灵,尽享天赋之乐呢?”
“我虽有此志,然恐父母不允,我亦心有不甘。”
红玘又翻翻案上诗词类书籍,道:“唐诗宋词元曲,各有其妙,想必兄台涉猎亦深?”
“诗词之类虽妙,我亦喜爱,但其格律标准精深,一时难以掌握。”
红玘摇摇头,道:“兄台差矣!诗词之妙,不仅在此。崔颢之《黄鹤楼》,号称唐人七律之冠。然其几乎全是仄句,又有三平调、不对仗之说。为什么呢?”
“是啊!按照七律规格,这首诗的弊病很多,为什么还能成为唐律第一呢?”
“因为这首诗的意境高妙啊。可见,唐人作诗,虽然讲究格律,但是首推意境。只要有好的意境,虽然不合平仄,也能成为好诗。”
唐生见红玘谈吐不凡,风流倜傥,很是喜欢。邀之同居,“以便随时听教。”红玘答应了:“但我不习惯同他人抵足,可在室内另设一榻。”唐生很高兴。
自此,两人在一起共读。唐生见红玘只看诗词歌赋,亦喜欢史书,不看四书五经。问道:“科考之道,首推经义,你怎么不看儒家经典呢?”
红玘道:“参加科考是为了做官。我不想做官,不会参加科考,看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那你看书学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有这方面的兴趣呀。书籍是又一片海洋,我喜欢在其中荡漾。”
“仅此而已?”
“是!仅此而已。难道这还不够吗?”
唐生很用功,红玘爱贪玩。唐生看书累了,爬在书桌上睡着了。红玘拿起笔墨,在他的脸上图画,把他的脸画成了一只猫头鹰。从园子里折来一支小草棍儿,捅他的耳朵鼻子。唐生醒了,红玘拍着手跳着笑道:“快看看你的脸!猫头鹰来了,猫头鹰来了!”又抱着头躲避,装着害怕的样子。
红玘说:“看书贵在理解。死读书,读死书,读死人。劳逸结合,我俩下一盘棋吧。”
摆上棋盘,对战开始。黑棋和白棋在黒白格中分别推进,交战相互错位。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黑棋的一条大龙渐渐合拢,吃掉了被包围的白棋。一连三盘,唐生阵阵败北。
唐生有点沮丧:“仁兄高艺。只是仁兄如此聪明,不参加科考太可惜了!”
红玘说:“人各有志,所求有别,不能强勉。《四书》、《五经》之类,虽有浏览,不过是为了了解,但不是为了考试做官。”
唐生说:“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
“为什么?”
“我们可以成为夫妻呀,终身厮守,永不分离。我发现,我这辈子离不开你了。”
红玘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唐生忘不了他所追求的功名。又是大比之年,他准备进京赶考,请求红玘陪他一同进京,红玘同意了。她要求早点启程,在途中多看些景致。
唐生背上箧笥,带上笔墨纸砚、衣物、盘缠,两人相伴而行。经过岱岳,见山势雄伟,直插云霄。隐隐约约看见山顶的南天门,弯弯曲曲的十八盘,就像一条银色丝带,从天而降。拾级而上,遇一女真人,身穿淡绿色长裙,头戴翡翠冠,手拿折扇。身材修长,容颜秀美。一同小憩。
唐生问道:“仙姑何来?将欲何方?”
“信步而来,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没有定数。看来你是赶考的士子了?”
“是的。敢问仙姑:小生此次赶考,命运如何?”
真人看了看他的面相:“命运在数,得之可喜,失之不忧。人生之累,多在于欲望过高,贪图太多。不可攀比,不以己悲,不以物喜,顺其自然,则可充分享受人生之美。”
唐生:“仙姑所言,突出了一个‘贪’字。但在小生看来,‘贪’字虽有贬意,也有进取之情。人若不贪、不争、不斗,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社会又怎么发展进步?”
真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人生在世,难以描述其存在的真实意义。所以道家追求无为而治,返璞归真,道法自然,乃人生之真谛也。”
红玘问道:“如何理解从自然到释然再到怡然3?”
真人又看了看红玘,叫她坐过来,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就可做到怡然。”
红玘:“道家真言,深奥精妙。但对常人而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颇难。有些物事,可能稍易,有些事故却很难。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如果放手,不予追究,那岂不便宜了坏人?再如丧亲之痛,离别之苦,如何能说放得下就放下?人是感情动物呀!”
真人拱手念道:“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唐生又问道:“佛门弟子禁欲,若世人皆为佛子,不婚不娶,若干年后,岂不没了人间世界吗?道家如何看待人间婚配?”
真人道:“道家认为,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男女和合乃天地法则,不可有废!”
又看了看红玘,笑了笑道:“王母能成全牛郎和织女,真情会感动月老。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要敞开心扉,终久要走到一起。人的一生很长,也很短,不要错过机会。山水、阳光、绿树、万灵会洗涤你的心尘,让你充分享受自由,实现生命的价值。”
一路向南,进入一座深山。路旁有石,石上有字:九霜山。虽不甚高,也有峻崖峭壁,突兀石骨,针松乔木,郁郁葱葱。忽见远处一队人马,张弓搭箭,呼啸而来。一只小狐狸,赤色,奔至红玘脚下。红玘急忙弯腰抱起,将它放进唐生的箧笥,拿衣物罩住。
猎人走近,问:“看见一只狐狸了吗?”
唐生答:“没有。”
几只猎犬,围上来吠叫。红玘吹了一口气,一阵风刮过来,猎犬都跑了。
走了一程,看着安全了。唐生放下箧笥,抱出小狐狸,放在地上:“快回家去吧,跑的远远的,不要再被猎人发现。”
小狐狸冲着他们点点头,摇摇尾巴,一溜烟地跑走了。
走近一条大河,见水势汹猛,如同一条银色巨龙在山间穿行。天色已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河水汹涌澎湃,声若响雷,惊心动魄。沿河寻觅,发现一只小船,船上有一艄公。
唐生问:“大哥,你是摆渡的吗?”
“是。你们要过河吗?”
上得船来,看那艄公,生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至河中央,艄公从舱中掣出一把弯刀,将二人逼至船首,哈哈大笑道:“好几日不曾发迹,今日该我打打牙祭了”又喝道:“我看你两个,细皮嫩肉的,不忍开刃。识相些,赶快跳吧,给你们留个全尸。”双脚踏摇,小船晃动,两人齐齐落水。
唐生沉入河底,呛了几口水,自忖必死。忽然觉得有人在下面托住自己,身体慢慢浮起,漂至水面,漂至河岸。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趟在河滩,红玘正嘴对嘴从自己的口腔吸水。唐生猛地坐起,吐了一大口水,一吐如注。抱住红玘:“谢谢你救了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