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又要举行乡试,贾萌命人准备行装,前往都城参加考试。
汪翁再三交代,丹娘又命园儿跟随前往。
丹娘对汪翁道:“老夫子是过来人,经历的多,这里面有些什么故事,有什么规矩,请你讲一讲,好叫夫君有点思想准备。”
汪翁道:“规矩很多。有一个故事:有官员为了监考方便,将宣纸裁成细丝,用以串联各个号舍考生的帽子,如有人的纸丝折断,就逐出考场。有一个考生讲了一个笑话,很多人大笑起来,以致头上的纸丝纷纷断落,都被赶出考场,取消考试资格。后来,考生们都不敢说笑了。”
又叮嘱道:“千万不要在考试时上厕所呀,否则,你的试卷上会被盖上一个俗称‘屎戳子’的黑印。这样的试卷,主考官会拿出来放在一边,看都不看,等于废了。十年寒窗,三年一考,难道不是悲哀的事吗?”
丹娘又叮嘱道:“郎君此次参考,考中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恐怕你的福缘浅薄,很难继续发展了。”
到了晚上,夫妻俩在一起,又道:“今后,郎君就要做官了。作为妻子,我有‘三戒三针’之法,现在传授予你,可以保证你的清名,进可以取,退可以守,你愿意接受吗?”
贾萌道:“好!我愿意。”
于是,用手抚摸他的手、足和背部,各植入一根微型银针。
说道:“这就是三针啊。如果违反了‘三戒’,必然会受到惩罚。三戒是:戒贪、戒赌、戒淫,你要牢牢记住!”
贾萌用手摸了摸,植针处起了三个小小的坟包,没有感觉到疼痛。
道:“娘子不要担心。这三件事,也是我平时深恶痛绝的啊,绝不可能犯!”
丹娘道:“不是这样。我观察人心,虽然开始有红有黑,但是可以因时空的变化而变化,红的可以变黑,黑的也可以变红。这就是所谓‘南橘北枳’,橘树所以变化,是因为生长的土壤、气候不一样了。可见,环境可以改变物种的性质。人心也是一样,在世风日下的今天,要保持初心不改,并不是容易的。‘出淤泥而不染’的,世上只有莲花而已,不见其他物种。过去,你生长在普通人家,没有到过官场,也没有在社会上闯荡过;今后,你面临的将是另一个世界,不一样的环境,你能保证不变吗?愿你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警惕。”
贾萌由园儿陪伴,走上了赶考之路。主仆二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终于到达都城。
考试前一天,园儿买了些大饼、馒头、咸菜等食物,为了避嫌,都切碎了,装在一个瓦罐内。
进入考场,按规矩抽号。考生的编号是按照千字文的顺序编排的,贾萌抽到一个“荒”字,就是第八号号舍。
坐在三尺之大的小小号舍,贾萌心中不免闪过一丝悲伤。双手合十,对天默默遥祝:“这里是我来过好几次的地方啊,以前几次都是‘名落孙山’,很不得意。但愿苍天赐福,孔圣人保佑,今次成功。”又连连朝着空中叩首。
考完试,眼巴巴的盼望出榜。说不尽在考场九天六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闭门不出,孤独的在旅馆内呆着,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突然听得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片声地叫道:“报帖到了,快请贾老爷接帖,恭喜贾老爷高中!”
贾萌高兴地流下了热泪,心中默默地说道:惭愧啊惭愧!拿出六两银子作为赏钱,打发报马去了。
忽然园儿引着麦来才来了。
贾萌十分惊讶,问道:“麦兄怎么在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的?”
麦来才道:“我到都城好长时间了,想找个门路,买个官儿做做。”
贾萌道:“兄台家中世代经商,今天怎么忽然改变了初心?官场上的事情很复杂,官员们有时候升了,有时候降了,难以捉摸。你花那么多的钱,值得吗?”
麦来才道:“买官也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老婆说,所谓士农工商,做工的和经商的都是贱民,商人需要官府保护,官员和商人互相帮助,才能做成事情,所以她拿出钱来,叫我到京城来买官。既然如此,又可以光宗耀祖,我何乐而不为呢?”
贾萌听了,默默无语。
麦来才又道:“我麦家发迹,多亏了兄台仁义厚道,小弟十分感谢。今天你已经成了举人,做官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了,今后还要靠你扶持。明天小弟在泰丰楼设宴,为兄台贺喜,请务必光临,不要推托。”
第二天,带着园儿同往泰丰楼。座位上有两个女孩,打扮的花枝招展,十分惹眼。
麦来才介绍道:“这两位,一个叫小青,一个叫小红,是我从临春楼请来的。今天陪仁兄好好喝一顿,不醉不休。”
贾萌还不习惯这种场合,叫麦来才辞退两个女孩。
麦来才道:“无酒不成宴,无艳不成席。有美女陪着的酒宴,才能称为盛筵。这是时下的风气呀,兄台就不要拘束了。”
酒至半酣,坐在旁边的小红,突然起身,钻进贾萌的怀抱,坐在他的大腿上,举起酒杯敬酒。贾萌推不掉,只好勉强饮了一杯。稍停,就觉得双手又痛又痒,摸了一下,竟然起了两个坟包,又红又肿。猛然惊醒,急忙起身告退。
丹娘在家里,督办着各种家事,特别关注槐阴堂的教学。
汪翁领来一个孩子,道:“这孩子叫郑环,家里贫困,想要退学。”并告诉丹娘,已经有五个学童退学了,都是来自贫寒家庭的子弟。
又道:“我见这孩子聪明,又勤奋,将来能成大器,特来与你商量,看有什么办法留住他。”
丹娘问郑环:“你不是喜欢上学吗?怎么又要退学呀?”
郑环答道:“阿爹见我慢慢长大,可以到田间干活了;又因为阿母有病,卧床不起。学堂虽然不收学费,但是笔墨纸砚需要自备,阿爹没有钱,不能供给。”
丹娘想了想,道:“以后笔墨纸砚等杂费,全部由学堂提供,你们不必再另买了。你阿母也可以到我家开的医馆免费就医,不必再花钱了。你就安心在学堂学习吧。”
由郑环导引,前往郑家走访。问了郑母病情,诊了脉,道:“这是胃溃疡呀,虽然有了些时日,还是可以治愈的。”命郑环带着母亲,到医馆诊治,无偿施药。
又到所有退学的孩子家中走访,一个一个地劝返。
当时珍儿在县学,他本来就聪明,又加上汪翁的悉心指导,进步很快,已经通过县试、府试,获得生员资格。笑雨也慢慢长大,可以进入学堂学习了;虽然不是为了出仕,也应该学些知识。
丹娘平时常对珍儿说:“我的娃儿,你虽然聪慧,还是要快马加鞭,继续努力呀。古人有‘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故事,想必你也知道,你要向他们学习。人们都说和尚苦,谓之‘苦行僧’,实际上学习也是很苦的,可以叫做‘苦学生’呀。”
珍儿回答道:“珍儿很小就没了母亲,这些年来全凭婶娘扶持,婶娘就是我的亲娘。婶娘的教诲,珍儿会永远铭记在心。”
贾萌中了举人之后,因为他的名声好,就被任命为天翼县的教谕,负责全县的教育事业。过了三年,经考核又获好评,升任县令。又过了三年,吏部官员来考核,主考官姓兰,是个极其贪墨之人。贾萌遵循丹娘的“三戒”之法,在任不敢贪污,也不敢向上司行贿。兰氏不见好处,给他接风的酒宴也很寡淡。私底下对贾萌说:“听说你家里广有财富,如果能拿出三万两银钱,我保证你能升到知府。”
贾萌心动了,答应了。到了晚上,忽然感到脊背痛楚,好像长满了芒刺,实在难以忍受,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亮之后,见了兰氏,敷衍道:“家里虽然有钱,但都由妻子掌控,下官实在是做不了主啊。”
这样,他就得罪了兰氏,考核的成绩不佳,次年被降为县丞。又过了三年,经考核仅获“革职留任”处理。于是就辞了官职,回到家乡,再也不出去做官了。
当时汪翁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自感力不从心,辞去了学堂教职。贾萌就续任槐阴堂教授。
丹娘道:“老夫子任教多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培养了很多人才。槐阴堂已有不少学生成了孝廉,郑环等人都已经出仕做官了。郎君既然接替了汪翁,继承了他的意志,就要像他一样,倾心于教育事业,为家乡、也为国家培养人才做出自己的贡献。”
贾萌道:“造就人才,造福家乡,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啊。现在能够与这么多的小学生作伴,天天听着他们的朗朗读书之声;又能与亲爱的妻子相依相偎,日日聆听你那悠扬的琴声,这才是真正的神仙境界啊,我的余生不寂寞了,好,好。”
忽报谭氏来了。进屋之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丹娘急忙扶起,问道:“这是怎么了?快快起来说话。”
谭氏哭求道:“但求哥哥嫂嫂救我,现在也只有你们能救我了。”
细问之下,谭氏道出了缘由。
原来,麦来才进京谋职,蝇营狗苟,买得了一个八品官儿,成了掌管两淮地方盐业的官员。谭氏很是得意,逢人便夸耀。因为善于钻营,升任七品衔的两淮巡盐御史。后来朝廷改制,两淮巡盐御史升格,麦来才俨然成了五品官员了。谭氏更加骄傲起来,到处显摆。但是好景不长,因为贪腐遭到弹劾,罢了官,入了狱,所有家产也被抄没。恰好此时珍儿已举进士,官居督察院监察御史,所以谭氏前来求助。
贾萌问道:“你想怎么办?”
谭氏道:“听说令侄贾思远现在是监察御史,特来相求。希望大哥写上一封信,我亲自到京城去救丈夫。”
贾萌面露难色。
丹娘道:“既然嫂子来了,我们不敢怠慢。郎君可以写信,叫珍儿酌情处理,能从轻就从轻。”又拿出一百两银子,资助她。
谭氏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千恩万谢,匆匆走了。
夏收季节到了,槐阴堂按惯例放假,叫学童们回家,帮助父母去收获庄稼。借此机会,雇来工匠,加盖了一些校舍,因为学生越来越多了。由贾都负责督工,贾萌和丹娘稍憩身心。
贾萌道:“我以前在赶考途中,经过崆峒山,路上遇见一个道人,他告诉我:这座山是广成子的道场,黄帝曾经在这里拜师问道,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呀。本来想上山去展拜,因为考期迫近,未能如愿。现在有闲暇时间,你我何不上山去走走?”
丹娘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见一位老翁飘然而入,一身青色道袍,上面綉着各种云纹、八卦图案、蝙蝠和莲花,额头上顶着月牙形玉饰。手执佛尘,长髯飘飘,鹤发童颜,大有仙姿。
丹娘急忙起身迎接,道:“阿舅突然到来,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贾萌听了,赶紧立起身来,让座,施礼。
老翁挥了一下佛尘,道:“丹娘,你母亲病重,阿舅特来告知,你该回去了。”
丹娘挥泪道:“母亲病了,儿岂有不归之理!”
贾萌听了,请求和丹娘同行,道:“我们夫妻在一起几十年了,至今还没有见过岳母大人,今天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丹娘道:“我所去的地方,可以说是天涯海角,非常遥远,走的都是一些无边无际的小路,郎君你到达不了啊。”
又道:“早先说过,我是来还债的,现在这个债已经还了,我和母亲的心愿已了,我确实该回去了。”
贾萌问道:“你来的时候说还债,今天又说还债,到底是什么债?这个债又是从哪里来的?希望你能够说明白。”
丹娘道:“我小时候和母亲落难,曾经得到你的救护。是郎君给了我们母女第二次生命,这是天大的恩情,不能不报啊。”
贾萌一脸懵然,不知从何说起。
丹娘道:“郎君早年曾经救助过一只大鹤、一只小鹤,还记得吗?”
贾萌猛然想起来了。回忆起他少年时候,曾经到天山游玩,看见一个射鸟的人,抱着一只丹顶鹤,鹤的一翼被射伤了;有一只小鹤,跟在后面,呦呦地叫着,声音悲戚,赶都赶不走。他看着可怜,就拿钱买了下来,抱着大鹤和小鹤,回到家里。在大鹤的翅膀上敷上药膏,用夹板固定,每天给它们投食喂水。整整伺候了三个月,大鹤的伤好了,小鹤也能飞了。放归自然,两鹤在空中旋舞,转了好几圈,久久才飞走了。
丹娘道:“我就是那只小鹤呀。以前不敢说明,因为我是异类,怕你见怪。”
贾萌道:“你虽然是异类,还知道报恩。就是人类,自诩为文明礼仪之邦,其中忘恩负义的也多了。你不是什么异类,你是神仙呀。今生能遇见你,是我的侥幸,也是我的福份啊。能娶到你,是我引以为傲之事,还有什么顾忌呢!”
丹娘道:“我今天要走了,有两件事放心不下。第一件,笑儿长大了,还没有婚配,珍儿也还没有成家;第二件,我牵挂槐阴堂,切不可让它荒废了。”
贾萌道:“记住了。你不要担心,这些事我都会妥善处理的。”
又问:“你还回来吗?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吗?”
丹娘道:“这一去,仙路渺渺,天各一方,还谈什么归期啊。不过,郎君有慧根,我们或许还有相见之日。”
笑雨走上前来,抱住不放。丹娘慈爱地抚摸她的头顶,久久不忍释手。道:“我儿有福,今生没有灾难。娘去后,你要听从父亲和伯父的教诲。”又叮嘱了许多话。
阿舅在旁边催促,丹娘洒泪相别。走出门外没有多远,突然间就不见了。
过了一年,聘了一家好人家女儿,给珍儿完婚。将笑雨许配给郑环,也给他们完了婚。又聘请教授,负责槐阴堂教育。家中大小事务,全部交给兄长贾都管理。
于是,启程赴崆峒山,以完成他多年来的夙愿。上得山来,见峰峦雄峙,林海浩渺,烟笼雾锁,确实奇特。顿时感到心灵空旷,似乎自己也要飘飘欲仙。忽然看见一个老翁,好像是阿舅,手里拿着佛尘在召唤他,急忙追赶。园儿也在后面追赶。一朵彩云冉冉飘来,罩住了他们,他们的身形飘渺间不见了——不知所终。
后来,贾都叫郑环树了一面石碑,纪念丹娘。碑文由汪翁撰写,由工匠镌刻。立于那棵豆槐之下,不知今天这块碑还在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