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就是一位少年之死。

  那天刚黑,少年双手捧着许多花,误闯进了我那时藏身的防空洞。少年在暗黑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因饥饿疾病而奄奄一息的寒酸女人。我正烧得昏昏沉沉,只记得少年他“阿姨”“阿姨”地担心地唤着我——等我恢复意识时,少年的手像是伸向清晨阳光一般,小小的,真的变小了,死了。防空洞里一隅尚残留着篝火的遗迹,我胡言乱语地喊着“冷啊冷啊”,虽然是盛夏,少年还是燃起了篝火。实际上我那时只是感到寒冷,而不是饥饿。但是比起那纤瘦的少年,我还有气力活下去,只有那少年吸了烟中毒死去了。防空洞里还残留着没被投进篝火里的夹竹桃花朵。我拖着身子爬出了防空洞,烧毁的废墟上随处可见那花。一看到那花系着的纸上记着的赎罪文字……我立刻就知道是鞘间。因为就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三个月的秋天,发现我和寺田关系的鞘间,就用一样的花与文字,强迫我自杀——以死赎罪。鞘间知道我还活着,知道了我在三月大空袭时,把指环套进了完全不认识的尸体的手指上。妻子还生活在化为废墟的国都的某处——如此认为的鞘间,在废墟的上空降下只有我能理解其含义的死亡之花,给予我最后的自杀机会。

  虽然时代已经宣告战争的结束,但清晨的阳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照耀着,角落里的花已开始枯萎。我看到变得丑陋的花朵,想起四年前丈夫的眼神,呆呆地站在那里。四年前的秋天,鞘间从那个名叫仓持多祢的老女佣口中知道我和寺田的关系后,让我坐在他面前,用他阴暗的眼神默默地一直看着我。那时鞘间只是像突然想起似的说了“我叔父死于夹竹桃毒。因为叶子和树枝有毒,听说有人死于吸入烧起来的烟”,我当时并不清楚他话里的含义,但几天后的早晨,我看到我房间的榻榻米上扔着一枝花和一张写有外国文字的纸,我才领悟到鞘间的真意。丈夫他要求我自杀以赎罪。”

  之后在衣柜角落里、桌子上、茶具里我都发现了花枝。随着秋意渐浓,花枝也失去了树叶,等到春天来时树叶又长了出来,到了夏天花朵也盛开了……结果在那之后将近四年,直到我假装死在空袭之中。鞘间不断把花枝放在家中各处,除我以外谁都注意不到的地方。他有时会受激情驱使,挥着军刀,将我打个半死,但我知道鞘间这个男人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勇气,所以我那时也不觉得害怕。比起那张狂怒扭曲的脸,我还是从经常在房间角落里发现的花枝的无言中,感受到丈夫更为恐怖的杀意与自杀的要求。

  鞘间虽然希望我自杀,却不想让我用夹竹桃的毒吧。他不断让我听到默默秘藏在这花中的“死”之言语,要求我自杀。然后在战争结束那天,不相信我会死于大空袭的鞘间,向尚且苟活在某处焦土之上的我,只为了给我,为了传达这一言语撒下了夹竹桃花与赎罪符。四年过去,日本被逼入了败北毁灭的绝境,一个嫉妒成魔的男人也终于被逼入了发疯的绝境。

  战争结束那天,真正吸入潜藏于降下鲜红花朵的“死”之言语与鞘间的杀意而死的却不是我,而是一位无名的少年。我望着少年张着小口的遗容,再次感受到了战前我与寺田犯下的罪行有多重大——再次感受到在开战那年的夏天,窗外满是死亡之花盛放,紧紧锁闭的房间里,两人手指奏出的沉郁的罪之回响,仿佛是为埋葬那一亿人生命的葬礼进行曲。

  战败那日的巨大废都,是鞘间想将我逼死的最后的犯罪现场。

  八月十五日,战争结束。

  但众人所谓的战争结束,对我毫无意义。

  我的战争还未结束。


  还有一个鞘间选择的犯罪现场是大陆。

  虽然回到本土的寺田对大陆的事不发一语,他那阴暗的眼神、粗暴的声音,如野兽般欲求我的左手,还有没有右臂导致的总是略显倾斜的肩膀线条,让我感到在大陆寺田一定也和我想着一样的事。当然挑起战争的不止鞘间一人。可是就算是决定开战的几十分之一,若是其中潜藏着鞘间想把一位军人送上战场这一犯罪现场的意志……我不得不如此作想。我这个女人虽然被寺田抱入怀中,却还望着窗外如鲜红烈火般盛放的死亡之花。我从接触过寺田之身、罪恶之身的这身肌肤中知道一定是这样。珍珠港事变那天之后不久,鞘间若无其事地说出“寺田他明天就要奔赴战场了哟”时,我再怎么愚蠢那时也意识到了鞘间为何那天起就突然开始倡导开战论。鞘间那若无其事的面孔中,隐藏着另一张眼睛深处一直窥探着我嘲笑着我的面孔,另一张伪装成基督的面孔……

  第二天,我跑到寺田出征的车站。我在月台的人群中发现了寺田的脸,寺田也注意到了我,用手微微敬了一礼,随即转过头去。想必他已知道自己被送进了一处犯罪现场。面对着寺田那张注视着死亡的侧脸,面对着挤满月台的人群,我想要喊些什么,喊声却被冻在喉头发不出来,我只是茫然地被人群挤来挤去。此刻聚集在军用列车的窗口的无数面孔——因为身处列车的一个男人的缘故向死亡驶去。

  然后伴随着列车,我也踏上了迄今将近三十年的与恐怖的良心谴责息息相关的人生旅程。


  在战前寺田家附近,我和寺田重逢了。我住在那附近的防空洞里。想着如果寺田能生还的话一定会到那里来的。冷雨夹带着雪子,寺田不知道烧毁的废墟里哪里才是他曾住过的地方,想向正从旁边经过的我询问。男人穿着浑身湿透的复员服,直到他口中说出“寺田家——”一词,我才认出了他是谁。长到额头的头发,阴暗的眼神,粗俗歪曲的嘴唇与像被刀削过的脸颊,我还以为他是从未见过的男人。

  那里恰好可以远远看到我们二人初次见面的伯爵宅邸。十八岁嫁人后,我一直生活在小小世界里,受父亲般年长的丈夫锁闭,第一次被丈夫带到伯爵宅邸的晚餐会上,有一个男人热烈地叩击着钢琴。他的侧脸,他的钢琴音色,都让我感动得面色发白。我央求丈夫“太无聊了,想学钢琴”,光是得到了丈夫的允许,就已经像个小姑娘似的悸动不已,一直等待着他在定下的日子里的到来,等待着他的脚步声,等待着他那手指弹奏出的美妙音色。不对,我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少女,不知道该如何扑灭命运在我心中点燃的火焰。鞘间也只是当作小姑娘的一时兴起吧,“那就拜托寺田君吧”,不消我说,他自己口中就说出了这个名字。

  将我的人生一夜初次包裹上梦幻色彩的伯爵宅邸,如今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残骸,惊讶地注视着我的男人,曾经的面容也已荡然无存。寺田的语速略有些快,说他听说我早已死在空袭之中,然后就露出一副略有些滑稽的表情,左手抓着空空如也的右手袖管挥舞了几下,我也知道他回到本土时已成了个废人。

  但是看到听说已经玉碎的他如今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我并没有惊讶。我一直相信。他一定会生还的——一定会回到日本等待着我的处刑——如果神是正义的,祂一定会借我之手对这个让愚蠢的丈夫犯下如此可怕杀戮的男人进行处刑——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在雨中,寺田用左手将我环抱,不过寺田并不知道脸贴在自己胸口的女人是一位处刑者。


  回到本土之后,寺田和一起引渡回国的,一个叫松本信子的女性住在一起。松本信子她从战前起就爱着寺田,为他抛弃了一切。她生下寺田的孩子,抱着孩子远渡大陆,战争结束后为了能和寺田回到本土,将孩子抛弃在了大陆。寺田说要离开她去横滨时,我和松本信子见了面,向她倾心吐胆,求她协助我杀害寺田的计划。我在计划里只隐藏了两个事实。我是鞘间妻子一事,还有就是在杀害寺田的背后,我追究发动战争的真正责任,对此进行处刑的意义——只有这些事实绝不能让警察知道。为此我制造了一种警察甚至任何人都相信的假象:来自中国的偷渡者因为感情纠纷杀害了一个男人,这场戏非需要松本信子的协助不可。

  我有自信让这个穷途末路的松本信子接受这一无理的要求。我已经写信给鞘间告诉他寺田武史回到本土的消息,把他逼上了绝路。直接的凶手是鞘间,由于决定发动战争之际鞘间那几十分之一的发言,我从三百一十万的死者数字中感受到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但对于鞘间本人,我觉得他是个因爱与自我发狂的愚蠢可怜之人。这起牵涉一亿人的杀人案的罪行,无论如何都要我与一个男人共同承担。我对她说,“如果这个请求你不能接受的话,请立刻把我杀了”,说着就把鞘间的手枪交给了她。虽然她颤抖着手拿枪指着我,最后却抛下枪,“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我觉得信子是在我极为安详的脸上,看到了我与其一死了之宁可痛苦活着的决心,和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为爱癫狂后化作爱的残骸的女人面孔。“要杀寺田的话,我希望把我也杀了。要是做得到的话,我就助你一臂之力。”我抱紧哭诉着的信子,默默地同意了。对我来说,选择死更轻松——我很理解信子与其一直痛苦地活着,不如选择死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我用双手把信子如同自己亲生妹妹一般紧紧环抱的时候,想起了南方战场之中士兵们连脖颈都深陷泥沼之中,哀求着“给颗手榴弹,炸死我吧”的故事。我和信子俱是如此。不过我是个连想死都不被允许的大罪人。连脖颈都深陷泥沼之中,即便如此仍然活着,想死却不得不痛苦活着的大罪人。

  ——寺田搬到横滨后,他靠一点点变卖我战时藏起来的东西过活。不久后信子也搬到了横滨,不过寺田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和信子两人演的戏。我也跟他说过我行为举止装作中国人是为了隐藏我是鞘间妻子这件事,信子受我拜托用中国话和我吃醋吵架时,寺田觉得不过是因为信子在大陆生活了四年更习惯说中国话了。

  不过那时候,寺田连自己的人生都不关心了。我甚至觉得他与其说是爱我,倒不如说是憎恶我。我觉得他恐怕是憎恶因为爱我而打乱了一切的自己,他为了能将这份憎恶发泄在我身上,只为了伤害我、折辱我而没从我身边离开。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我会写明真相。

  在战后虽然我似乎每晚被寺田抱在怀中,我却不认为只是因为在等待着处刑之日的到来。我明明知道那是战前爱情的空虚残骸,明明知道那是地狱深处被神抛弃的两个罪人互相舔舐彼此之罪般的悲惨情爱,我却还想为了这个男人的身体抛弃一切,让自己犯下比地狱深处还要深重的罪恶。尽管我为寺田只手所缚,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但我听来还是人之为人的最后之声。我尚与神一线相连,没有沉溺于与寺田之间的情欲,一直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我自愿站到街头卖身,想通过这样折辱自己,小小制裁自己的苟活。

  ——昭和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七位战犯被判处死刑。我所等待的是对与开战决定相关的甲级战犯的判决。战争是历史造物的宿命,还是人的责任呢?我只能通过判决结果得知这一切。一听到广播的新闻,我不禁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在我心中某处依然想托辞战争不是人的责任,而是无可奈何的历史宿命,虽然一个男人高喊开战,却还是无可更改的历史自身之罪来逃避。我闭上眼睛,以此作为自己最后的让寺田苟活至今的借口。七位战犯里也有反对开战,一直厌恶战争的人名列其中。比起那位,鞘间重毅、他的妻子还有她的情人三人的战争责任更沉重。我们三人才是名副其实的战争罪犯。

  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零时,七位甲级战犯死刑执行完毕,经过了一天,我,向着与寺田会合的旅馆——向着对一个真正的战争罪犯进行处刑的场所进发。

  ——寺田在临终时,仿佛在说“别开玩笑了”一般,露出了卑微的笑容,我一边留下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眼泪,将枪口朝着寺田的胸口。我们正站在两人爱情酿出的悲剧的最后一幕。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担心着颤抖的手指是否能真正击碎男人的性命。然后寺田就要行动,我还未下定决心,懵懵懂懂之间,扣动了扳机。

  我朝着寺田——朝着我曾经奇迹般爱着的一个男人,朝着那爱情的残骸——朝着落魄潦倒的凯旋之人依然拥有的生命,这唯一的勋章。


  一声枪响,在战后第三年的日本,无人知晓的角落的淫窝里,宣告了另一场战争的结束。

  我在那之后二十多年,是如何活过来的,不对,是如何拖着过于沉重的罪过,没有将生命的鼓动之声抛弃活到今天的,已没有说的必要了。我只是感觉迄今为止二十余年的自己就像是蝙蝠一般。杀死松本信子后,我为了掩盖自己是玲兰变回了日本人,虽然又穿上了日本的和服变回了日本人,这下反而害怕自己是鞘间文香的事实暴露,喷上了中国风的香水,说话也带上异国口音,信上也使用装饰着异国花朵的信封。我虽然害怕被警察逮捕,却又觉得一旦被逮捕的话,我宁愿自己被当成中国的偷渡客埋葬。鞘间文香还活着——只有这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隐瞒下去。

  就这样,我在玲兰与鞘间文香之间游移不定,感觉自己就像蝙蝠一样。老师虽然将鞘间重毅比作一只愚蠢的乌鸦,叫他“虚饰之鸟”,而我这二十多年来,就像个连那只愚蠢的乌鸦都比不上的凄惨生物一般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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