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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打来电话时,已是这天晚上十时了。说有事要说,现在能不能到柚木家来。声音很紧张。
三十分钟后,秋生乘出租车飞奔而来。
一坐到客厅,秋生就把带来的几张纸放到桌上,嘟囔着“终于知道了。”
秋生疲惫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柚木和万由子的惊讶面孔。
“知道了,短歌的下句……”
声音有些恍惚,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
秋生首先递给对面的两人一张纸。
“这是‘九朵花’主题的前半部分,正如濑川老师所说,有十六个音。”
“音符上—和·的符号是?”万由子问道。
“寺田用法语写了‘九朵花’的题目。然后用片假名标记了neuf fleur。问了懂法语的朋友,不是没有听说过neuf fleur,的确不奇怪,但不清楚‘九朵花’这个题目本身的含义,连片假名的读法本身都略显得不自然。然后就像SOS里用的那样,我把neuf fleur的片假名ネフ?フロ用摩斯密码来表示,就是这样― ― · ― ― ― · ·― ― · ·· ― · ―,由线和点组合在一起,一共十六个,我不觉得是偶然,和主题的十六个音重合了。”
“这样的话,把延音和断音加在音符上或延长或停顿,弹弹看好了。”
“不是这样。就像昨天万由子说的那样,把·单拿出来加到下面写的音名上吧。”
“万由子,请把这些音名按照顺序写进五线谱。”
万由子照他说的把一个一个音符对着抄进五线谱中。
“这首曲子好奇怪啊。”
“是的,所以寺田为了让曲子像模像样,利用了摩斯密码与加在音名上的符点。还有一点,寺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短歌下句——所以复杂起来了。”
“但是如果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话,创作这些就没有意义了——”
“我想寺田赌上了性命。有一个事实他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另一方面他却因此痛苦不堪,他为了这个复杂的密码写了三张乐谱,还将这三张乐谱分别留给了数人。隐藏在山田治雄手指与留给爱铃的乐谱中的《葬礼进行曲》旋律,寄给铃田弘志的‘九朵花’——SOS的乐谱恐怕是收在寄给鞘间重毅的信封里。《葬礼》的乐谱、然后‘九朵花’、‘SOS’再加上一首《落叶》诗,我认为寺田在龙山的陆军医院时已经把这四样留给了某四个人了。在这四样中,我们直接得到的只有托付给铃田弘志的曲子,‘SOS’和《落叶》是回到本土的他自己再写完遗留下来的——《葬礼进行曲》是他到与苏联战斗前夜才传到山田治雄的手指上,作为遗物留给爱铃,因此流传下来的。总之在寺田死后二十年,这三张乐谱和一首诗终于命中注定般地聚在一处,寺田就是赌在这命运之上。短歌隐藏的命运是否能传之后世,就交给命运安排了。”
秋生喘了口气,重新誊写了一遍万由子抄的五线谱下的音名,又加了两行文字。
是从《落叶》一诗中解出来的AB两种十六个字。
“好像是B正确。”
“为什么?”
“B里出现了三次な字,另外な对应的音名都是A。另外去掉两个A的话,剩下的十四字里没有任何重字,CDEFGAB,后面跟着,正如昨天万由子所说,从C到再上一个八度的,正好是二七十四个音——”
熟悉音乐的万由子似乎已然理解秋生所言。
“‘九朵花’明明是a小调却写成了C大调,濑川老师觉得这点很奇怪吧。音名CDEFGAB表示成唱名的话就是C大调的do re mi fa sol la si吧——似乎可以用这种方法重新排列B的十六字。”
秋生点点头。
“这我做了。”
秋生又拿出一张纸。
“和这数表对应起来的话——”
“根据数字把这十六字重新排列的话——”
秋生为了写成十四字,在纸上划掉了连着的两个な字,如下所示:
かめださしなななおはくゝことれわ
“但这毫无意义啊——”
“倒着读。”
柚木按秋生所说从后往前读。
“われとこゝくはおなしさだめか……”
柚木“啊”地叫了一声。
秋生将假名表示为汉字,写在了纸上。
我と故国は同じか――
(我命或与故国同)
柚木与万由子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和歌的下句。
秋生也好像刚刚解开一般一脸惊讶地盯着自己书写的文字。
“可能是随着故国覆灭,自己也一道覆灭的意思吧。”
“正是。毕竟是日本通往战败的最后关头,决心赴死的男人吟出的和歌——但是下句还有其他意思。”
“怎么说?”
“上句故意隐去的两个词——因某某某的三字动机和把某某杀死的被害人名字都在下句里。”
柚木瞪着秋生,等他接下来的话。
“就是‘吾’与‘故国’两个词。正好是两字(われ)和三字(ここく)。也就是说一桩案子的动机与被害人之名都清楚了。不过,我觉得这里的‘因某某’的‘因’与其说是动机,更像是‘凭借的’杀人方法。这起杀人案的被害者就是‘吾’,即寺田武史,手法是‘故国’——”
柚木尚不明白秋生在说什么,“但是这杀人案的犯人——杀人者是谁还不清楚吧?”
“不,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了。短歌上句是出自摩斯密码的那首曲子。那标题就有被害者寺田武史向凶手求救的意思,里面有犯人的名字。老师——鞘间重毅,他作为天主教徒有洗礼名吧。”
“俄巴底亚——圣经中的预言者之名……”
“也就是说,SOS是重毅·俄巴底亚·鞘间(Shigeyoshi·Obadiall·Sayama)的首字母。这起杀人案的凶手就是鞘间重毅。”
“但是,这起杀人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寺田武史不是被鞘间重毅杀死的。”
“正是。寺田武史没被他杀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起案子结果是杀人未遂……鞘间为此失败而自杀,鞘间夫人继承其遗志,杀死了寺田。
老师,寺田借钢琴之声吟咏出的短歌就是‘既以故国诛此身,我命或与故国同’。这首歌叙述的乃是当时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一桩杀人案。”
万由子摇了摇头,仿佛在诉说自己的不解。
“不对。任何人都知道这案件。不过谁都没注意到这是一桩杀人案。万由子,你也知道这案件的。大家——日本中,不对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当时身处日本的任何人都……现如今的任何国民也都……”
秋生低垂着黯淡的眼神,喃喃自语:“这桩杀人案,就是大东亚战争。”
“别胡闹了!”
柚木不禁发出了近似于愤怒的声音。秋生静静地摇了摇头。
“想必您知道无差别杀人是什么吧,就是遇到谁杀谁——鞘间也干了这种事。为了杀一个人,他下定决心无差别杀一亿人。老师,我之前去采访在火灾中殉职的消防员。虽然只是一起单纯的火灾,但也有可能是有人想杀害消防员放的火。虽然概率非常小,就像是前几天医生手术失败杀死患者的案子,虽然这也不是那位医生的责任,但如果医生意图杀死患者的话,就可以把它伪装成手术失败,也可以如此思考这起案子。同样,如果要杀死军人的话,是不是可以发动战争呢——鞘间位居军部最高层,自己不上战场就可以让寺田武史身处战场之中。只要战争爆发……而且这手法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因为就算自己在一亿国民之前公然展示这一手法,也不会有人注意得到的。要是自己在日本亲手杀死寺田。警察机关会更重视寺田非军人的一面,即他之为人、之为男子的一面。对鞘间而言,寺田不宜被发现是因其男子之身被杀。寺田武史作为一介男子在战前日本做了什么呢——我想这才是鞘间重毅要杀寺田的动机。”
柚木已然知道,寺田武史和年轻的鞘间夫人在鞘间家一间极安静的房间里假借练习弹钢琴做了什么。他想起村野绢说过老爷朝着夫人挥舞军刀。恐怕在那时鞘间就已知道妻子和寺田的关系了吧。年纪堪为妻子父亲的鞘间,想必无法原谅与妻子几近同岁的寺田的年轻吧。对年轻妻子的执念、憎恶、老人特有的乖僻的独占欲、伪善之人必然隐藏在背后的利己心、被妻子的年轻抛弃的年老丈夫的悲哀,这一切情感都被鞘间这般军部的大人物的假面所掩盖,但隐藏在那假面之下的是男人因为女佣的些微疏忽而青筋暴起,大发雷霆的病态敏感的一面。不难想象这些情感是如何扭曲潜藏在男人心中的。然后这扭曲的情感是如何转变为杀意的呢——恐怕鞘间这个男人回到家后,回归一介男人的本来面目时,是不是就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男人,只要妻子稍一说话,略一行动就会让他烦恼年老的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完全可以想象如此心理的鞘间在知悉年轻妻子的不贞时,会满脑子想杀了她的姘头吧。但是——
“寺田武史是军人。而且在即将开战的日本,他的军人身份应该比他的钢琴家身份具有更重要的意义。我想鞘间的眼光从那时开始就集中在寺田军人的一面了。寺田的军服、肩上星星的数目、勋章、刺刀还有军靴在鞘间眼中都有了与之前不同的重要意义。既然是军人就可以简单杀死了,只要让他再走上战场就行。把脚伤痊愈的寺田再送上战场的方法——那就是开战。”
“仅仅为了杀死一个寺田武史,就发动战争吗——但是决定战争的不只一个鞘间重毅。开战是根据许多人的意见开会决定的。就算鞘间不在场,那场战争也还是会发生的。”
“我说的是鞘间的思考方式。鞘间作为个人,是如何思考开战的意义。当然鞘间重毅乃是身居军部上层的大人物,他考虑了种种情况,听取了有识之士的种种意见,也许认为对当时的日本来说开战是最为妥当的决定。但是在那思虑之中的某处,如果暗含了注视一个年轻男人军人的一面的目光,如果暗藏了想象夺走妻子身心的男人作为军人在战场被敌军的子弹击倒的恶意……对军部的其他人来说这场战争始终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对鞘间重毅一人而言,这是桩杀人案,他的心理我想可以如此理解。——另外鞘间重毅为何转变立场,即将决定是否开战之际突然由之前的反战论转向开战论,算是隐藏在太平洋战史中的谜团。老师在《虚饰之鸟》中发掘出鞘间性格类似于那只乌鸦,给出了一种解释。但是我觉得我的猜测也算是一种解释。他那从反战论突然转向开战论的心中某处,是不是潜藏着对一位军人的杀意呢——从时间上来看,他转向开战论之时,也是他妻子出轨寺田武史之时。而且老师,老师您在《虚饰之鸟》里也写过,鞘间重毅在军部之中虽然身处幕后,但在内部关于开战的决定出了大力。”
“但是,鞘间就算真有这心,把寺田送上战场应该也有别的方法吧。就算不下日美开战的决心,当时日中战争也已打了几年。不待日美开战,大陆就已经成了战场——实际上寺田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就已两渡大陆。”
“日中战争当时已呈现出深陷泥沼的样貌,不是也出台了收拾战局的方案吗?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不单单意味着日本与美国开启战端,正如大东亚战争这个叫法一样,这是将大东亚地区都卷进去的战争。要是日本不再和美国作战,日中战争也会转向终结。决定开战意味着包含大陆在内的大东亚地区将要点燃新的战火。鞘间要将这激烈的战火烧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军服上去。”
柚木低头默默不语,终于摇了摇低着的头。
“果然还是不敢相信。就算鞘间是个卑劣到极点的小人,身为当时国家的高层,却带着一点个人私怨参与了决定开战的商讨——为了杀一个男人,就发动一场可能将一亿人牵扯进来的战争,要是有一丁点这样的想法——”
“是吗?”
秋生渐渐抬起低垂的眼眉,看向柚木。
“战争就是无视人命才能发动的。为了拓展国土,为了增强国力,为了守卫国家,无视居住于这个国家的众人性命才能发动战争。”
秋生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起来。
“当时赞同开战的军部人士之中,如果有一人能认真考虑每个人的性命有多重要,就不会发动那场战争吧。我知道那场战争意味着解决经济萧条、前景暗淡的社会情势。虽然战前有许多人成为了这黑暗社会的牺牲品,饱受苦难——但是造成了更多牺牲、更多苦难与更多死亡的那场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为了国家——因为爱着这个国家——爱铃在最后的记者招待会上说过吧,‘我爱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的人们’。失去祖国的爱铃知道这一点。爱这个国家意味着爱这个国家的人们——爱这些人们的生命。在南洋诸岛上,士兵们连脖颈都深陷泥沼之中犹自不死,苦苦哀求给个了断的地狱图景;密林中人们苦苦挨饿最后化为白骨的惨状;冲绳岛上人们被当成守护本土的盾牌活活被火烧死的苦痛;已然做下战败的决断后依旧起飞赴死的特攻队员们最后的生命鼓动。大本营只要有哪怕极少数的人能够回顾这些,注视这些,倾听这些的话……军部觉得为了自己的面子非发动战争不可。面子——就因为这种愚蠢的动机一亿生命被牵扯其中。鞘间对一个男人抱有的杀意,和这种愚蠢的动机有什么区别吗?战争本身不就是杀死一亿人的无差别杀人吗?”
柚木只是一直低头听着秋生的话语。秋生对军部发出的暴怒之声,其实也是对柚木的声音。柚木又想起了战败那天在疏散地的仓库里,出乎预料地听到的妻子背影吐露的愤怒之声。
——在死了这么多人之前,为什么不早些……
那声音可能也是对自己说的。柚木憎恶战争,但是他从未吐露过心中的愤怒之声,对战争这一命运未作任何抵抗的自己,可能也在无声地倡导开战论。他将战争视作历史的宿命。但这是真的吗?历史如果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话,那战争不也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吗——
也许秋生的猜测是对的。以生之痛苦不断偿还绝无法被原谅的罪行的女人——那个女人口中的如此大罪如果是这起杀人案的话……一个浪迹战场寻觅葬身之所的男人,如果让他求死的是为了杀死他而牺牲一亿生命的无可奈何之罪的苛责……
柚木此刻终于猜到女人口中的昭和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一日期的含义。这一天凌晨零时,七位在东京审判中被判处有罪的甲级战犯在巢鸭接受死刑。女人的枪声中,或许带有相同的处刑意义——被处刑的七人之中确有不应被追究战争责任之人。与其追究那些人,成为军部要人倾向开战论的动机的男人,是不是更应该追究他的战争责任呢——
“鞘间重毅为了杀一个男人决意以战争之名行杀戮之实,结果没能杀死男人就迎来了战败。知晓寺田活着回到故国,发现自己反而将被逮捕成为战犯之时——知道自己被选为了自己犯下的杀人案的受害者时,就好像自己绞死了自己一样,他承认了一切败北后自杀。他留在遗书上的‘我乃历史’之言不就是一个杀人犯坦白说‘自己因对一个男人的杀意改变了历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