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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时,柚木已做好准备出发去约定的场所。
昨晚听完秋生的话,柚木一直在思考,他不知道秋生说的是否就是真相。但正如秋生所说,战后那起案件里的确不只是情感纠纷,还有什么隐藏在更深处。就是这“什么”扭曲了四名男女的命运。一个男人受它驱使,浪迹于大陆寻觅葬身之所;一个女人犯下杀人重罪,在之后人生中一直背负着比死亡还要沉重的十字架活在人世上;一个女人成了无名娼妇;还有个男人,在被逮捕成为战犯的那天早晨,他承认一切战败后自杀——
柚木出了家门,什么都没告诉万由子。
在九段下站柚木下了地铁,爬上坡穿过靖国神社的鸟居。从清晨开始下起的朦胧小雨,死寂地濡湿了通往社殿的宽阔参道。低垂的积雨云,夺去了参道两旁银杏树的叶色。
在社殿前右转,建着一座砖造的西洋馆舍。积雨云下青铜飞脊耸立,那是神社的宝物馆。
从入口进去是大堂一样的地方,里面有楼梯通向二楼的陈列室。
柚木一踏入馆内就停下了脚步。
晕染着雨色的昏暗大厅里摆放着人控鱼雷,大约占据了一半面积。也许是从海底打捞出来的吧,二十多年前曾真实地包覆着年轻魂灵走上末路的铁皮锈迹斑斑,显出赤褐色的溃烂痕迹。
柚木背脊一阵恶寒,仿佛连年轻人撞上敌舰时的心脏搏动都可以清晰听到。
小川玲子穿着礼服似的墨色和服,站在鱼雷阴影之下。
女人礼貌地鞠完躬,什么话都没说,走上二楼。陈列室中摆放着战死者的遗物。士兵的装备,勋章,特攻队员写给家人的信,日记,遗书——微弱的雨声暗淡地萦绕在这些死亡的纪念品周围。墙上挂着照片,里面头上缠着日之丸头巾的出征学生们正在大声疾呼。那少年口中呼喊着死亡,眼中也只注视着死亡。悲痛之声仿佛在昏暗的房间中回荡,柚木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们,曾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女人沿着玻璃展柜静静走着,停下了脚步,注视着一处。那展柜收藏着自甲午战争、日俄战争起的各式手枪。女人垂下目光,看向一把军用手枪,上写着“某军人的爱用手枪”。
枪身黝黑已生锈。即便在这间充满死亡记忆的房间里,这枪身也栩栩如生地凸显出现实的死亡。
“这是鞘间重毅自杀的手枪。”
女人的声音降在这手枪上。
“这把枪被M.P收缴后,我又拜托当时的某位首脑人物拿到了,然后用这把枪射杀了寺田。那位大人物虽已离开人世,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射杀寺田之后,在这栋建筑兴建的时候,这把枪依我所愿被收藏在这里。这就是我想让您看到的。”
注:M.P,宪兵队。盟军占领日本期间,警察为宪兵。
“我有件事想问。关于你在杀死寺田武史现场留下的枪。”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能从子弹辨别出手枪的类别……我以为如果留下了别的枪,警察就会把那枪当作凶器了。我绝对不想让人发现我用的枪是鞘间的。”
柚木跟着女人来到灯光昏暗的走廊上。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嫁到跟我父亲年纪一般大的男人身边时,我才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和那个男人的结婚生活,简直就像是女儿在父亲膝下承欢一样。”
女人说着从胸前取出一封与上次相同的书信,上面写着柚木的名字和住所,甚至连邮票都贴好了。
女人将信翻了个面。
——鞘间文香。
墨字静静地在和纸信封上晕染。
这名字似乎就是她要说出的一切,女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柚木一阵。
“今天早上我才将一切整理完毕,现在我要离开东京了。从昭和十五年遇到寺田到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毫无欺瞒。这次我会在东京站投下信件。请老师待我离开东京后再读。还请您多多谅解。”
柚木缓缓点头同意。
两人走出宝物馆。走回参道时女人回过头来。
“我只想说一件事。我在那年平安夜射杀了寺田。——实际上是想在前一天杀死他的,但是没有机会和他独处,只能延迟了一天。那前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意味着一切。”
女人留下了谜一般的言语,低头背身走了出去。
微雨暮霭暗淡地交织在一起,女人伞也不撑,不断地走着。
柚木想着这也许就是和女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伫立在神社里,默默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也许是下雨天的缘故,参道几乎没有什么人影。背影在雨中变得模糊微小之后,女人也依旧不停地走在通往鸟居的漫漫参道上。
在这漫漫长路之上, 女人今后也会在深重的罪过中痛苦地活下去吧。
柚木从女人的脚步声中,的确听到了《葬礼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