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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柚木给住在长野的仓持多祢打去了电话。他想向这位长年侍奉鞘间家的老女佣打听寺田武史的事。
老女佣确认了寺田的确曾频繁出入于鞘间家教夫人钢琴,但关于寺田她一无所知。她的说法让人感到有些顽固。果然背后有什么事。本来,柚木因为要写作《虚饰之鸟》见她的时候,她就表示关于夫人她没什么可说的,丝毫不触及夫人学习钢琴的事。无论是寺田武史,还是鞘间文香,都有什么事不能细说。一提到寺田的名字,多祢的声音里就略带不快,柚木说再问一件事,关于战败那天夹竹桃花降落东京,你知道些什么吗?
“战败前两月,我就回长野了,没什么可以说的。”
仓持多祢冷冷地挂断了电话。
柚木接下来给国立市的村野绢打去了电话,问了她相同的事。战前就已离开鞘间家的村野绢,当然不清楚鞘间家战败前后的情况,但她说:“不过,说起来,有这么一件事……”
那是昭和十六年的秋天。鞘间重毅出门之后,夫人质问村野绢“是谁把这种东西——”。晨光照进夫人房间,晕染着榻榻米,放着一枝夹竹桃,宛如浮现在晨光氤氲中一般。夫人拾起夏日散场后已沦为凄惨残骸一般的花朵,看到枝上系着的纸片,脸色骤然一变,说着“没什么”就下到庭院,把那花连同纸片付之一炬。那时,夫人告诉村野绢夹竹桃有毒,叫她不要靠近田地。村野绢以前也听鞘间亲口说过相同的事。鞘间说他叔父以前拿夹竹桃枝当筷子吃东西中了毒,所以鞘间他平日里说无论花有多漂亮都得注意。
虽然村野绢不知道鞘间夫人同夹竹桃枝一并烧掉的纸片上是否写着外国的文字,但这一事实让柚木确信在战败那天傍晚,将赎罪之花撒落在废墟国都的,乃是隐藏于大本营的基督教信徒鞘间重毅。
接下来,柚木给秋生供职的电视台打去了电话。他知道鞘间夫人将花烧却后想起一件事。不巧秋生正外出采访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心脏移植手术失败导致孩子死亡的医生。两小时后,他主动给柚木打去了电话。
柚木问秋生,小川玲子在九州的某条乡间小道上捡拾的,还有抛掷到小溪的是不是夹竹桃的花。秋生先挂了电话,说五分钟后再打过来。他查阅完资料室里的图鉴后,说是几乎没错。
这样一来,小川玲子就是鞘间文香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有三名男女围绕着一朵毒花——夹竹桃花朵存在。鞘间文香,她的丈夫重毅,还有寺田武史。柚木也隐约发现了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其中一人是鞘间文香,还是另一个名叫赵玲兰的女人。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柚木在那天傍晚下定决心,造访了小川玲子在大塚的家。
恰巧最后的学生正要回去。柚木穿过小门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正手持油菜花走了出来。她们拿油菜花遮着脸从柚木旁边走过。
柚木向静悄悄的屋里喊了一声。
屋里没有任何回答传出,柚木正要向里面再喊时,传来“请上来吧”的声音。柚木虽然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脱了鞋子。玄关与一个三叠面积的房间相连,拉开拉门就是茶间,里面还有一间六叠的房间。女人背对着门,面朝里院,静静坐在房间外的缘廊。女人穿着和初次在京都遇到她时一样的浅紫藤色和服,打着角出结的带山流淌着灰墨两色交融的波浪纹样。背影已隐没在了暮色之中。
注:带山,和服带打结时上侧的线。
壁龛里插着油菜花,房间正中铺着坐垫。
“请坐在那儿。我就这里坐在这里说了。”女人背对着柚木说。
“为什么知道是我呀?”
柚木一坐下就问道,“因为老师的声音非常透明——在京都后巷您第一次向我搭话时,我还以为听到了神明之声。”
“我声音不至于这么厉害。”柚木答道。
女人也没有询问柚木为什么知道自己的住处。似乎光凭柚木在玄关那一声喊话,就知道了柚木为何到访。不对,倒不如说她对柚木的到访似已等候了许久。
“老师已经发现我先前交给您的信里的谎言了吧?”
终于女人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起来。声音仿佛是在向自己内心诉说。女人的背影如同眺望着庭院四周暮霭渐浓。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呢?”
“早有此意了。老师总有一天会登门惩罚我的罪过——”
“我可不是什么能够惩罚他人之罪的人。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谁。有人作证说你是赵玲兰,也有人作证说你是鞘间重毅的妻子……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里写着‘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寺田武史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我当时才开始写作寺田武史的故事不久呢,在你的潜意识里是在说《虚饰之鸟》吧。对你来说,无论是鞘间重毅作主人公的《虚饰之鸟》,还是寺田武史作主人公的《无声的独奏》,故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似乎感受到了命运。我可是偶然间才创作《虚饰之鸟》第二部的。然后濑川老师又恰好用寺田武史创作的曲子为《虚饰之鸟》电影配乐……你是鞘间夫人吧。”
女人的背影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仿佛身处寂静之中。
“老师知道我现在拿着什么吗?”女人问道。
柚木摇摇头。女人的背影似乎感觉到了无声的回答一般,“现在,我正拿着剃刀……”
“……”
“剃刀刀刃正抵着我的脖颈呢……”
柚木大吃一惊。在脖颈周围的确可以看到暮色中有微弱的光芒闪现。女人只要手指微微一动,生命就随血液一道流逝。但是柚木一动也没有动。女人的寂静让柚木的意志也陷入了沉默。
“杀死两个人之后,我苟活到今天,并非是我爱惜自己性命。我在油壶纵身跳海的时候,就想着要是死了就好了。那时候,我就赌了一次。如果我死了,那就是神明宽宥了我的罪过,赐予我安稳的死亡——要是我没死,那就是神明希望我能继续活下去,背负起比死亡还要沉重的十字架。我顺从神明的安排,迄今为止的二十多年,我只是痛苦地活在自己犯下的罪行中。但无论有多痛苦,我这太过深重的罪行也不会被宽宥吧……我从未害怕过赴死。无论是身处银阁寺门前,还是与女钢琴家会面,身处酒店中庭时,我手中都持有剃刀。”
柚木想起银阁寺前女人似乎就只手抓着领边,在酒店中庭也只手藏在袖中。所以女人才无法回应爱铃的握手啊。
“比起在这活地狱里不断……老师,能让我这样去死吗?”
柚木知道女人这样安静坐着,已做好准备立刻引刀断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没有涌起一丝制止的勇气。他觉得自己也这样默默地、安静地注视着她的死亡就好。女人的确一直痛苦地活着。她那虽站在通往死亡的边界却纹丝不动的安静背影就是明证。
柚木心中默默回荡着二十多年前友人“大赦无法宽宥罪责”的声音。女人一直活到今天,是在偿还自己绝无法被原谅的罪行。但此乃神明安排。不过一介凡人的自己,能否给予女人希冀的安稳死亡呢——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终于愈发浓烈的暮色深处传来一声响动,像是剃刀从女人手中落到了庭院石头上。
“我现在终于知道老师是什么人了。”
女人叹息似的细声言道。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但不是在这里。某处场所——还请您明天下午四时到那里来。”
柚木听完那处位置,答了句“我知道了”,正要起身的时候,女人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师知道圣经中罗德之妻的故事吗?”
柚木点点头。在神明毁灭索多玛与蛾摩拉之前,神明让罗德逃出了这座罪恶之城。罗德带着家人,照神明所命绝不回头,逃到山里去了。神明降下硫磺天火毁灭整个城镇,罗德之妻却回首望向城镇,化为盐柱——
“罗德之妻只要回头就会化为盐柱……老师,我就是那罗德的妻子。”
柚木默默地离开了她的家。在女人直到最后也纹丝不动的背影中,柚木感觉到了一位愚蠢而又可怜的妻子回首望向正在毁灭的堕落城镇、化为盐柱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