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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木再次听到“夹竹桃”一词,不过三天之后。
三天里秋生也不管电视台的工作,似乎只埋头研究向濑川借来的“九朵花”乐谱。
“连眼睛颜色都变了。”休息日去探望秋生的万由子担心地说。柚木从万由子口中听说小川玲子即玲兰还是在大塚家里教授花道。他担心她作出如此重大的自白,有可能会从大塚家逃到什么地方,就拜托万由子从秋生公寓回来的时候,顺路去看看小川玲子的情况。
柚木在这三天里忙于写作《无声的独奏》的最后一章。柚木虽然找了个合适的理由获得了杂志社对这个月结束《无声的独奏》连载的理解,但不得不写出个具有最后一章模样的故事。现在已写作了这半年里调查到的寺田武史少年时候的故事,但是光靠这些自己也感觉还不够,不足以支撑故事结束。
信正是在这种时候寄到的。虽然柚木对寄信人河原道夫的名字没有印象,但打开信一看,上写着“我每回都会饶有兴致地拜读老师的《无声的独奏》。实际上第一章所写的,在龙山陆军医院中保管寺田大尉信件,把信转交给本土的铃田弘志夫人的就是我。大尉会弹钢琴,信封里面是乐谱,这些事也都是读了老师的小说之后我才知道的——也许我可以告诉您一些可能成为您参考的东西”,信上还附有家里和公司的电话号码。
柚木虽然找过那个带信人,但是现在铃田弘志夫人已逝,也不知道带信人名字就放弃了。如今正是天赐良机。因为是休息日,就打了对方家里电话,是河原本人接的电话。
注:原文为渡りに舟,日本谚语,要渡河就有船,意译为正是天赐良机。
第二天午餐时柚木和河原在丸之内大厦里的吃茶店见面了。河原是丸之内里一家大型商社里的课长。他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西服,魁梧的身材威风凛凛。
河原说战败那年,他在龙山的陆军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挨着寺田的病床。不过寺田对他也是沉默寡言,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不过从河原那里听到的故事中,有一件让柚木也颇觉惊奇。
“寺田大尉那时好像已下定决心赴死了。”
河原突然说出了这样的事。据他说,寺田在陆军医院时隐瞒自己病情的恶化。寺田咳血后就瞒着别人处理掉,也让河原不要声张,在军医和护士面前故意展现出痊愈后的快活之态。
“听他说过两三次想赶快以身报国。他没能去成南洋战场非常遗憾,他跟我说些比如‘要是去成南洋如今就可以与同胞一道玉碎了’、‘我一痊愈就让陆军本部把我调到满洲防御。日军终于迎来了决战之时。近期苏联一定会入侵满洲的,那样日本就完蛋了。我终于可以在这大陆最后的战场为国捐躯了’之类的话。去南洋战场好像也是他自愿报名去的。”
柚木之所以会觉得惊奇,是因为柚木迄今为止一直模糊认为寺田憎恶战争。据说寺田作为军人非常杰出,所以他会说出以身报国之类的言语也不奇怪。不过寺田心中应该还有钢琴与音乐。身陷大陆的寺田不应该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回到本土再亲手弹奏钢琴吗——而且,就算他是一位决心为国捐躯的优秀军人,却尽选择些危险的战场自愿出征,不是等同于自杀吗?迄今为止柚木都想象着寺田开赴满洲边境这一最后战场时身着军服的凄凉背影,那是军人背弃他心爱的音乐,不得不走向战场绝境的孤独背影。但如今据说寺田是自愿走向战场绝境。背影凄凉依旧,不过那同样的背影,已化作一个男人浪迹大陆寻觅葬身之所的背影,浮现于柚木的脑海。宛如寺田遗留的葬礼进行曲一般,拖着阴沉足音向着死亡不断走去的孤独背影——那背影只是想要死亡吧,寺田心中已丝毫没有音乐了吗——
应该不会。对寺田而言,音乐应是他的全部。他可是因丧失右臂才不得不在战后的日本自杀的男人。——不过,真是这样吗?寺田回到本土之后,自甘堕落走上毁灭之路的背后,也许除了失去一只手臂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虽然才从河原口中知道他肺结核恶化的实情,但对这样的寺田来说,本土可能才是他最后的战场绝境吧——在满洲边境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的寺田,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最后的死亡寻觅去处才回到的本土,回归本土之路对寺田来说也许是为埋葬自己的最后之旅,通往死亡、通往毁灭、通往败北的最后之旅……
“不过我回国时,恐怕就连他都还怀念日本吧。‘你回国那时’——我记得是夹竹桃吧,‘正好开花了’,他还一副怀念的样子如此说道”。
柚木握着咖啡杯的手停了下来。再一次听到这个花名。夹竹桃在东京并不算是什么奇花异草,但是寺田怀念的态度可能对这花有什么特别的回忆。比如说夏天他曾经也许常见到这花……战前……在东京的某处……
“说起来,他那时让我给本土带过两封信。”
“两封?是给铃田弘志带两封信吗?”
“不是,另一封是给别人的。里面内容我自是不知,不过收信人名字我记得很清楚。毕竟是我自己带给他的。”
“是谁啊,难道是——”
“老师也很熟悉的一位。您不是在小说里写过吗——鞘间阁下?”
“鞘间——鞘间重毅吗?”
自写作《虚饰之鸟》以来,理应听惯了的一个名字,在柚木耳中听来惊奇得仿佛初次听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