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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濑川把爱铃送回去后,柚木一人留在酒吧间等待万由子。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万由子出现了。

  “查到住处了。我骗司机说我是女记者,搭出租车跟着她。”

  “干得不错啊。是秋生教的吧。”

  在报道班工作的秋生讲过采访时的种种手段。

  万由子做了个鬼脸,耸了耸肩膀。

  “她住在大塚的商业街后面,是一栋出租的略有些古旧的独栋房子。带个小院子,挂着清月流的招牌。”

  “那,她是花道老师吗——说起清月流,应该是光华流的支脉吧……”

  万由子点点头,“街角的烟店还开着,我就去打听了。”

  “这次撒了什么谎——”

  “我告诉对方我家老爹要和那女人再婚了……那个,想起秋生哥佯装贪污政客的女儿的未婚夫采访的事了。”

  柚木苦笑。

  “不过撒了这种谎,烟店大婶反而问这问那的,真困扰。虽说住在附近,也只是知道那女人是三年前搬过来的。”

  三年前女人一住进来,就挂上了花道的招牌,现在好像收了将近三十位弟子。人很文静,附近也有谣传她可能是寡妇。当然她独自居住,没见过有什么人来拜访,不过据说她每月会有两三次自己提着旅行箱,像是去旅行的样子。

  柚木突然想象起乡下车站女人提着包捧着白菊的身姿。女人果然是在巡礼全国的战死者慰灵碑吧。

  “不过,爸爸——烟店大婶说那女人的日语有点怪。不是,虽然和普通日本人的说话方式没什么两样,不过某些地方真的有点奇怪,附近大家好像都这么说。而且她虽然给人以这样古典的印象,她插的花都很华丽。兰花啊牡丹啊,大红的罂粟花啊——还有信封的未央柳,都是些可以联想到中国的花。还有啊,那女人叫小川ling子,ling这个字——”

  万由子在桌上写了个“玲”字。

  “那个人,难道说——”

  柚木摇了摇头。不止是万由子,柚木也联想了一个女人的容颜。但二十多年前,那女人已经死去了。

  “但是,没找到尸体吧。”

  的确,所以有十足的可能性。不过,柚木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否定这一可能性。可是如果二十多年前,在油壶纵身跳入夜晚之海的异国女人如今真的还活着,柚木觉得这一事实谁都不应该知道——尤其是爱铃。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爱铃知道自己还活着——那女人应该是如此考虑的。

  “说起来,和爱铃见面怎么样?”万由子想起似的问道。

  爱铃她,最后如此说道。

  ——现在,我重新认识到只有崔红春一人是我的亲人。只有她是我的全部。我是在战争最后那年的十月十日被捡到的。我把那天当作生日庆祝,以后也会把那天继续当作我人生的第一天庆祝吧。

  柚木说着这些话,万由子的眼睛微微湿润了。

  “但是,无论双亲是什么样的人,爱铃应该还是希望他们活下来的吧。”

  万由子等到下行电梯里只剩下两人时才如此说道。话语中总带着些许落寞。

  万由子也只是见过一枚母亲的照片。

  “让你也感到寂寞了啊……”柚木嘟囔道。万由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突然伸出手,“对我而言,妈妈还活着。”

  一瞬间,柚木心中一紧。柚木在万由子还小的时候,经常拉着她的小手到他的胸口,半开玩笑地告诉她“你妈妈在这里哦”。刚懂事的万由子就像现在一样,不可思议地歪着头,在柚木胸口又戳又摸,又抓又挠。万由子好像还记得这事。

  “爱铃她就算知道了双亲这样死去,也会和往昔般思念双亲吧。”万由子说。

  第二天,柚木首先联络了金泽的山田治雄。山田说他手上有活,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但是五天后爱铃启程离开日本前,他一定会上京见她。爱铃今天起就要在其他城市演出。今晚在京都,明后两天在大阪演完,回到东京再开一晚演奏会,第二天傍晚就乘飞机去纽约。她说纽约也有演奏会要开。

  柚木告诉山田,他会出旅费的,山田回复说:“不,要是寺田大尉的女儿的话,我也想见见她,这是我完成一介勤务兵的义务。”

  话筒这边,柚木眼前浮现出了山田那山羊般的稚嫩眼神。在那眼神与吸收了寺田最后乐音的手指之中,有位年轻勤务兵在昭和二十年八月的某个夜晚,拼命想听懂无法听到的上官遗言。

  说完临行前一天会再次联络,柚木放下了话筒,一到中午就出发去大塚。他无论如何都想见一面名曰小川玲子的神秘女性。正如万由子所打听到的那样,那栋屋子就坐落在站前大路靠里一点。木造的小房子,长年被雨浸湿,显得有些老旧,但也许是因为招牌上那“清月流插花”的墨字,房子显得古色古香。石墙暗处的仙灵脾花闪着细细的十字光芒。

  注:原文碇草,学名Epimedium grandiflorum,淫羊藿,又名三枝九叶草、放杖草,俗名仙灵脾。

  小川玲子不在家。问邻居说她今天一早说是要离家三天,请他们多多照料,就出门旅行去了。

  三天的话和爱铃离开东京的天数一致。柚木怀疑小川玲子或许去京都的演奏会场了。

  在大塚站月台上等待着国营电车的柚木,突然也想去京都了。

  柚木直觉感到要是女人出现在京都的演奏会场的话,自己对她的身份就会有把握了。他坐进和回家反方向的国有电车,在东京站的月台给万由子打去了电话。对惊愕万分的万由子说完“可能明天会回来”,就让她查了昨晚演奏会场刊上写的京都演奏会会场名字。

  柚木坐新干线用了三个小时到了京都,不过到达演奏会场时,已是夜色降临,开场将近二十分钟了。要是座位有空的话中场休息还可以进去,但不巧今晚的门票已经售罄。柚木只能在附近的吃茶店消磨了两个半小时,在快到九点的时候回到了会场。

  接待小姐说现在正在弹奏返场曲目。隐约可以听到钢琴声传出。昨晚知晓了双亲战后之死的爱铃钢琴音色也会有所变化吧——柚木想着这些,鼓掌声响了起来,喝彩声绵延不绝,终于观众从各道门中涌出。柚木凝神紧盯,不放过任何一张面孔。但是面孔如流水般一张接一张地涌向柚木。虽然他担心会看漏,但那是杞人之忧。

  人流的最后是穿着一身灰绿色和服的女人,无论她是否愿意,身着和服的美丽身姿让她在周围人中颇为显眼。

  柚木心中高叫。虽然早有预料,但在现实中见到女人的身影还是让他紧张起来。

  只有女人一人与人流方向相反,绕进了里巷。不知是哪座寺院,女人的背影在沿着土墙、夜色中微微发白般流淌的小路上略有些急促地前行。

  柚木就在街灯下,向女人搭话。

  灯光之中,女人忽然回头。

  “我是柚木桂作。”

  但在这样报名之前,女人好像就已经知道了柚木是谁。雪白的肌肤上突然掠过惊讶的神色。

  “是你吧,寄来未央柳的信件……”

  女人没待柚木说完,猛然摇头,颤抖着嘴唇说:“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罢转身跑了出去。柚木虽然在后面追了上去,女人乘进数米之外停着的出租车,汽车立刻开走了。应该是预定汽车来接她了。

  柚木回到大路上,叫了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酒店名字。想起去年秋天,在大谷本庙前遇到女人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在那家酒店前载上那个女人。这次她可能也住在同一家酒店。

  到达银阁寺附近的酒店,向前台询问,得到答复说“小川女士的话,刚刚才回来”。柚木请前台向房间打电话,虽然电话可能被挂断,但他打算要是那样的话,就问清房间号直接去拜访。

  不过前台放下话筒,极其自然地说:“她说现在可以下来。请在这里等一下。”柚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了前台男人两遍,她真是叫小川玲子这个名字吗。

  但过了两分钟,小川玲子出现在了打开的电梯中,她穿着与先前一样的灰绿色和服。她穿着黑带的草鞋静静地踏着绒毯,向柚木靠近,礼貌地垂下头,“适才失礼了。实在是太过突然……”

  “我想到没人的地方聊天。我们到银阁寺那边去吧。”

  女人这样说着,不待柚木回答就先行一步。柚木隔着两三步距离,静静地跟随在女人身后。她走上通往银阁寺的缓坡,道路两旁的售卖店已经落灯了。

  不久女人转入小路,道路在街灯下如青白色带般流淌,这带子突然在门前中断。两侧砌石堆叠之上椿树扎成了篱笆。夜影下的椿树篱笆,看起来就像是浓绿色的屏风。隐约可见落下数朵红玉一般的椿花。

  女人在锁闭的门前站住,说:

  “门那边有路。非常漂亮的白川砂路——但是进不去啊。”

  女人似乎脑海中浮现出悬浮于门那边的黑暗中的幽茫道路,过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柚木。一脸想开口却又害怕开口的面容。柚木也想让女人先开口,于是闭口不语。终于女人蹲了下来,单手捧起一轮椿花。另一只手紧紧揪住白绸衬领,一动不动。女人仿佛将单手的花当作护身符,终于鼓起了勇气,开口说道。

  “给老师您寄那信的,的确是我。”

  “为什么——请告诉我理由。只要你能告诉我理由,我就会下决心中断《无声的独奏》的连载。”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着掌心的护身符椿花,

  “老师见过爱铃这位女性钢琴家吗?”

  柚木告诉她在濑川介绍下他和爱铃聊了两个小时左右的事。他对爱铃说过她双亲的事,女人对此没有反应,

  “那样的话,拜托您了。爱铃回到东京的话,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五分钟也好。有老师在场……这样的话,那之后我什么都告诉您。”

  “但是,该怎么介绍您呢?”

  “就说我是老师的熟人吧。很喜欢她钢琴的音色,以前起就想见一面她了。”

  女人似乎甚至看得见弥漫在黑暗之中无机质的幻觉,柚木眼中捕捉到了那时女人眼底深处的激烈光芒,对女人许下了承诺。

  “那样的话,大后天的下午四时,我会在她下榻酒店中庭的樱花树下等候。真的只有五分钟——如果她不方便的话,我就放弃。”

  女人只说了这些,然后结束对话似的把椿花纳入袖中,转完身却又突然停下脚步。就这样背对着柚木,声音沿着后颈传来。

  “我的祖国,和爱铃的祖国是同一个……”

  声音虽然微弱,柚木却清楚地听到了。女人快步走下坡道。即使看不到女人身影之后,柚木还是同女人最后的话语一道留在原地。女人是在用这话语承认自己是玲兰吗……小川玲子是玲兰,这一点已毋庸置疑。小川玲子为了能与二十多年前自己抛弃在祖国的女儿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似已做好心理准备将自己二十多年隐藏着的秘密告诉柚木。女人的日语已和日本人无异。从战后到现在,女人为了在这异国独自生存下来,是拼了命装成日本人吧。平日里就穿和服,学花道,然后为了能在自己的心中植入对这个国家的爱,才会像爱国者一般不断奔走巡礼于为国战死者的慰灵碑吧……柚木的眼底永远染上了女人手中椿花的红色。柚木想起秋生说的女人在知览机场附近的田间小道上捡拾花朵的事。女人是花道老师的话,可以理解她对花的关注。不过,女人为什么要把花掷向小溪呢……确信女人是玲兰的今天,柚木只有这点依旧不明。

  在站前的酒店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到东京的柚木,首先给濑川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忙向爱铃传达小川玲子的愿望。对于小川玲子尚且一无所知的濑川,不禁在话筒那端沉吟。他说他立刻给大阪的爱铃打电话,拜托她那时候空出时间。柚木拜托濑川不要让爱铃注意到丝毫小川玲子就是玲兰的可能性。

  之后柚木又给秋生打去电话,拜托他后天在小川玲子站在酒店中庭时,能不能从哪里拍下她的容貌。小川玲子没有保证之后一定会说出真相。和横滨的荒木刑警见面的时候,记得他说有个对玲兰印象深刻的中国男人现在在中华街开餐馆。柚木想让那个男人确认一下小川玲子的面孔。秋生什么都没听说,非常惊讶,不过他说到时一定会去,就算他不去,也会让别人代行。秋生供职的电视台,距离爱铃住的酒店很近。

  做完如此程度的准备,柚木等待着祖国——甚至恐怕连血脉都相同的两个女人见面的日子。


  那天早晨,从大阪回来的爱铃下午三时在酒店的房间里会见记者,她按照濑川忠告,对父亲的事什么都没说。

  ——我的祖国是中国。但是我就像爱我的祖国一样爱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的美丽、爱这个国家的人们(people) 。

  柚木也发现了爱铃在people一词上发音有些重。她可能是用people一词强调什么人。

  柚木站在入口附近,秋生走了过来,说可以从吃茶室的玻璃窗用长焦镜头瞄准樱花树下。柚木将一切拜托给秋生,记者招待会结束后,和爱铃还有女翻译一起下楼,在将近四时来到院中。

  虽说是东京都首屈一指的高层酒店,庭院却是日本庭园,起伏的竹篱内种的青松与尚是黛绿的枫叶,一派如画风景。

  风力强劲的日子里,风吹乱完美无瑕的造型之美时,可以望见对面靖国神社庄严的鸟居。庭院一角有个小池塘,樱树的长枝条伸向水面,似要点碎池塘。樱花虽才开了三分,起风时周围看起来却仿似有赤烟氤氲。女人正背坐在树下。她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仿佛无声浮上水面般站起身。她腰系深藏青色的盐濑,脸上挂着意想不到的微笑迎向爱铃。

  注:塩瀬羽二重的略称,一种有弹性的绢织物,主要用在和服带子上。

  柚木按照约定介绍她是位普通的粉丝,爱铃嫣然一笑向她伸手,想要握手,女人静静摇头。

  女人一只手缩在袖中。

  “请坐在这里和我一起望池塘吧,就五分钟。这样就好了。”

  女人用日语如此说道。虽然也可以用汉语直接请求爱铃,但她故意回避了。与其说她不想让爱铃知道她是中国人,倒不如理解为她想和爱铃保持距离。

  听翻译这么说,爱铃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女人,她如女人所说,自己也背坐到先坐在那里的她身旁。女人不发一语,没回头看爱铃一眼,只是寂静地眺望着水面,与孤身一人时别无二致。爱铃也像在模仿这份寂静一样,将目光一动不动地投向池塘。风拂过爱铃的黑色长发与白色裙边,女人的身影却一动不动。灰色的衣带上,停着一羽黑色纸鹤。

  柚木想象不到二十多年后的重逢会是这般形式。一对同将祖国抛却的母女,各自经历命运的惊涛骇浪,如今相逢在这日本一隅。虽说母亲不能暴露姓名,但她是既无有泪水又无有感动言语。她只是注视着薄红色的樱枝在涟漪荡漾中的破碎倒影,仿佛坐看时光流逝一般地静静背坐在那里。

  女人终于起身,道了声“谢谢”,右手依旧隐藏在袖中,左手握着白水仙花束递给爱铃。不过并非交到爱铃手上,而是靠向爱铃脸上。爱铃的脸颊碰到水仙花瓣。花朵缠绕着头发,被午后春光映得愈显白亮。女人这样保持了数秒,微微歪头,看着高过自己的爱铃,脸上现出发自心底的微笑。柚木觉得女人肯定正告诫自己不得直接触碰爱铃身体。却想通过自己手上的花,拼命感受与微笑相距甚远的爱铃之血——不过这也只在数秒之间。女人将花递给爱铃,再度道谢。

  “这样就可以了吗?”

  爱铃通过翻译向柚木担心地询问道。

  “已经足够。非常感谢。”

  柚木也恭敬答复道。即将在今晚召开日本最后一场演奏会的爱铃快步离场,女人回头望向柚木。柚木为了秋生方便拍照稍微侧了侧身。女人也向柚木道完谢,递出一封信,“我果然没有勇气开口道明真相……我把全部都写进这里了。”说罢,走向与爱铃反方向的表玄关了。

  “应该拍了一张正面照。”

  柚木一坐进吃茶室,秋生边收起相机边如此说道。柚木感完谢,打开了女人给的信。

  ——我的名字叫赵玲兰。

  信以这句话开头。

  ——一九四二年,日本和美国开战半年后的那个夏天,我遇到了一位军人从南洋战场转到满洲,我和他发生了关系。我那时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住在驻地附近的小村落里,他是位堂堂的军人,非常珍惜我。很快他就成为了我的全部。他就是寺田。和寺田在一起的两个月,对我而言是最幸福的时光。虽然我至今不后悔杀死寺田,但我也同样不后悔与他寺田共处的两个月幸福时光。寺田对我真的很温柔,我也奇迹般地爱上了寺田的眼睛、手指与身体。两个月后,我以为他卑劣得像个低鄙士卒似的,不留下一句话便孤身一人搬去其他城市或者其他国家,我想只要那两个月的回忆还在,我就能爱着记忆里寺田的模样继续活下去了。不久之后我生下个女孩,给她取名叫爱铃。我靠着爱铃与记忆里寺田的模样生活,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之后日军败色渐浓,有传言说在中国也死了很多日本兵,我以为寺田也是战死沙场的一员。

  所以战争结束后,引渡回日本的人群每天经过村子附近,我看到有个男人穿着沾满泥土、破旧不堪的军装倒在门口时,我没能立马发现他是谁。没有右手,布条包覆的伤口上爬满了苍蝇。寺田恢复意识之后,也没能回想起自己这负伤累累的身躯是如何逃出战场绝境的,似乎也没有发现在我背后一脸害怕窥望着他的面孔的小女孩是谁。寺田正要把爱铃抱起,却发现自己没有了右臂,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至想笑出来。刚刚恢复意识,还没想到自己身处战场之中。寺田花了三天才接受自己丧失了一只手。

  寺田说要回日本,我哭诉着要他带我去。寺田起初一直摇头,我对他说要是这样我就把爱铃杀了自己也去死。他最后只能许诺一起回去,不过他说爱铃得放在路过的城镇上。我们可能无法活着回到日本,但寺田希望至少要让爱铃活在新时代。我默默点头。我没有丝毫犹豫,比起祖国,比起女儿,我选择了寺田。

  我假装成不会说话的日本女人,扮作寺田的妻子,拉着爱铃的手混进引渡回国的卡车。把爱铃留在吉林小镇之后,我们几度直面死亡的危险,好容易踏上了日本的土地。我觉得抛下爱铃是对的。要是带着爱铃的话,我们三人在横渡大海时非死不可。爱铃虽然失去了父母双亲,但我给了爱铃活路——被寺田背叛之后,我终于寻回了母亲应有的感情,每当想起身在祖国的爱铃而痛苦时,我就会用这般话语安慰自己。

  战败后的日本,我们是怎样生活,怎样分手的,已没有必要写了吧。一切正像警察调查的那样,就像老师在《无声的独奏》里写的那样。之后我是怎样逃之夭夭,直至今日我还是不想写。我做了比杀害寺田和那个女人更残酷的事,活到了现在。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真的不后悔杀害寺田和那女人。看到两个人在那聚居区的小屋里像猪似的光着身子抱在一起时,我清晰地感受到最后支撑着我与寺田两个月幸福回忆的支柱崩塌了。

  现在的我是日本人。我像爱着祖国一般爱着这个国家。

  我不在意那位年轻女钢琴家知道她的父母在战败后的日本结局如何,但只有她母亲在那之后成了日本人,现在还活着这点,请不要告诉她。

  不是为了我,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柚木也让秋生读了信。

  “照片看来没用了啊。”

  “——但是”秋生似乎有些不满。“您打算就这样不通知警察吗?”

  “正有此意。她没有国籍,就算有,案件也过期限了。”

  秋生临走时也一副像在考虑什么事的样子。临别前,柚木告诉他明天金泽的山田治雄到东京站,万由子会去接他,秋生回答说他也去。


  第二天下午五时,濑川和柚木先行一步陪爱铃到达机场,在大厅等待秋生他们的到来。濑川说会有位右手手指里记着寺田武史的遗言的人过来,爱铃也说务必要见他一面。

  也许是因为路上太拥堵,本应四时到达东京的山田治雄迟迟没有现身。虽然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希望他能早些动身,但山田那天上午在金泽有件事非完成不可。

  听到宽阔的机场响起最后的搭乘广播,未婚夫罗贝尔·勒内埃尔站了起来。无奈之下,濑川只能说会写信告知指法,爱铃也一脸遗憾地起身跟在罗贝尔后面。

  正当爱铃要踏进登机口时。

  “老师——”

  回头一看喊的是秋生。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男人穿着与华丽的国际机场不相称的土气西服,万由子好像正搀扶着他。是山田治雄。路上好像出了事故堵车了,但已没有足够时间让他解释了。

  爱铃也马上理解了他是谁。她忽略了先进去的罗贝尔的阻止之声,背对着登机口走近山田。

  濑川用英语快速地说了什么,爱铃迅速摘下右手上的蕾丝手套,把手背伸向山田。

  山田求助似的望向柚木,柚木点头,他如孩子般直率地答了句“好”,用衬衫擦了擦手,伸向爱铃。

  一瞬间的犹豫之后,山田把自己手掌覆在了爱铃的手臂上。

  两只手重叠在了一起。

  山田喘息着,仿佛要吞吃了一般盯着手掌,弯起了无名指。然后小指,接着无名指……

  爱铃脸色一变,柚木和濑川面面相觑。爱铃仿佛知道了是什么乐曲。

  只有两只手重合在一起,不沾染机场的喧嚣,无声地演奏起二十多年前的满洲夜色下,一个男人最后手指弹奏的乐曲。

  虽然工作人员叫她快点,罗贝尔也在乘机口拼命叫着爱铃,她似乎都充耳不闻。

  “再来一遍。”

  濑川把爱铃的话传达给山田。山田一脸紧张,仿佛正面临着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再次弯起了无名指。但是爱铃这次没能坚持到最后,平静的表情中途突然崩溃,双手紧紧地握住山田的右手,紧咬着嘴唇。眼泪从她眼中直落到山田手指上。山田也哭了,伸着手直直不动,如新兵一般低垂着头。

  濑川轻轻把爱铃从山田身旁拉开。

  “多谢。”

  爱铃一遍遍地用日语向仍低着头的山田道谢,然后跑着对濑川说“我到纽约就立刻写信”。冲进登机口前的一霎,爱铃回看了大家一眼。柚木忆起寺田在最后的战场跳出战壕那一霎回看了山田的手,看来爱铃最后也是回看那手。

  三十分钟后,起飞的飞机在暮色渐浓的夜空中不断地闪烁着小小红灯,宛如一个女儿对一个国家的依依不舍一般。

  柚木觉得小川玲子也许会偷偷来为她送行,环顾机场,却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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