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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在早上八点响起的。
前一天晚上通宵写作的柚木,懵懂模糊、意识沉重地下了楼,拿起了话筒。
“是柚木老师吗?”
是濑川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
“今天早晨的报纸读了吗?”
“没——还没。”
“请赶快看看社会版。每家报纸都刊登了。——三十分钟后我再打电话过来。”
濑川不待柚木答复,就挂了电话。这对绅士风的濑川而言,极为罕见。
柚木走进厨房。万由子已经去幼儿园上班。餐桌上一如既往摆好了准备好的早餐和晨报。
柚木打开了新闻版面。
——我的父亲是日本人。
头条大标题跃入眼帘。
——战败当年生离死别后再也未见,新晋钢琴家爱铃来日倾情诉说。
小标题就写了这些。大幅照片刊登在报纸上。爱铃长得一副像是东洋人的鹅蛋脸。细眉之下黑色的双瞳散发着光芒,一双眼睛知性而热情。虽然她的容貌看起来很稚嫩,但报道上写已经二十九岁了。
虽然柚木没有听说过她,但据说已是闻名世界的女性钢琴家。
爱铃她昨夜到达日本,在机场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突然说出了这一重大事实。
爱铃原本生长于中国,战败那年四岁,被人遗弃在吉林一户富裕慈善的妇人家门前,被那妇人抱来抚养长大。爱铃从小学习钢琴,十四岁留学瑞士,接受著名钢琴家指导。中国爆发文化大革命那年,爱铃由于演奏之旅滞留在英国,突然出逃,因为她认为在革命后的中国,她不能自由地进行演奏,于是她舍弃祖国,选择了音乐之路。据说她在许多竞演会上都取得优胜,是当今世界最受瞩目的钢琴家。
虽然爱铃出逃后住在瑞士,但她对自己过去的经历缄口不语。有人推测是因为她不想回忆起舍弃的祖国,但是那三缄其口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战败那年四岁的爱铃,几乎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但从小时候她就确定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当然她也不知道两人的名字。只是模糊记得父亲好像喜欢音乐,会弹钢琴。
——父亲是死在中国了,还是回到日本了?中国母亲怎么样了?我都不知道。但是如果父亲回到了这片国土,还活着的话,我想见他,一面也好。
报纸上刊载着爱铃的如上话语。
柚木清楚了濑川是出于何种目的打来电话,睡意瞬间全无。虽然濑川说三十分钟还会打来电话,但柚木等不了,由自己给濑川打去了电话。
“刚才失礼了,我也读了报纸,大吃一惊。”
濑川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爱铃父亲有可能是寺田。不对,是相当有可能。我和爱铃有过来往,毕竟都住在瑞士。也听过好几次她的演奏。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像是某个人的音色。仔细一想,就回忆起了很久以前在德意志听到过的寺田的音色。不过想到爱铃双亲都是中国人,只觉得彼此都是东洋人,所以音色也会相似。但是这样一来就说得过去了,一定是这样,爱铃的手指中流淌着寺田的血。”
“在瑞士和她来往的时候,她没说过这个故事吗?”
“嗯。不过爱铃每次见到我,就会说想来日本。就是因为这事吧。——今晚您有空吗?实际上今晚,爱铃在东京开首场演奏会,您和小姐两人可以光临吗?我会准备门票的……”
虽然临近截稿日期,柚木还是决定去看演奏会。说不定爱铃的事会成为《无声的独奏》关键的一章。
濑川说爱铃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日本,他会联络爱铃,尽可能安排柚木在演奏会后和她见一面,说完就挂了电话。
傍晚五时,柚木和万由子二人出发去演奏会场。
演奏会场就像扇形切开的圆形竞技场一样,临近开演,人就坐满了。
濑川落座后,“和爱铃联系上了,她说演奏会结束后和我们在赤坂的酒店见面。”
“你和她说了寺田武史的故事?”
“没有。不过跟她预先说过那时候可能会聊有关她父亲的事——告诉过她听完后可能会经受不住,她略沉吟了一会儿,说她一个人过来。她这次到日本,是和法国未婚夫一起来的。”濑川靠在柚木耳畔,小声说道。
坐在斜后方的年轻男女,正讨论着早晨报纸上的事。
开演的铃声响起,嘈杂声如潮水般退去。
舞台之上,钢琴沐浴在灯光之下。场内寂静下来后,钢琴散发着黑色的艳光,看起来好似身着正装一般。
欢迎的掌声中,一位女性登上了舞台,身形比想象得还要小巧纤瘦。她那黑色的长发垂在灰色的丝绸裙子上。
爱铃微垂眼帘,鞠完躬坐到钢琴前,冥想似的闭了一会儿眼睛,深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瞳中仿佛灿然一亮,双手突然疯狂地舞动起来,激烈的声音喷涌一般流淌了出来。
演奏会的曲单前半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二十分钟的休息后,后半场是肖邦的第四谐谑曲,第一叙事曲与两首夜曲。
返场演奏了一首勃拉姆斯的间奏曲(B小调op119-1),之后万由子告诉他这首乐曲被克拉拉·舒曼称为“灰珍珠”,实际上全场曲目中就数这首返场曲最合他心意,如同细丝串起略微黯淡的珍珠一般地弹进了这把年纪的柚木心中。
整场演奏会中每当爱铃手指舞动之时,音符如光般漫天飞散,在音乐方面没有造诣的柚木被这样的音乐所折服,不过他也感觉听到了濑川所说的古琴般的东洋音色。而且不时大量倾泻出符合她这个背负着极戏剧性命运的姑娘风格的激烈的悲伤情感。她小巧的身躯中各流淌着一半日本人与中国人的血液,成长于奉为祖国的中国,又因自己的手指而抛弃了那祖国。她那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姑娘来说太过沉重的跌宕半生,都表现在了音乐中。
在满场喝彩与花束之中,爱铃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致意。虽然面部表情极为平静,眼中却泛着泪光。想来是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父亲祖国的土地,在自己另一个祖国召开的演奏会。对她而言,这是过去任何舞台都无法比拟的闪耀舞台。
而且,这是寺田武史凯旋之场。
虽然爱铃尚且不知,不过若她父亲当真是寺田武史的话,丧于满洲土地的寺田右手,今天,这个夜晚,在爱铃的手指中苏生了。一个只以死者之身踏上祖国土地的男人,经过了二十多年,如今终于随着爱铃的手指一同凯旋归来。今晚爱铃收到的喝彩,也是给她手指中流淌的男人之血的喝彩。
“与其说是手指,感觉更像是以血弹琴。”
濑川还在爱铃见面,万由子在大堂等着他,满面涨红如此说道。
柚木正点头,万由子猛地睁大眼睛,拉了拉柚木衣袖。
柚木回头顺着万由子的视线看去,在朝着出口流动的人流外,站立着一位和服打扮的女人。女人正把手中的花交给接待小姐。远处看分辨不出是什么花,但似乎是拜托接待小姐将这花交给爱铃。
是在京都的大谷本庙前遇到的女人。
“万由子,能不能拜托你跟在她后面呢?我可能会因为书或者报纸上的照片被认出来。”
柚木心想着要是这时候秋生在的话,飞快说道。
万由子马上点头,“之后我去酒店的酒吧间。”立刻跑了出去,自己也混入了女人消失在的人流中。
仿佛交替一般,濑川来了。柚木告诉他女儿有点事,之后在酒店会合。
说是爱铃一演奏完,就有很多报道人员因为今晨的早报冲到爱铃周围。爱铃根据濑川的忠告,说她回国前会再开一次记者招待会,请他们再等一等,以此为借口就让相关人员回去了。
“我打算让她在那场记者会上也说最后没能找到父亲下落。”
汽车开往位于赤坂的酒店,濑川途中如此说道。
“考虑到爱铃的未来,果然还是不要把寺田武史的死法公开比较好。老师明明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小说素材,只能请您务必避开这些再把《无声的独奏》连载下去。”
柚木表示谅解。身为作家当然想写这些。不过,在此之前他作为一个人,他不想给已然尝尽命运无数辛酸的年轻女孩更多的艰辛。
“不过真的没关系吗?告诉她真相——”
“没关系的。因为爱铃是个内心坚强的女孩。我在电话里也给她吹过风,她似乎对此有所觉悟,说无论有多辛酸,都希望我们能毫不隐讳地告诉她真相。”
赤坂的酒店和去年九月召开《虚饰之鸟》电影制作发布会的是同一家酒店。在那之后,电影的拍摄稳步推进,接近完成。柚木曾拜访过两次电影拍摄现场,无论演员还是工作人员都很有干劲,认为可以拍出一部好电影。尤其是饰演主人公夫妇的男女演员的热情表演极为出色,柚木体味到了历史再现般的感动。
濑川也完成了关键的交响曲,之后只剩下导演看完样片决定在何处插入音乐。
酒店最高层可以俯瞰东京夜景的酒吧间,两人聊着关于爱铃与电影的种种时,爱铃出现了。
与舞台上不同,她身穿及膝长裙,也许是旗袍的黑亮衣料上绣着银色和紫色的花,肩披薄桃色的披肩。她手上拿着相同颜色的一束花枝,像是樱花,但花季还早,还不过是薄桃色的花蕾罢了。
“刚才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是日本的花啊。”这样说着,仿佛在用日语唤着花似的,喃喃自语道:“Sa,Ku,Ra。”
柚木觉得,那花一定是那个女人交给前台的。
爱铃是孤身一人前来。
“罗贝尔坚持说要陪我过来,真有些头疼。虽然他说无论听到什么,他对我的爱都不会改变,但事关我一直梦想的父亲,我想一个人听他的故事。”
罗贝尔好像是她的未婚夫。
爱铃说着一口带有东洋人生硬口音的英语。柚木不擅长外语,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单词。
濑川把爱铃说的翻译成日语告诉柚木,把柚木说的翻译成英语告诉爱铃。
濑川介绍柚木时说他是个作家,正在写作可能是她父亲的男人的故事。
爱铃说这本书刊印之后,请务必寄到瑞士。她有很多日本友人可以帮忙翻译,罗贝尔也从事出版相关工作,也许可以在法国出版。爱铃一边说着,一边微笑地看着柚木。她看起来脸比在舞台上要圆一些,白皙的肌肤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光膜。
柚木脑海中浮现了未央柳的花。
濑川希望爱铃首先能谈谈她记忆中双亲的故事。爱铃微笑一暗,垂下眼帘,过了一阵,说道:“没有太多可说的。我还记得在仓库一样的地方……有雨声。发出稻草一般潮湿污秽的气味……昏暗中……角落里有桌子一样的东西,蜡烛似的小火光照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我只记得墙壁似的东西上渗着的影子。从影子上看,我觉得男人在桌子上好像拼命写着什么……我坐在稻草上的某个地方哭着,眼前是张女人的面孔,我看到这面孔就哭了,我不知道背着火光的是一张怎样的脸,但在我印象里,我感觉女人的脸上沾了泥土……我只记得她泪眼汪汪地一直用中国话说着些什么……女人又把我的手和她的手重叠在一起,像教手语一样,拼命要教我手指的动作……这可能和我接下来在火车里的记忆重合了。”
濑川每把爱铃说的翻译成日语,就会窥探一般地看着柚木的眼睛。
“火车,好像是拉货的车皮,车厢上有很多人——真的有很多人面临死亡似的,一脸阴沉地坐在那里,实际上好像是有什么人死了,因为我记得过河的时候,那尸体被扔下去了……在火车里,我不记得女人坐在哪里,我被男人抱着,坐在角落里,这时候我也没看到男人的样子,军装一样的颜色,肮脏的绑腿,还有泥土和油腻的气息……我看着重叠在我手上的男人的手,男人用自己的手指按着我的手指……各个手指……之后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教我钢琴乐曲……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但是我注意到好像只有一只手……然后又是冷雨……在大房子的门口,记得我抱着什么东西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庭院里有池塘,柳叶半伸进池塘里,雨滴在水面上点出无数小小的涟漪……胖女人马上走过来对我温柔地微笑……这就是养育我长大、在我十四岁时撒手人寰的女人崔红春。她为我奉献了一切,尤其是钢琴……我不后悔抛弃了中国,但不得不抛弃与她有关的回忆——她的墓,这让我备受煎熬。”
爱铃说完,仿佛担心这些记忆是不是足够一般地望着濑川与柚木的脸。
“爱铃——您还记得火车中父亲模样的男人交给你的指法吗?”
爱铃寂寞似的摇了摇头,“我那时才四岁。”
濑川回头看向柚木,“问问她山田治雄的指法吧。爱铃的话也许会知道。”
柚木点头“嗯”了一声,“不过,能再等等吗?山田治雄能活到战后,就是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将自己手指中寺田武史的遗言传递出来。如果可以的话,能让山田治雄用他的手指,亲自传递给这位女孩吗?我明天就联系他——爱铃小姐也许不是寺田所说的日本的某人,但我想如今爱铃小姐就是最适合的人。”
濑川点点头,不再说这个,“爱铃,为什么你会知道你父亲弹钢琴呢?”
“我被抛弃的时候,有好几张钢琴乐谱带在我身旁,像是那个男人自己创作的……仓库里男人身影拼命书写的,想必就是那乐谱。贝多芬还有肖邦……还有火车里的手指,而且我从小在崔红春家就展现出了对钢琴的兴趣。”
“乐谱中有你父亲自己创作的曲子吗?”
爱铃摇摇头。
“爱铃——再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啊。”
“没有听谁说,我从小就知道。虽然不记得了,但我觉得恐怕是从父母那里直接听到的。小时候的记忆就是这样的吧?而且我还模糊记得母亲说中国话……在我身旁的乐谱,用日语写着标题。贝多芬的‘热情’‘告别’,肖邦的‘革命’‘军队’,还有‘葬礼’——”
濑川沉默了一阵,是在回想这些乐曲中是否有山田治雄的指法,还是在犹豫是否要将寺田武史的故事和盘托出,终于开口说道:“爱铃——无论什么故事,你都有勇气听吧。”
爱铃眼睛紧紧注视着濑川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濑川缓缓开始叙述。因为用的是英语,所以柚木听不懂说的是什么故事。不过经常可以听到英文说的“sitian”“lingran”名字。
经过了十分钟左右,濑川终于说完似的沉默下来,静静聆听的爱铃突然飞快地说了些什么,仿佛正向濑川激烈地诉说着什么。
柚木之后听濑川说,他想用寺田被某人杀死、玲兰因此自杀结束故事,但爱铃从他脸色中看出了些什么。
“濑川先生还在隐瞒真正发生过的事。请告诉我。我想知道真相。人不会因真相而痛苦,就算一时间辛酸苦楚,真实之中也存在着足以忍受这一切的力量。人总是在谎言与想象中痛苦,我有勇气聆听真相。”
据说爱铃是如此逼问濑川的。
濑川再度开口。爱铃仿佛要隐瞒心中悸动一般,不知不觉间将花束放在胸口。虽然她看起来面色沉静,丰腴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花蕾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手指的颤抖还是心中悸动泛起的涟漪。
濑川将一切——玲兰杀害了寺田和日本女性,还有她自杀的事都和盘托出,爱铃还是将唇角挂着微微笑容保持到了最后。不过由于眼眸太黑,那微笑略显阴郁。
“不过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刚才说的武史·寺田是你的父亲。”
濑川安慰似的说完,爱铃拨了拨垂着的头发。
“不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好像也只有一只手……而且三年前,我曾因病手指动弹不得。那时候我想到了死。如果弹不了钢琴的话,我也只能毁灭了。我的手指虽然因为罗贝尔的爱复苏了……我很能理解寺田失去手后人生毁灭的心情……大概是这身上流淌的血让我理解的吧。”
“双亲将你抛弃在中国是想保护你的生命,是想至少让你活下来。那时候回日本的路上,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这我知道。崔红春擅长弹钢琴,很有名。父亲可能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把我抛在崔红春家门口前。可能是想让我的小指头弹奏自己再也弹奏不了的曲子。”
三人陷入了沉默。
仿佛刚才濑川的话总算传到了耳中一般,爱铃终于说了一句“是吗——果然还是死了啊。”
似乎在说,母亲杀了父亲的案子怎么都无所谓,只有父母是生是死对她而言才重要。
爱铃侧着脸,俯瞰着东京的夜景。
广漠的深沉夜色中,东京正点着无数渺小灯火。
柚木想起了战后的焦土荒原。在那之后二十余年,一座本应毁灭的国都,奇迹般地苏生了。如今这座城市再度充满了生命。不过无论如何活跃起来,众人如何讴歌生命,文明如何装点新时代,柚木二十年前曾见到的废墟从未在他心中消失。被深沉夜色笼罩着的东京灯火,看起来仿佛那时紧紧抓住焦土死去的无数人们的亡魂。
爱铃似乎也怀有同样的心情,就像在那无数灯火找寻自己父母双亲的生命余烬一般,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无垠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