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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年末,柚木在杂志上发表了《无声的独奏》第一章。
第一章主要是以山田治雄的证言为基础创作而成。
要详细调查寺田武史没有任何资料遗留下来的生涯要花一年以上的时间。正当柚木不知如何开口让杂志社等待一年,杂志社方面提出了这样的提案:
“老师这次就把一个月内调查所得整理出来发表出来怎么样?其他的作家也有把调查过程写成小说的先例。”
虽然这也许是杂志社方面希望他连载而想出的苦肉计,柚木却觉得这是个相当有趣的尝试。作家自己也追查主人公的谜团,采取这种新写法的话,似乎可以写出自己迄今为止从未写过的小说。
从战败那年起,到被一发枪响击倒的三年,首先分为三回连载。在此之后,柚木准备逆时代而上,追寻寺田战前的人生。
从金泽回来的两个月里,柚木尽可能找寻知道寺田武史的人,获得他们的证言。其中给柚木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负责调查寺田武史被杀案的叫荒木茂三的刑警。当时尚且三十岁不到的荒木刑警,现在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
荒木现在也住在横滨,柚木亲自上他家拜访。
荒木的妻子态度冷淡,直到荒木说“至少上杯茶吧”,她才起身,没打一句招呼就放下茶,驼着粗背关上了纸拉门。荒木虽然想抱怨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奖状挂在墙上,相框沾满尘埃已然倾斜了下来。看起来荒木的生活似乎不太幸福。
年轻时想是美男子的容貌,也被皮肤的松弛与暗黄色的牙齿吞没,只让人感觉年纪的存在。荒木虽然眼神如刑警一般严肃,对柚木说的言语却很平静。
因为这案件发生时荒木还未习惯刑警的工作,所以他还清晰记得这案件。他向柚木展示了当时的备忘录与笔记本,也向仔细地告诉了柚木很多细节。
柚木向荒木问到如何去当时的案发现场时,荒木说“我带你去”就陪柚木去了。
不过和东京一样,横滨已找不到战败后的痕迹了。寺田武史被杀的廉价旅馆变成了气派的中华料理店,他们居住的聚居区也通了路,日本娼妇被烧死处附近也建了工厂。已无法让人真切感受到二十多年前导致三名男女死亡的情感纠纷。
眺望着被工厂废水污染的河流,荒木孤寂地说道:“当时一起搜查的桥场,五年前也得癌走了。”
荒木话里最吸引柚木注意的。是从尸体口袋中找到的《海潮音》中的一首诗。
《落叶》的第三节“我离去/向恶劣的风走去/它把我拖曳/漂泊无定/就好似落叶”,漂泊无定好似落叶,正是战后寺田武史的真实写照。这首诗中蕴含着他战后人生的声音。寺田武史自己书写着、阅读着这首诗,比任何人都要侮辱、嘲笑堕落的自己吧。
《无声的独奏》第二章写的是案件经过与诗的存在。这章的发表已经是转年一月末了。虽说才连载完两回,读者的反应相当踊跃,多数都是正面的。
杂志连载时,每天都会有五六通寄到杂志社。
然后,那封信就混在那些读者来信中,交到了柚木手中。
老师您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寺田武史的事呢?寺田武史的一生再追索下去也没用了。死去的寺田武史与尚留人世的相关人士都会痛苦。请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信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虽然从白色和纸的信封信纸都印有华丽的花朵图案,还有纤弱的字迹来看可以知道是女人写来的,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不过从信字面来看,寄信人像是对寺田武史极为了解的人物。柚木反而产生了兴趣,很想调查清楚对方住处,和她见一面,不过只凭借小石川局的邮戳还是无能为力。
二月末发表的第三章写的是在寺田武史遗物中发现的乐谱。不过柚木并不想引发读者奇怪的兴趣,所以只写有关“九朵花”的事,没有涉及SOS乐曲里摩斯密码中蕴含的谜之俳句。
遗留在山田治雄手指中的乐曲是哪首曲子,尚不清楚。濑川自己也调查过,也问过许多熟人,虽然有许多乐曲符合,但没有旋律完全一致。要是关于那段旋律寺田记的指法不同寻常,那自然不可能找到,也有很大可能是寺田自己创作出的无名乐曲。
这第三章发表后,立刻又有那花朵图案的信纸寄来。邮戳一样是小石川局。
——我已然忠告您,不要再追索寺田武史的生涯了。既然如此,老师您为何还要继续写下去呢?我不能说理由。但是,老师再写寺田武史的话,就会有一人丧命。我再忠告一次,请立刻中断《无声的独奏》的连载。
柚木对此兴趣愈发浓厚。要是自己接着写小说,就会有一人死去的话,就不得不郑重其事了。不过,不说理由,只一味强调要中断连载,就不能回答说“好,是这样的吗”,简单地退缩了事了。也可能是有人嫉妒《虚饰之鸟》成功所做的恶作剧。
三月初秋生到访时,柚木向他展示了这两封信。
“两封邮戳都是小石川局,我认为很有可能是住在那附近的女性写的。”
秋生一边说,一边读着信件。
“感觉稍微有些奇怪啊——”
“怎么了?”
“在第一封信里写着‘老师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寺田武史的事呢’。感觉老师已经连载了很久,但是这封信送到的时候,才连载了两次而已。”
“对,稿纸才用了百张左右。不过我如此热烈的写作,她可能从那份热意中感受到了我对寺田的执着之深吧。”
秋生点点头。目光理所当然一般地停留在信封上的花朵画上。形似栀子的花朵开着淡金五瓣,无数缀着小珠的金丝勃发般从花芯中吐出,似乎是雄蕊。
“好罕见的花啊。是什么花啊?”
“叫未央柳哦。”万由子插嘴说,“我问爸爸他也不知道,所以我就查了。”
“画着花的信封虽然有很多,但是我知道的大多是山茶花或者百合。这花很罕见,如果调查卖这信封的店可能可以知道些什么。”
秋生之后就把目光转向第二个信封,讶异地皱起眉头。信封上虽然用钢笔写着收信人名字,但是第二封的住址里有一处订正过。似乎是写错字了,就涂黑后在那旁边补上正确的字。
令秋生皱眉的就是订正过的那处地方。
“既然是信封用得如此漂亮,字写得如此清楚,为什么订正完就投递出去,明明可以换个新信封重写的。”
“但那信封一定很贵吧。”
“不过,若是如此考究之人的话,还是会在新信封上重写的。说到底再贵也不过是一个信封罢了……”
“是这样——她也许有什么不得不让这信封如此投递的理由吧。”
“我能想到的一种情况是,这是寄信人手边最后的信封,虽然可以去常去的店里买,但不凑巧卖没了,不能马上买到。”
“但要是那样的话,买另一种信封当新信封不就好了。”
“不行,可能她很喜欢这信封——而且,寄信人没有写自己的住址和姓名。为了让老师知道,和上一封信的寄信人是同一个人,只能使用相同的信封?去问问小石川附近的文具店也许就能知道了。销售这种信封的不会是一般的文具店吧。”
“我明天休息,去小石川找找看。”万由子说。
柚木向女儿委托此事。事关一个人的性命,果然还是很在意。柚木无论如何都想要弄清住址,与她见上一面。
“不过真对不住啊。你来家里也总是聊我工作上的事。”
柚木这么一说,秋生略有些害羞地红了脸。
“没关系的。我对这件事也有兴趣。而且也和万由子在外面约会的。”
不过关于这点,柚木也很担心。万由子和秋生在外面约会的时候,一定会在中途给家里打电话。向柚木报告和秋生在哪里约会、吃了什么等无聊细节。
——别再打电话来了。秋生一定会觉得爸爸我连约会都要介入,非常无趣吧。
虽然提醒过一次,万由子却回答说:
——没关系啊。秋生经常问爸爸的事。好像比起我,更喜欢爸爸啊。
实际上,秋生频繁拜访柚木家,所以这也好像不单单是讨柚木欢心的话。
不过秋生之所以来拜访,似乎是因为他对寺田武史被杀案抱有兴趣。柚木原以为是因为与电视台报道班工作有关,但如今觉得并非仅仅如此。
翌日,万由子上午就出发去了小石川,下午三时左右打来了电话。
“现在在银座。”
“为什么会在银座这种地方?”
“我从小石川开始往池袋附近,问了十几家文具店。最后在专营和纸的店里,店员说在银座的维新堂里见过。于是就到了维新堂。”
“于是——”
“找到了。不过正像秋生说的那样,半月以前已经不卖了,工厂停止生产了。”
“可是维新堂顾客太多,谁买了这信封想是记不得了吧。”
“不对,几天前,就是第二封信寄来的时候。有女人到维新堂,和我问了同样的事——一说停止生产,就一副颇为窘迫的样子。”
“是怎么样的女性?”
“那个,女店员回忆说,她也觉得很奇怪。”
“什么奇怪?”
“那个女人明明身着和服,却搽着SOIR DE SHANGHAI的香水——虽然店里飘荡着售卖的香木味道,但香水气味浓到可以明显感觉得到——爸爸,你还记得吗?去年十月,顺道去京都的时候……”
柚木记忆中,菊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是大谷本庙前遇到的女人。四个多月前古都的记忆,已然充满了幻想。
暮霭氤氲中,一个女人隐约透出和服明艳,眼睛像要反射光芒似的铃响琤琤,白色菊瓣散落在脚边——
柚木脑海中, 将从秋生那里听到的女人故事重叠在一起。九州南端的田间小路上,女人站在夏日灼烧的阳光下,正向水中弃掷红花——目送着花朵在涟漪中泛起赤焰,不断远去的女人眼睛。
万由子傍晚回到家。
她一放下银座百货店买来的熟食包,便说:“是不是和京都遇到的人是一个人啊。听店员说的年纪和长相都很像。”
柚木也有这样的感觉。
万由子眺望着信封上的花,“那个,那个女人——是不是和中国有什么关系?”
“——?”
“毕竟那香水——还有这未央柳本来也是中国的花啊。”
“日本的花,大多不都源自中国吗?”
不过柚木如此说着,却又不得不承认从花朵那锦簇勃发的华美芳姿与“柳”之名讳中感受到中国的气息。旗袍的光泽与刺绣的美丽正蕴含在这花之中。
可以想见寄信人很清楚寺田武史的事。
寺田武史身边的女人——中国。
柚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中国女人。虽然他没有见过女人的样貌,但根据荒木刑警所说想像出了一副面孔。白皙的肌肤晶莹剔透,黑色的眼眸深处散发出清澈光芒——对,还有铃响琤琤似的眼睛。
不过,柚木赶忙摇头。那不可能。那女人已经逝去。但再怎么否认,那异国女人的面容依旧浮现在柚木脑海。
柚木在这模糊的想象中,预感到自己最近可能会再一次遇到那位有暮色魔都香气的女人。秋生已三次、柚木也一次完全出于偶然地遇到了那位女人。柚木在其中感受到了命中注定。
柚木这一预感是对的。
而且快得出乎意料。在那半月之后,三月下旬时,柚木再次遇到了那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