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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两人早早起来,逛了一圈被昨日的雨打湿的兼六园。
一回到酒店,秋生他们的车就来接柚木二人了。
“真抱歉。擅自拜托你——”柚木垂头说道。
“不会,毕竟一个人开车回京都也会觉得无聊。”秋生的同僚快活地回答道。
秋生坐在副驾驶座上,柚木和万由子坐进了后座。秋生同僚似乎也读过柚木的小说,一边开车一边向柚木滔滔不绝地提问。他和秋生是在东京一起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和秋生聊天时毫不客套。
车开了两个小时左右,右边车窗外就出现了越前海岸。柚木虽然在照片上见过,但实景是第一次见到。
岩石如黑曜石般放着黑光,大小形状各不相同,装饰着弯曲的海岸线。笔直延伸的海平线与起伏不定的海岸线,两者不可思议的协调之美映入眼帘。
每当道路转弯时,岩石就会以不同的姿态迫近他们。
“真漂亮啊。”万由子眼睛盯着车窗,发出了欢呼。
雨虽然停了,天空中薄云依然遮掩着,大海也泛着薄墨色。墨色的波涛撞上岩石,颜色剥落下来,溅起纯白的飞沫。
即便如此,凝神一看,日本海在墨色薄衣之下隐藏着浓绿。
柚木把视线伸向海平线。虽然太阳不时冲破云层,垂落几道光带,却无法到达海面。只是模糊了分隔天空与大海的海平线。
但柚木仍然感到在那遥远无垠的海平线上,有黑黢黢的大地暗影涌出。
几万日本人,将他们的梦想、人生舍弃在这片海对面的土地。寺田武史也是其中一员。战争四年,身为军人、更身为艺术家的一个男人,将语言与生命都锁在那把随身携带的西洋乐器钥匙上,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思考着什么,浪迹于那片动乱的大陆上的呢——。
柚木思考着这些,浑浑沌沌地睡着了。在那浅眠深处,不断涌现出那梦幻大陆的影像。
被年轻人们的笑声惊醒时,已经可以从车窗中看到琵琶湖了。
在汽车穿梭餐厅里休息了一次,三点左右开进了京都市区。乘新干线的话三小时就能回东京。
柚木说难得到了京都,想顺便去看看什么寺庙,万由子和秋生都赞同。
因为正开到清水,汽车就在参道前把三个人放了下来。
向同僚郑重道完谢,目送汽车离去后,三人登上细长陡峭的坡道。也许是秋天修学旅行季的原因,参道两边的纪念品商店充满了女高中生的欢声。
登上坡道,再爬上石阶,站到清水寺的舞台,已是精疲力尽。时隔十年造访这寺庙,柚木一想到十年前自己还有跑上石阶的活力,就感到自己老了。他站在栏杆旁,眺望着远处沉在底下的城镇,感到一阵眩晕。京都天空晴朗,太阳西倾,城镇泛着白光。
离开正靠着栏杆乐在其中的两人,柚木的目光停留在本堂的佛像上。
走下里面的石阶,这次变成从底下仰望舞台的姿势。暗红色的粗木,将巨大的空间分割成格子。仿佛时间积累般耸立的式样,果然有历史的风格。虽然还没到红叶季,樱树的青叶已然丧失夏季的鲜活,颜色变得浅淡。
回去路上,在参道中途,他们走不同于上来的坡道下了山。虽说是古都,只剩下寺庙尚残存古都气韵,周边全是与东京如出一辙的杂乱建筑。这条坡道上也林立着现代风的公寓与饮食店。
下了坡道,南北走向、狭窄的东大路通和东西走向、宽阔的五条通交叉在城市东端。三人下山的地方,正好是西本愿寺檀家的灵庙大谷本庙。柚木虽然造访过几次京都,但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座寺庙。
道路旁边便是石板路,被吸进一道小门中。
柚木虽然想要参拜,但担心这时节日落太早,初秋的太阳已然西倾,暮色渐渐降临。让两个年轻人陪着也感觉不好,只能在心中合掌。石板路旁开着棵木兰。叶片仿似寂寞地紧紧攀在细细的枝条上。到了春天,这木兰会开紫色还是白色的花啊——柚木心中想到此事,秋生说:“叫辆车吧。”
恰巧就在此时。载客的出租车缓缓靠近,停在了三人面前。车里的客人正好就在此处下车。三人一起走向出租车。
后座车门微微打开。
感觉里面有人要动,女人轻叫了声“啊”。与此同时,白色碎屑从门缝中扑簌簌地落到路上,沉落在暮霭之底,小指大小的白色碎片宛如白菊。车窗中女人的身影仿佛吓得一缩,碎菊也因此又落在了路边。
司机终于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大开车门。薄紫色的下摆微露,白菊花瓣仿佛又顺着那下摆飘落。女人脚上裹着布袜,仿佛不想踩到花瓣一般,划过空中,踏在石板路上。
下车的女人两袖环抱着菊花束。花束中只剩黄色的菊花完好无缺,白菊似乎都落在了道路上。
女人年纪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肌肤如飘落道旁的菊花般白皙。和服沉静地落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但总觉得五官与和服不协调。虽说有一种华丽之美,不过并非和风美人。她一双眼睛如银铃泠然作响。女人眼帘半盍,一脸困扰地看着撒落满地的花瓣。
柚木等人总不能把散落在地的花拾起来,也困扰地站在那里。不久女人就似乎注意到了柚木他们,逃也似的小跑着,消失在通往大谷本庙的庙门。
柚木坐进出租车,角落也有花瓣掉落。女人大概是认为车门会开得很大吧,就拿花束先下了车,结果花撞门上了。
“请稍等一下。”
最后乘进车里的秋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追在女人后面,跑向庙门,不过很快回来了。
“刚才的女客人,在哪里坐上车的?”
秋生坐进车,向司机问道。
“大都酒店坐上的。”
司机操着一口京都腔说道。汽车开动,秋生探头出了车窗,又回头望向庙门。
“怎么了?”
“刚才的女人,在九州也遇到过。”
实际上,柚木自己也感觉以前在哪里见过,却本应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在九州?为什么——”万由子问道。
“就是那个战败纪念日特辑,为了拍那个节目,刚进七月我就去拍九州的慰灵碑了。”
“战死者的吧?”
秋生肯定了柚木的疑问,“拜访各地的战死者慰灵碑,几乎九州绕了一圈。”
在俯瞰长崎县天草滩的悬崖上,有一块海风吹拂下的小墓地。在那里拍摄完陆军师团的慰灵碑后,回头看到有个女人站在墓地一旁。便是刚才的女人。女人穿着薄墨色的和服,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站在那里,等待拍摄结束。秋生低头表示道歉,女人却对秋生他们置之不理似的,也像这次一样,手捧着菊花供在慰灵碑前,双手略略合十,便逃也似的乘上等待着的出租车离去了。
“不过,只见过一面的女性真亏你还记得啊——是位美人啊。”
“不是,在那之后,鹿儿岛也见过一面。”
秋生他们拍摄完将特攻队员送上不归路的知览机场遗址,在回去路上,发现女人穿着和服,撑着阳伞,蹲在田间小路上。
正是梅雨已止,夏日的阳光将道路晒成白晃晃一片的午后。秋生他们担心女人是不是中暑导致身体不适,但事实并非如此。她蹲在农家木栏旁边。低矮的木栏上,有一半左右的树枝伸出了木栏。青叶繁茂,红花盛开。有三四朵花如凝固的火焰一般落到路上,女人将花拾了起来。
还以为女人拾起花就要回去,她起身走近路边流淌的小溪,将花抛掷向水中一般地丢弃了。
女人站在那里,目送花随水漂流而去。秋生经过时看到了阳伞下女人的侧脸。
女人丝毫没有看向秋生他们。眼睛只是追随流水落花而去。也许是错觉,女人的嘴唇看起来像随着呼吸而颤抖。
“喔——这真是个奇怪的故事啊。花落在路上,没有人会特地拾起来扔进小溪里吧。是不是关于那花有什么回忆啊?——是什么花呢?”
“不知道啊,我不懂花,所以……不过,那个女人可能是巡礼全国的战死者慰灵碑吧。刚才也是去拜祭那样的碑。”
追在后面的秋生,看到女人正往像是慰灵碑的黑色碑石前献上菊花。听了秋生的话,司机说道:“那位客人中途也顺路去了护国寺,那里也有太平洋战争战死者的碑。”九州也在,京都也在,女人似乎是大范围地、经常拜祭慰灵碑。
“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于战争吧?”
“大概如此。遗骨也没有归还,死时属于哪支部队也不知道,可能在一个个确认刻在慰灵碑上的战死者名字吧。”
“说起来——”万由子想起什么似的插嘴说道。“那个女人,气味好奇怪啊。”
“气味,不是菊花还是线香的味道吗?”
“不是,是香水啊——我觉得那是SOIR DE SHANGHAI(夜上海,暮色魔都)。”
“那,有什么奇怪吗?”
“SOIR DE SHANGHAI是上海之夜的意思。让人联想起牡丹花和芍药花的馥郁香气,感觉和女人那文静的和服打扮完全不合。”
柚木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万由子那女人的嗅觉,才会注意到气味的不自然吧。
虽说如此,柚木自己也感觉刚才的女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在眼睛那里。黑色眸子中有光芒闪烁,感觉与和服的文静并不相称。
不过,柚木他们并没有对那女人留下深刻印象。
话题立刻转向他处,车窗外夜色黯然,柚木又累得意识开始混沌时,那个女人已被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