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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十月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柚木一家两口出发去金泽旅行。

  秋生由于工作原因,已经坐上前一天晚上发车的夜行列车。秋生事先就联络过山田,晚上把他这位重要的投稿人带到了柚木住的旅馆。

  柚木二人乘新干线到米原,换乘北陆本线。虽说是晴天,但还不算是秋日晴空,尚且残留着夏意的白色天空下,车窗外,田间稻子开始结出黄澄澄的稻谷,随风起伏,拨动着阳光。

  不过经过加贺,距金泽越来越近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白色天空化为鼠灰色,不断沉入风景之下。已到傍晚,起初还以为是夜幕临近,到金泽之后却是下起雨来了。

  道路晦暗,烟雨迷蒙。

  站前打的出租车,将两人载进了闹市。虽说是古都,其中心却还是现代都会。不过大约是这场雨的原因,华灯初上的霓虹灯颜色也变得不似东京一般地沉静起来。

  穿过闹市,风景骤然向左右细长地延伸开来。雨云与夜幕交叠,墨色在河川中流淌,正是室生犀星笔名其中一字来源的犀川。河堤、河滩都铺上了四方石头,堤上柳树连绵,细叶的影子伴着雨幕低垂。犀星的诗韵在流水声中回响。

  旅馆就坐落在这犀川边。推开纸窗,窗台外石板路仿佛要滑向犀川。

  “好想撑着和伞,站在河边啊。”

  也许是感受到了旅愁吧,万由子如此说道。

  刚过约定的七点,电灯光正闪烁的时候。秋生带着山田来到了旅馆。

  柚木两人都还没洗澡,女佣虽然劝过,但他们为了这位客人都不想把衣服脱了。

  山田治雄看起来比两位想象当中要年轻。不,虽然皱纹的堆叠与年龄一致,山羊般的圆眼让面容看上去与其说年轻,不如说稚嫩。看到那眼睛,就会让人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张顶着和尚头的士兵的面孔。可以看到朴素的西服在肘臂处有磨损。

  山田拿来了当地酿的酒作为特产,万由子拿出了从东京带来的点心盒作为回礼,让他连连感谢。不知道秋生是怎么跟他说的,他把柚木当成了了不得的人物。想必是穿不惯西服吧,脖子上系着领带让他看起来很痛苦。

  虽说如此,饭菜上桌,觥筹交错之后,山田终于有些放松,不光是回答问题,自己也开始说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闲谈变成了战场的回忆。山田治雄曾几次现场看到日军毫无意义地屠杀中国人。他开始仔细讲起其中惨状与陆军残忍的做法,不过他注意到万由子放下筷子,难受低头的样子,说:“啊,对不起。吃饭时候说这种事……我啊一想起当年的事就心痛。上级尽是些靠着肩上星星的力量横行霸道的无赖家伙。我小脚趾也被军靴踩成残废了……我认为日本陆军有这些人站在上面是打不赢这场战争的。”

  山田操着一口北陆口音结结巴巴地说着,又改变了语气说:“不过,只有寺田大尉不一样。”

  虽说寺田沉默寡言,难以接近,但丝毫没让人觉得冷淡,称得上是山田长年战场经历之中遇到过的唯一有军人样子的军人。

  不过在和如此寺田相处的一个月内,似乎没有发生任何记忆深刻的事。

  柚木只再次向山田本人确认了自己读过的信件。

  “在那国境线上,我们大家都是兀自等待着死亡。寺田大尉也经常这样。”

  山田双手交叠,抵在下巴处,“军刀放在地上,刀柄这样抵着下巴,漠然眺望着窗外。”

  “窗外是有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只是无边无际的,与其说是平原更像沙漠一般的沙地。”

  虽然还在吃饭,柚木向山田询问信中所说的二十二个音符的指法。

  山田甚至还记得运指之间的时间间隔。

  “这些手指动作,能给我女儿展示一下吗?女儿她学过钢琴,要是首有名的钢琴曲,她可能会知道。”

  “好。”

  山田如小学生般老实回答后,就收拾自己面前的盘子,整理出狭小的空间,略露羞耻般地伸出了右手。

  寺田曾评价漂亮的手指,像被岁月磨损一般,褶皱堆叠,老态毕露,但就男性而言,手指的确又白又细。

  山田从信中所写的无名指开始,默默舞动起手指。在座的各位都侧耳倾听,试图听清本应听不到的声音。

  只有透过纸拉门变得和缓的犀川水声,回响在房间中。

  山田继续慢慢舞动着手指。手指弹奏出的音色仿佛被桌子黑漆的光泽包裹吞没了一般。

  “就这些。”山田手指停了下来,如此说道。

  “对不起,请再来一遍。”

  万由子拿出笔记本,摆出一副要记下的架势,一直盯着山田的手指。山田手指舞动的时候,万由子不停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

  在万由子的拜托下,山田之后又重复了四遍。

  “记下来了。非常感谢。”万由子把笔记本摊在桌上,如此说道。

  “知道是什么乐曲了吗?”

  秋生问道,万由子摇了摇头。

  “但是我回东京后,会去试着找各种乐谱来比对的。”

  “要是濑川老师的话,也许立刻就会知道是什么乐曲。”

  柚木说着向万由子借来了笔记本。

  笔记本上写着阿拉伯数字和中文数字。


  “阿拉伯数字代表手指。钢琴演奏中无论左手还是右手,都从拇指开始依次用12345表示。3代表中指,4代表无名指。”万由子解释道。

  “中文数字呢?”秋生伸头看笔记本,问道。

  “是音符的种类。二是二分音符,八是八分音符——根据山田先生手指按下的时长,我想象着写下来的。不能断定我写的就是正确的。”

  “有四处指法没写中文数字啊。”

  “我想这是装饰音符。是为了连接下一个音符的装饰一般的音符。这里的——”

  万由子手指着写有15的地方,“1和5代表拇指和小指,但是小指的音是主要音。1代表的拇指弹的装饰音会很短暂地出现在主要音前,实际上用音符来表示可以更容易理解。”

  万由子想找合适的纸来写。秋生从包中取出笔记本,撕了一张递给她。万由子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写下了如下内容:


  万由子盯了一阵自己写下的内容,“大概是四四拍的钢琴曲吧。而且同样的主题重复了两遍。第二遍从二分音符出现开始,就变成了重复前半段的形式。”

  “是完全相同的旋律再重复演奏一次吗?”秋生询问道。

  “不是,手指的动法前半和后半完全不同。啊对了,我觉得像是不断重复音高不同的相似旋律——比如说,著名乐曲《命运交响曲》开头。mi mi mi do——re re re si——,就像这种形式。”

  山田从万由子手上接过这张纸,注视了一会儿。好像想象不到长年潜藏在自己指中的声音,可以用这种密码般的形式显现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二十多年里,真亏您没忘记啊。”柚木感叹了一句。

  “无论是从战场死里逃生的时候,还是想尽办法混进引渡回国的日本人行列中的时候,我都是孤身一人。无论是在列车上还是在船上,我都只能一动不动,那时候唯一可以安慰我自己的方法,就是对大尉在我手指上遗留的声音展开种种想象。比起自己的生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残留着大尉言语的手指带回日本——拼上性命引渡回国的时候,我所想的只有这些。我觉得正是大尉想把这声音带回本土的想法,才会在那片战场上救了我的命。”

  之后直到吃完饭,山田说的都是一些从边境平安抵达本土的艰辛故事。

  山田从秋生那里听说了寺田武史的生还。不过秋生没告诉他寺田死于情感纠纷,只是说寺田死于一场事故蒙混了过去。山田也不知道寺田在战场上失去了右臂这件事。

  柚木也没有刻意说出来。

  “要是有墓的话,我想去拜一拜。”

  柚木不知道寺田武史墓在何处。他的生母死于战后第五年。在横滨被杀的津上芳男被确定为寺田武史的时候,他母亲尚在人世。虽然从濑川那儿听说她收下了火葬后的遗骨,但濑川也不知道寺田家墓在何方。

  “既然他生还了,大尉也许用自己的双手,将这首乐曲传递给了日本的某人吧。”山田嘟囔道。

  不会的——柚木想道。丧失了右臂的寺田武史,不可能再用自己的手指将这首乐曲传递给其他人了。

  沁在这位北陆中学的后勤人员手指中的声音,仍是寺田武史的遗言。

  秋生似乎也是一样的心情,默默注视着山田老树枯根一般的手指。

  时近十点,秋生和山田回去了。

  柚木说“想把您的信写成小说”,山田爽快地答应说:“我很高兴又能和大尉见面,就算是在小说里。”

  秋生住在市里朋友家。明天有从京都来的电视台同事要开车回去,他提议两位搭这趟便车回去。

  柚木想看看越前海岸,就拜托秋生了。

  只剩两人的房间很安静。

  泡完澡,床铺已经铺好了。

  万由子进了被窝,好像也一直动着手指搜寻着那首曲子,但不久就传出了平静的呼吸声。

  虽然柚木和万由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但他已很久没见过万由子的睡颜。熬完夜的柚木起来时,万由子已经准备好柚木的饭菜,出发上班去幼儿园了。

  万由子的睡颜虽然静止,轮廓反而鲜明了起来。那轮廓与死去的靖子实在太过相似,吓了柚木一跳。

  柚木怎么也睡不着,漫长旅途带来的疲惫,反倒使他神经敏锐了起来。

  熄了灯的黑暗之中,可以听到犀川的流水潺潺声。

  从水声中的某处仿佛可以幻听到,刚才山田治雄手指演奏的无声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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