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濑川的公寓位于原宿表参道稍里面的地方。虽然以前家在武藏野那边,但在外国生活久了,那里的家就卖了,为了回日本时有地方住,就买了这里的公寓。
虽说是公寓,但房间数量也比柚木家多。南边整面都装着玻璃,似是日光房的客厅放着一架大钢琴。其他房间都铺着绒毯,只有这房间还铺着木板。
家中能称得上是陈设的,只有挂在墙壁上的布菲的运河画和放在沙发旁的白瓷花瓶。花瓶里枯萎的花几乎只剩下花茎。房间虽然冷清,但从诸如枯萎花影隐约晕染在白壁的模样中,似乎也可以听到美妙的曲调。
濑川演奏的无数音乐渗入到了房间里。
钢琴伤痕累累,丧失了光泽。
“战前买的。虽然是席德梅尔牌的钢琴,但长年一道生活,感觉已经成了我的糟糠之妻。就像个声音沙哑的老人一样,声音虽然完全老化了,但也因此让人留恋。”
濑川抚摸着钢琴,宛如在温柔抚慰自己心爱的老马。
之后濑川离开了房间。不久就拿回了几张乐谱,把其中两张交给了柚木。
“这个就是我刚才说的,我觉得是寺田亲笔写的乐谱。”
曲谱已经发黄,上面的五线与音符经过了二十多年时光的侵蚀,已变得模糊不清。虽然乐谱上方写着像是标题的文字,但几乎看不清楚。
“上面用日语和法语两种语言写着‘九朵花’。法语neuf fleur上方有片假名ネフ?フロ的标注。”
这样说起来,也不是读不出来。
柚木一直注视着乐谱。因为他看不懂音符,所以他无论怎么看,都听不到一个男人在二十多年前的过去发出的言语,但是看到他亲笔的乐谱,寺田武史在柚木脑中第一次变成了现实。二十多年前,的确存在过一位男人,在这张乐谱上书写过。当然,柚木脑海中浮现的只是一团轮廓模糊的影子,但在乐谱发霉的气味中,他感到那团影子初次鲜活了起来。
“赶紧弹弹看吧。”
濑川似乎将乐谱完全记住了。没拿乐谱就坐到了钢琴前。
打开琴盖,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展露出来的键盘也如老人牙齿一般泛黄腐朽。但是濑川手指一落在上面,虽然只是起初持续了一阵低音,房间的气氛就宛如巨大的乐器般苏生。黑马从沉眠中苏醒,骊黑的毛色散发着光泽,毅然站了起来。
开头低沉哀伤的旋律忽然中断,乐曲主题突然变得激烈起来。柚木没能立刻追上乐谱,就闭上了眼睛。小调悲剧的主题崩塌、沸腾,在如波涛般起伏之中,梦幻的黑马不断疾驰。不久又安静下来,回到了开头的旋律,重复两次之后仿佛要将刚才的静寂吞没似的,暴风雨般激烈的主题崩塌了……就像黑暗中看不见的丝线将光粒重新串联起来一般,起初的旋律再次响起。
乐曲虽然终结,柚木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余韵中黑马那还在不断散发着光泽的毛色不久就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只剩下无声的暗黑,柚木终于睁开眼来。
低头沉浸于余韵中的濑川,静静地回头问道,“怎么样?”
柚木叹了口气,“作为外行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很受感动。不知道是曲子本身就好,还是演奏得好。”
濑川只用右手手指弹奏起开头哀伤的旋律。
“这十六个小节可以说是主题(参见乐谱1),你也听出来了,这段出现了好几次。虽然作为主题来说,是相当低的低音,但产生了悲剧效果。我想把这十六小节编曲用到电影里。”
(乐谱1图)
这低音让柚木想起了埋藏着士兵们尸骸的战场土地。虽然《虚饰之鸟》的主人公位列军部上层,没有上过战场,但他觉得这首乐曲或许可以用于强调战争的悲剧。
“‘九朵花’这个标题有什么意义吗?”
“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了首叫这个题目的诗,深受感动创作了这首乐曲呢……不过这乐谱里有些奇怪的地方。”
“怎么说?”
“标题旁边标记着C大调,想必你听完已经知道,这是首小调,这首乐曲把C大调的音阶原封不动地搬到了a小调上。却还标记成了C大调。我不觉得寺田他会犯如此幼稚的错误。”
“也就是说,这首可能是其他什么人——音乐知识更加匮乏的人作的曲子?”
“我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性。左手和弦的写法非常单纯,也感觉这可能是接近外行的人作的乐曲——不过乐曲的悲怆感总让我觉得像是背负着悲剧命运的寺田写出来的。”
柚木呆望着乐谱。听完乐曲之后,他感受到这褪色纸张上如小污点般舞动的音符,正诉说着一个男人不幸的人生。
濑川给的乐谱有两张。柚木看向下面那张,心下一惊。还以为两张乐谱才够一首乐曲的量,仔细看发现下面那张也隐约可以看到“九朵花”的标题。音符的跳动也和另一张一样。这张乐谱也相当老旧。
“老师,寺田武史留下了两张一样的乐谱吗?”
“不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没说,那张是在战争末期我偶然得到的。”
“怎么一回事呢?”
“在说这个之前,我先说说关于寺田我所知道的事吧。”
说到这,濑川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着要泡茶就走出了房间。不久拿着涂漆的托盘载着古朴的黑乐茶碗又回到了房间。柚木略感讶异,以濑川的气质他模糊地认为濑川会准备红茶。
“在海那边就思恋起着日本的味道来了。”
这样说着,濑川啜饮了一口,静静地开始说了起来。
寺田武史生于明治末年。父亲乃是在日清(中国方面称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立有功劳的军人,不过他不是武史的生父。武史的生母带着年幼的他嫁进了寺田家当继室。继父和前妻间也有个儿子,这个孩子比武史大五六岁,算他义兄。
继父希望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成为军人,但对武史,继父任他自由成长。虽说武史身材纤细,成为军人倒也并不奇怪,但他从小性格就好静喜文,继父和母亲都希望他能成为学者。
不过对少年的武史来说,有一件事物比学问更能吸引他。当时寺田家隔壁住着一对来自德意志的外交官夫妇,他们家终日传来异国乐器的声音。武史经常偷偷钻进那家的院子里,从开着的窗户里探出小脑袋,偷窥着外交官的妻子兴高采烈地弹着钢琴的样子。
外交官夫妇没有孩子。也许是因为异国生活寂寞吧,就把武史当自己的孩子般宠爱。小武史既然展现了对钢琴的兴趣,外交官妻子就教授了他弹钢琴。
不知道武史母亲或者死去的生父血脉里流淌着什么,武史对这异国乐器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他可以很快地记住音符,虽然手指不够长,但小的时候手指间隔就可以覆盖一个八度了。这对德意志夫妇非常惊讶,经常用片段的日语对他母亲说,武史的手指就是为了钢琴而生。
武史十八岁的时候,德意志外交官的妻子要回国了。这时候她要求把武史带到德意志去,让他接受更加专业的教育。这时候武史的技术已经远远超过她这位曾在本国开过演奏会的人了。她开出了费用由外交官夫妇出的条件。
武史强烈想要去,但母亲好像是反对,好在继父心胸宽广,认为今后应该多看看宽广的世界,认同了武史的想法。而且武史虽说生性沉默寡言,但他偏偏对音乐想法坚定,矢志不移。
就这样在昭和初期,武史与外交官妻子一道离开日本,经由西伯利亚前往德意志。他住在外交官本国的家中,师从当时世界著名钢琴家汉斯·巴尔萨。虽然他离开日本时决心几年都不再回国,不过他的这场德意志留学之旅仅仅一年即告中止。
“在那一年,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见过两三次。”濑川说道。
濑川本人是大正中叶在德意志的柏林大学留学,太平洋战争开战前夕回到了日本。
“寺田他的确小我两岁,不过在钢琴上,我实力完全比不上他。技术上他也是远超日本人。虽说他是在全无西洋乐基础的日本学习的,与同时代的外国人相比,能力上还逊色不少,可已有了堪成大器之感。音色上有不同寻常的东方风格,在海那边也是广受好评。在大使家召开的沙龙上,我听过他弹《月光奏鸣曲》,至今都还记得那钢琴的音色啊。要是像那样接着学习的话,说不定会诞生一位改变日本西洋乐历史的有名演奏家啊。”
不过一年之后,寺田武史突然被叫回了日本。进了士官学校的义兄在演习中发生了腰骨骨折的事故,再也无法站起来成为军人了。继父受此事件冲击,卧病在床,陷入了危笃的状态。武史从德意志出发回国那天,继父留下遗言,一定要让武史接替自己继续当军人。母亲有感于继父之恩,强迫回国的武史遵照他的遗言执行。不知道寺田武史那时心中如何纠结,面对着佛坛前苦苦哀求他的母亲,武史沉默了一阵,到底是生性沉默寡言,只回答了句“会成为军人的”。
不过,这不代表他放弃了音乐之路。进入士官学校的武史,休假的时候每天都关在隔壁外交官家里弹钢琴。从士官学校毕业,成为职业军人之后,他也依旧如此。虽然有部分人谴责他这种为国献身之武人涉足音乐这种软弱的领域,不过在招待外国大使的晚餐会等场合,寺田武史的演奏正好适合款待宾客,因此他颇受重视。另外上级之中有很多继父的知己,都对他青眼有加,他在军界很快就出人头地了。另外寺田武史自己在军务上也是颇有才能。有个词叫文武双全,如果音乐也能算是文事的话,那他的确在文武两面发挥了非凡才能。
他成为少尉后不久就爆发了满州事变,他出征前往大陆。出征前一晚,他奏完一曲喜欢的无词歌后,就将钢琴锁上,他随身带着钥匙就前往了战场。只留下遗言说,如果战死,就把那钢琴烧了,或者扔进海里。
注:无词歌,是浪漫乐派作曲家费利克斯·门德尔松所作的八册48首钢琴独奏曲。这八册分别在他生命中的不同时间点,为了让业余钢琴家能够演奏所作。
虽说第一次出征,他平安回国,但第二次出征,他一只脚中了弹。军医建议截肢比较好,他坚决拒绝了,与恐怖的苦痛不断斗争后终于痊愈,可以拄着丁字拐走路了。他回到内地,在家经过两年漫长的疗养,被军医打上不治之症烙印的骨折完全愈合了。这奇迹般的痊愈可以说源自他想用灵活的双腿再度踏上钢琴的踏板,不过这要了他的命。
两个月后,日美战争爆发,日中战争也开始呈现出陷入泥潭的样貌。开战第一周,寺田就收到了出征令。最初是送到菲律宾方向,但热带战场上他的部队捷报连连,最后他回到了中国那边,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
寺田武史休假时也没回过日本,也没有给生母和义兄写过信。
大东亚战争末年,昭和二十年三月的时候,可以确认他作为大尉随师团从朝鲜京城出发前往南洋诸岛的战场。战争与国家的命运已经开始滑向突破绝境,向着最后的玉碎倾斜。南洋诸岛的战斗尤其残酷。下面的人没有被告知目的地,只是不断地被送上船,从京城港口出发,开赴只有死亡的海洋。
不过寺田武史运气不错,免于登上送死的船只。他不知什么时候患上了肺结核,登船前一天,他因咳血被收容在龙山的陆军医院。
他花了三个月才恢复,实际上如果他再晚一个月恢复的话,他也许能以无异往昔的身躯踏上故国土地,在复苏的崭新日本穷究音乐之路。
虽然免赴南洋可谓幸运,但在亚细亚小岛的国民如蛆虫般蠕动挣扎于泥潭的时代中,是没有真正的幸运的。身体可以站上战场的他,七月被任命为驻守满州边境,迎击苏军的部队长官。
在乘上开往满州的火车前,他把一张乐谱交给了一名负伤回国的士兵。那名士兵照他所说,回到本土后,找到了铃田弘志的家。铃田凭借为歌词、童谣谱曲而闻名,和寺田武史是音乐上的朋友。不过铃田死于三月的大空袭,收下寺田乐谱的是他的遗孀。对音乐一窍不通的遗孀,觉得这可能会成为寺田遗物,留在自己手边就浪费了,就拜托铃田友人濑川代为保存。
寺田队长所率部队,于八月十一日,距离战败不过还有四天之时,为阻止苏军入侵,玉碎覆灭。少数幸存下来的人也被送往西伯利亚。寺田的名字出现在了战死的公报上。
寺田武史的义兄也死于这场战争。身患障碍的他,空袭中来不及逃难,被烧死了。寺田母亲苟活下来,迎来了战败,死于战后第五年。
死者人数总计达二百万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故事一下子就跳到了战败的三年后,昭和二十三年年末。
“那时候,我正和朋友一道,为了战后的音乐复兴而努力。”
濑川静静地继续说着。
不知何时,窗外已完全入夜。枝形吊灯的灯光照在玻璃上,现出房间的样貌。玻璃上的钢琴虚像在星星点点、散布各处的街灯映衬下,如同漂浮在夜空中的暗影渡舟一般。
“然后快到除夕的时候,有一位刑警到我们聚在一起的工作场所来了。平安夜,横滨中华街附近有个男人被杀,无法确定身份,在遗物中找到了这张乐谱,问我们有没有线索。我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和铃田夫人给我珍藏的乐谱一模一样。我请刑警让我看看被杀之人的照片——正是寺田武史。”
寺田武史回到日本之后,使用了津上芳男这一假名。
这个叫津上的男人从战败翌年春天,好像就和二十七八岁的中国女人住在横滨一隅的聚居区里。根据后来警察的调查,发现他从事处理赃物的工作。战前有很多生活富裕的人家也被烧了,在战后靠卖剩下的古董、宝石维持生计。警察已经确定他在黑市上靠倒卖这些东西赚钱。从他黑道模样的打扮上来看,这些奢侈品也不像是正规渠道入手的。
女方在港口的红灯区,向船员们出卖自己的身体。
两人住在棚户里,两人的关系像是妓女和黑道小白脸的关系。男人叫女人“玲兰”,女人没隐瞒自己是中国人,也没法隐瞒。她只会说中国话。有聚居区里的人作证说,她说的像是山东口音的中国话。
由于她完全不会说日本话,所以可以认为她刚到日本不久。
“警察是这么认定的,恐怕是寺田他在满州战场死里逃生,回日本的路上,在某个城市遇到了玲兰这个女人,产生了爱情呢——两人梦想着过上新生活逃到了日本。我很清楚这些引渡回国的人经历了多少辛酸苦楚。女人掩盖自己中国人身份引渡到日本,可以想像得到是一场拼死的逃亡。”
不过热烈到如此境界的爱情,在回到本土后的第二年就破灭了。战败不久的日本凋敝破败,难以接受爱这样的词语。
男人似乎终于厌倦了异国女人的躯体,开始寻找日本女人。对方主要都是些和玲兰一样,在红灯区卖身的妓女。其中有一位和男人深入交往了。那个女人常到中国人聚居区来。在异国他乡被誓死追随的男人抛弃,孤身一人的玲兰尝尽的悲惨滋味不难想见。
就这样案件发生了。平安夜里,廉价旅馆的一间房间里。玲兰突然射杀了津上芳男——寺田武史。
两天后,玲兰把寺田的新女人也杀死后,逃之夭夭。
“听说这个叫玲兰的中国女人,最后也没抓到?”
“对。不过也没逃走。很容易就可以搜查到只会说片段的日本话的女人。玲兰她,对,的确是叫松本信子,杀害日本妓女的五天后——我确认完那具男性尸体为寺田武史的三天后,正好是除夕夜。被认为是玲兰的只会说片段的日本话的女人出现在了油壶,有住户目击到夜里她登上悬崖,纵身跳海。”
“尸体没被发现吗?”
“嗯。警察认为当时正有旋流,尸体会漂到某个地方。在岩石上发现了血迹,所以肯定是死了——有好几个人都见到了像是玲兰的女人在那天黄昏,头发凌乱,神色恍惚地赤脚走在沙滩上。”
“有人目睹了玲兰跳进海里的瞬间是吧?”
“对,那附近派出所的巡警。接近半夜的时候,附近有户人家发生了起案件,他骑着自行车赶往那户人家途中,发现有个女人走路摇摇晃晃,就叫住她,问她在干什么,女人显得有些为难,回答说没什么。语调像是中国人。巡警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时间急迫,就先去了发生案件的那户人家。回去的路上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正走向山崖,巡警总算觉得不对劲,赶紧下了自行车,追了上去,但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没能挽救她跳崖投海。——交谈的时候。虽然夜里没能看清楚女人的面孔,但他确认那女人和玲兰的特征完全一致。”
结果,案件伴随着玲兰的跳崖自杀迎来了结束。
濑川叹了口气,往烟斗中填进新的烟草。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柚木说出了听濑川故事时一直潜藏在心中的疑问。“老师——寺田武史好容易重新踏上日本的土地,却仿佛否定了自己战前的半生一般,使用假名投身于社会底层,关于此事的理由您知道吗?”
柚木才说一半,濑川就仿佛预料到这问题一般,眼中一暗,看了一阵烟斗中升腾的烟雾。
“您知道维特根斯坦这位钢琴家吗?”
柚木摇了摇头。
“正好和寺田一样,既是钢琴家,也是军人。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右手。”
“——”
“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弃钢琴吧。他委托当时的几位作曲家创作只用左手就可以演奏的曲子,但要创作出光凭左手就可以演奏的乐曲,艺术价值还要高,果然这近乎不可能。只有拉威尔创作的《左手钢琴协奏曲》成为名曲流传后世。其他的乐曲,还有维特根斯坦之名都在音乐史消失了。——老师,寺田武史回到日本的时候,身体就只能弹奏拉威尔这首曲子了。”
“也就是说……”
虽然柚木很清楚,濑川想表达的是,寺田武史踏上本土时,身体已然没有了右臂,但柚木把话咽了下去。
面对柚木的无言,濑川也无言肯定。
“恐怕是在满州负伤的吧。我知道他的尸体没有右臂之后,再次感受到寺田的一生只有钢琴。寺田没有活着踏上本土。他的生命已经在最后的战场伴随着右臂一同逝去了。”
濑川微微垂眼。眼中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他把寺田武史当时体会到的苦涩还原到了同为音乐家的自己身上的痛苦之色。
柚木也感受到了那份痛苦。就像画家失去了视力。不,如果是画家,可能还可以在黑暗的画布上涂抹想象的色彩。不过失去手的演奏家,完全失去了追求自身艺术的方法。正如濑川所说,寺田武史的一生结束在了满州战场。他将死后的人生丢弃到了废墟中最为悲惨之处,堕落——然后死去。
柚木决心将寺田武史的事写成小说,正是此时。
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濑川仿似终于意识到那份沉默,故意朗声说道:“肚子不饿吗?这附近有店可以吃到好吃的日本料理。我带您去。”
柚木道谢后,濑川正想马上站起身来,但好像改变了主意似的,抬起的屁股又坐进沙发中。濑川侧着脸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腔说话,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回头看向柚木。他那本就西洋风的容貌,也许是因为在外国生活久了,愈发显得立体了。甚至连望向柚木的眼睛都有些湛蓝。
“我还是想让老师写寺田的事啊。二十年前,他不惜使用假名也要抹杀故国的自己,我珍惜他的这份心情,尽量不想把案件闹得太大,也没有告诉警察只有我注意到的一个事实——但是在那之后已过了二十多年。我还是想让寺田武史的名字以某种形式流传后世。——实际上,我发现寺田被杀的案子,警察的结论中还残留着令人难以信服之处。”
“老师是说您注意到的事故意没有告诉警察?”
“正是——就是这乐谱。”
柚木沉浸在濑川的故事中,忘记了除却“九朵花”的两张,还有另外一张乐谱。
濑川所指的那张乐谱,纸张也褪色了。不过只有标题部分,相当鲜明地写着“SOS”的字母。
“这也是在寺田遗物中找到的。可以相见,这SOS也是和‘九朵花’一样——也就是说由寺田作曲。”
“SOS是摩斯电码那个?”
“正是。曲子的开头与结尾都出现了摩斯电码中SOS的节拍。我弹一下吧。”
濑川再次弹起钢琴。不久,手指激烈地舞动起来,声音如子弹般跳动。
柚木的视线集中在他左手的动作上。
左手的和弦与SOS信号是一样的节拍。
这样的节拍反复了好几遍,突然紊乱起来。柚木以为濑川出了错,但是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持续着机器不正常似的阴森节拍,时而拖长,时而加速,仿佛置身于异次元的时光流动之中。
但不久之后,曲子又回到了SOS的正常节拍,结束了。
濑川手指抚摸着五线谱,“您听完就知道了吧。开头和结尾是SOS的节拍。虽然和实际的摩斯密码在时长和间隔上均有不同,但左手和弦里,把断奏的三连短音当点,八分音符的长音当线的话,的确就成了SOS。这一部分,按照指示是四二拍。不过中间十七小节的节奏和拍数都荒腔走板、一塌糊涂了起来。”
“这部分里包含着密码对吧?”
濑川点头说道,“我怀疑一小节是不是包含一个字的信息,就试着把节拍替换成信息的长度。把八分音符当线,十六音符当点来表示。”
濑川在备忘录上写下了以下内容。
柚木完全不懂这些符号,濑川为他说明道,“x的部分,代表写着休止符的小节。也就是说这小节完全没发出声音。但写有音符的其他部分替换成字的话。(参照乐谱2)”
濑川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モテ××ヲコロセシヒトアリキ
(有人因xxx,杀死了xx)
“起初的×××モ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也就是说因为什么,或者为了什么,是不是这个意思呢。也就是说,有人因为某事,或者为了某事杀死了某人,是不是这样的文字呢?”
“从字数上来说,是俳句啊。”
“对,要是填补上x的部分的话,正好十七字。”
“但是x的部分要填进什么字呢?”
“那我不知道。作这首俳句的人——可以当成是寺田吧。他将这部分字故意隐去,这样这首俳句就得以流传。只有这部分文字用了休止符,我觉得意味着不能让人知道吧。”
“是在吟咏什么杀人案吗——”
“嗯,而且×××もて,也就是动机,××を,也就是被害者的名字,这两者被故意隐藏起来了。不对,还有一个,有个杀人者,那个杀人者,也就是犯人可能也被隐藏起来了。”
“出于某种理由,某人杀了某人——是不是这样啊。”
“嗯——”
“他自己被玲兰所杀——是说这案子吗?”
“不是。他被杀之前就已经创作了这一密码。”
“但是,也可以是他预料到自己被杀才创作这密码的。”
“倒是可以这么思考。”
“这个情况下,被害者就是寺田自己,杀人者就是玲兰吧。”
濑川抬头说道,“柚木老师,二十年前,我注意到这首俳句的时候,就认为寺田之死比警察以为的还要深奥。如今,这想法我依旧没变。”
柚木也有同感,这首俳句之中,必定隐藏了什么重要的秘密。书写寺田武史的一生,说不定就能解开这个秘密——柚木想着这些,自言自语般地嘟囔道:“说起来,SOS是求救信号,是向某个人求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