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柚木桂作是在昭和四十X年盛夏时,开始想把关于二十多年前离世的寺田武史的故事写成小说。
柚木生于昭和元年,堪称文坛里的中坚作家。三十岁时于战后复兴的出版界出道,之后十余年间虽没有突出的活跃表现,但也从未沉寂,乃是一位始终坚守在与主流保持稍远距离位置上的作家。创作生涯中,虽然没有创作过出类拔萃的作品,但也没有特别差的作品。
在沉浮激烈的出版界中,要保持这样“中坚”的固定位置绝非易事。柚木他的话,则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耐力与孜孜不倦、不断努力的可靠性格,正是因为他这质朴少文的气质,他才会不汲汲于作家这一职业的荣誉。
与其说他朴素,不如说他秉性沉静,讨厌人生、生活中的波动。而且他如今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头发却半已枯白。与其说他人到中年,不如说他给人以一种在他这个年龄顺利迎来衰老的初老绅士的印象。编辑中他的风评颇佳。
柚木身上所带有的沉静,多有赖于这二十年来他与女儿相依为命的二人生活。妻子靖子在战后第四年产下女儿万由子后,身体迟迟不见好转,卧病在床将近一年后,离开了人世。
算上卧病在床的一年,他与妻子间的结婚生活一共不过六年。虽然周围有许多人劝他再婚,柚木决心要亲手将宛如妻子遗物般的婴儿抚养长大。妻子那至死都保持着微笑的柔和血脉,万由子似乎继承了许多。虽是单亲,但她毫无乖僻,顺利地长大成人。
十年前,二人买下成城住宅区里的一间小屋,仿佛要融入住宅区里静谧气氛一般,过着只有彼此的安静生活。万由子短大幼教系毕业后,今年春天起开始在附近幼儿园工作。万由子出门工作时,柚木就呆在自己房间里专心写稿。万由子回来后,彼此间也不说闲话,安静地相处在一起,这种无言的关系反而加深了彼此信赖的纽带。柚木时常会觉得自己沉醉于和亡妻的二人老后生活。不过万由子会展露出与亡妻不同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晚饭只有彼此二人时,她就会笑着说出白天幼儿园孩子们的滑稽样,总会发出快活的笑声,只有那开朗的笑声,与从来笑不出声的妻子毫无关联。妻子也许是本能感觉到生命短暂吧,虽然脸上从未少过笑容,但那都是无声的寂寞微笑。
柚木虽然在作家同道中没什么敌人,但也有一部分人暗地里批评他为“传记作家”。
实际上,纵览柚木过去发表的作品,的确有半数以上都以历史中的实际人物为原型。尤其对将妻子之死作为宿命接受下来的柚木来说,在他那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堪称事件,所以他也不能像其他作家活用亲身经历写作私小说。他唯一遭遇堪称事件的,就是妻子之死,还有就是在昭和二十年三月大空袭中,父母双亲、姐姐、弟弟全家尽数丧生,不过在那个时代,死亡也不算事件。和柚木遭遇相同事件的人还有很多。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平淡如水,比起自己,他更关注其他人。
不过,连柚木自己也承认“的确是传记小说”,但当他选择实际存在的人物作为主人公时,他从未选过显露于历史前台的大人物。那些成为推动历史主力的大人物,其他作家大抵已写作过,柚木对他们并无兴趣。柚木写作的,或是隐身于知名武将背后、支持其建功立业的亲信之辈,或是父辈虽为维新志士、反而默默度过一生之人。有许多人虽然与历史有着莫大关联,但隐姓埋名、默默生活于历史暗处。
柚木从年轻时候起,就自觉自身绝非立于首座之辈。不只文坛地位,即便在自己心中,也一直将自己位置置于他人之下。虽然面对自己并不适合洋溢着荣耀一词的眩目位置之事,他很看得开,但在心中某处到底还是渗透着寂寞的感情。
柚木觉得正是这份寂寞驱使着他对甘愿身处相同境地的幕后人物抱有兴趣。寂寞的焦点总是从英雄人物移开,而是瞄准幕后几近于无名消失的人物们。并非故意如此选择,而是自然而然近乎本能选择如此人物成为自己小说的主人公,但柚木有时候会想,也许这才是自己作为作家的主张与思想,也是作为一个人的辩解。
去年,柚木发表了花费两年创作的大作《虚饰之鸟》。小说主人公鞘间重毅也是暗中活跃于太平洋战争史背后的人物。但鞘间重毅不同于迄今为止的主人公,乃是留名历史的人物。作为军部重臣中的一人,没有一本太平洋战史可以无视他的姓名。不过他并非只是显露于战争这一巨大浊流表面的大人物,也幕后参与了重要决策等方面。光是在幕后,他的存在就很是重要。柚木写的就是那身处幕后的存在感。
花费了前所未有的时间与笔墨的大作,作为柚木桂作的代表作受到众人的瞩目。这本小说不再如柚木之前的小说那般因过于依赖资料抹杀了主人公的人性,而是在庞大的资料中,以近乎怒火的热烈之笔追究一位军人作为人的一生,与迄今为止被反省不多的战争责任。
柚木的作家同道、出版相关人员与读者都再度惊诧于柚木作为作家的潜力与他发现隐身历史幕后之人视线之准确。到处都是对该书的书评,读者来信也比之前多了数倍,这本小说也被决定翻拍为电影。
但是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多与他人评价不同。这部被称为“柚木桂作的最高之作”的作品,柚木却认为是最差之作,至少是失败作。对柚木来说,他曾想写的是,被战争这一不合理的、以个人之力无法阻挡的浩荡历史潮流所吞噬、消灭的一个男人的一生。许多历史书都是这样书写鞘间的。但是仔细调查之后,就发现鞘间重毅绝不单纯是一个葬身于战争这一历史之暗的人。他发现鞘间私下里与太平洋战争决定开战有很大关系,他负有战争责任,人格上也相当卑劣。
从小说后半开始,柚木抛弃了主人公。柚木只是因为不能中断杂志连载,最终才将小说写完。
就柚木的性格来说,即便知道鞘间如何卑劣,他也不会憎恶这个军部参谋,但是这样不移入任何情感,写作后半部分时,他不断感受到与主人公之间的冰冷距离,为此感到痛苦。世人都将这份冷淡理解为柚木对战争的“愤怒”,但无论怎样的好评,都无法填补柚木感到的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
柚木认为失败的原因是将发动战争之人选作小说题材。
柚木自己同其他一样,对战争抱有苦痛的回忆。家人全部丧生,妻子产后失调最后逝世也是因为战后食粮不足。话虽如此,柚木并没有因此对发动战争的人抱有强烈的憎恶。某种程度上,他死心了,已经将家人与妻子之死视为命中注定。如果家人全部丧生是命中注定的话,那么自己孤身一人苟活下来也是命中注定。虽说如此,但对于直接挑起战争的责任人们,他并没有宽容到如圣人一般,把他们当作人来包容、来温柔看待。如果要连战争责任者都同情,这对记忆当中家人的尸骸、妻子死时的面孔与在焦土中见到的无数死亡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柚木觉得果然还是应该描写被战争扭曲了命运,面对历史暗流,连些微抵抗都无法做到当即被埋没的人。如果把战争这一历史的真正的受害者作为主人公,就算是数十万死于空袭的无名之人中的一位也可以,他是不是就可以更加真实地、坦率地将身为作家的某种东西寄托在笔尖了呢。
柚木很是清楚小说的价值取决于他人,但当他收到读者写来的感动信件时,他总会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在这些人面前隐藏了身为作家的某种东西。描写真正的战争牺牲者,弥补《虚饰之鸟》中未能描写这一点或许是他身为作家的责任。
无论柚木的心情如何,《虚饰之鸟》的评价愈发高涨,也得到了重版发行。如此一来,柚木心中不得不描写真正的战争受害者的责任感愈发重大了。
柚木正是在如此烦恼之际,偶然知道寺田武史之名的。
促成如此偶然的是女儿万由子。
七月下旬的晚上。两人正一如往常围坐在饭桌旁吃晚饭时,万由子出言说道:
“我有人想让爸爸见见。”
万由子的声音异乎寻常地紧张。柚木一抬起头,万由子害羞地低头看向餐盘,刘海垂了下来。
柚木有些吃惊。他并不知道万由子和男人交往之事。毫无迹象,也没有这样的电话打来。
“人怎么样?”
“——虽然还没到谈这个的时候——”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但是,我觉得你刚刚是在问是怎么样的男人。”
“也许吧。”
“所以,他真不是这样的人。才开始交往一个月,还没被求婚呢。只是……”
“想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对吧。”
万由子没有回答,反而她抬起头,一脸为难地皱着眉头。
“你在担心什么啊。”
“倒没有担心……”
“是担心我吗——”
“他说只要住在这附近,白天就可以过来照顾爸爸了……”
“什么啊,果然两个人都聊到这地步了吗?”
“不过是聊聊遥远的未来罢了。真讨厌,不要这样盯着我呀。”
“没在看你。”
“你在看啊。”
“是的吧。”
“爸爸,我来告诉你你在用怎样的目光看我吧……爸爸是不是觉得我突然变成大人了?”
“不是大人吗,都二十岁了。”
“倒不是故意隐瞒、偷偷交往的。也和他约了五六次……是园长的亲戚。在电视台里工作……这个月有十次左右幼儿园加班晚回家。实际上那里面只有四五次真因为加班……”
“哦,都会撒谎了啊。”
“都二十岁了。”
“要见的,当然要见。”
“他也想见您。他喜欢读爸爸的小说。”
“果然二十岁了啊。”
“怎么了。”
“都会讨人欢心了。”
“真的。因为他也在工作间隙写小说。”
柚木决定无论万由子带来什么样的男人都允许他们结婚。他希望宛如妻子遗物般遗留人世的独生女儿,能够活出妻子没能享受到的生活。虽然妻子直到临终,都带着一副“只要有柚木陪伴身旁就很幸福了”的样子,但对于没能赶上柚木登上文坛,年纪轻轻死于战后贫困生活的妻子,他心中还是残留着没能给她任何幸福的后悔。至少他不想妨碍万由子自己希求的幸福。
当然,疼爱的万由子突然关注起别的男人,他虽然感到一种父亲惯有的孤寂,倒也舒了口气。虽然他想向万由子倾注自己所有的爱,培养她长大,事实上她也被养得非常漂亮优秀,但也许是长在一个男人之手,万由子觉得陪在父亲左右就是人生的全部。懂事的她从高中起就像妻子一般辛勤地做家务,照顾着柚木的日常生活,不过这样总残留着一抹想要留在父亲周围的幼稚气息。虽然她和女性朋友们关系很好,但当接待年轻编辑登门拜访时,她有时还是会脸红。
那位青年在第二周星期日的傍晚就来到柚木家。他名叫秋生鞆久,在民营电视台的报道组里工作,说刚采访完某起案件回来,肩上背着个大摄影包,衬衫前襟汗涔涔的,一派活动家的样子,站在玄关前。
柚木稍微吃惊,想不到青年比自己想象中要矮。虽然没有直接问过,但考虑到万由子对电影演员的喜好,他觉得她喜欢的是像橄榄球选手般的高大男人。
青年虽然个子不高,但肩膀很结实,也许是因为繁忙的工作到处奔走,虽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还是让柚木感受到一种时刻准备着奔向某处的果敢。他眼中残留着的稚嫩,与他那不似二十五岁青年的精悍身体和精干举止略不相称。
在玄关打招呼的时候,柚木还不知道这位青年,将不仅与万由子交往,还会提供给自己小说的素材。还有一出之后要长达半年以上的大戏,与这青年一同到来。
实际上秋生读了很多柚木的小说,还记得并夸奖了连柚木自己都忘了的文章。
明明已近八月,但晚上还很凉爽。伴着从窗户吹进房中的晚风,青年一边吃着万由子做的饭菜,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柚木的小说。不光是罗列华丽词语,对于柚木小说的欠缺,他也直言不讳地指了出来,这博得了柚木的好感。
聊天当然触及到了《虚饰之鸟》。秋生也觉得这本书是柚木的最高之作。
天光犹亮的暮色之中,三人围坐在餐桌边,柚木觉得仿佛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一直三个人一起吃晚饭了。秋生自然地融入了父女两人的家庭氛围。他本就相信万由子喜欢的男人一定不会错,但秋生这个青年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由于安心了下来,柚木将迄今为止从未对人言说,自己对《虚饰之鸟》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也说了自己“下次想要描写真正的战争牺牲者”的想法。
此时,两人吃完饭已经转到起居间,秋生回了一句“是吗”,自己的称赞被岔开了,他眼中只是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万由子正在钢琴上弹着肖邦的夜曲,秋生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柚木。秋生虽然一副想说的样子,但想到万由子还在弹钢琴,不好开口,待到演奏结束,夸了些钢琴曲的优美与万由子的技巧后,又对柚木说道:
“刚才老师说到想写战争牺牲者……虽然不知道这能不能给您作为参考……”
这样开头道,“实际上,我们电视台每到战败纪念日都会制作特辑节目。今年是向社会公开征集战场经历,并基于这些素材,从五月起就开始准备给观众介绍战场上的各种逸话,推动战友重聚,与死去战友的家属见面的活动……对活下来的人们而言,战场上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收到的将近三百封来信,几乎都是感动的故事,但其中有一封略显奇怪,不是,是刚刚听了万由子的钢琴演奏才想起来的。”
“和音乐相关的回忆吗?”
“对。要说忘不了在战场上听到的歌曲之类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只有那个人是说稍微有些奇怪的钢琴曲。而且……”
秋生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万由子。万由子把从厨房端来的红茶盘放在桌上,津津有味地听着秋生的故事。
“万由子,你知道一个叫寺田武史的钢琴家吗?”
“不知道啊——”
“是的吧。不过,与其说他是钢琴家,不如说他是个军人。他在比较复杂的家庭中长大啊。最早他为了成为钢琴家,接受了音乐教育,还曾留学德意志,但是回到日本后,他就进入士官学校,成为了职业军人。太平洋战争最后一年,他担任部队的长官,部队在满洲北部战场被全灭。我觉得他军衔应该位列大尉吧……那支全灭部队里有一个人奇迹般地生还回国,如今在北陆担任教师。那个人写了些他和他上级寺田大尉间的些许交流寄给我们。”
柚木很感兴趣,催促秋生接着讲下去,秋生略加思索后,
“算了,还是让老师读读他的稿子吧。明天再给您送过来吧。”
“但是电视台需要这信件吧?”
“复印过了,然后台里放弃了这信件。因为内容很有味道,所以暂时被采用了,但调查之后发现了意外的事。”
“怎么了?”
“那个北陆教师的确是叫山田吧。他不知道寺田大尉也奇迹般地从本该玉碎的战场中生还了。”
“是吗。那现在还活着吗?”
“没。战败后不久他就踏上了本土,第三年就死在了横滨。而且死法很不寻常。”
秋生体贴地看着万由子,“被中国娼妇给杀了。我虽然也不太清楚,但他回到日本后似乎就自称别的名字,偷偷过着放荡的生活。杀人的中国娼妇最后也不知道踪影。台里觉得寺田大尉的结局实在太过惨淡,所以就不通知北陆的山田先生,直接放弃了……”
柚木心动了。寺田大尉虽然立志成为钢琴家,但是他成了军人,从本应全军覆没的战场上奇迹般地归来,他的一生光是这样就已经充满了戏剧性。他还好不容易回到了日本,但他在战后的混乱期中隐姓埋名,落得个被异国女人杀死的悲剧结局,从中可以感受到战争伤痕似的东西。
秋生说他也不知道详细情形,聊天就中断了。秋生回去的时候,柚木叮嘱他一定要让自己读到北陆教师的信件。
秋生回去以后,柚木呆望着起居间的窗户,小小庭院隔着条小道就是杂树林。深藏着黑暗的林木树干,浮现出淡淡的白色。
“怎么了,爸爸。”见到沉默着的柚木,万由子担心地问道。
“这个青年比我想象得要好啊。我可没想着教你看男人的眼光啊。”柚木半开玩笑地说道。
“看男人的眼光的确是来自妈妈的血脉啊。”万由子收拾完桌子,逃也似的跑到厨房去了。
实际上,柚木对这个叫秋生的青年的确印象不错。他相信如果是那个青年的话,比自己更会让万由子幸福。唯一让秋生耿耿于怀的是,秋生比想象中要矮。并不是说个子矮不好,不过,万由子梦想着追求一个像足球选手般的高个子男人,现实中和她共度一生的,是和父亲一样的矮个子男人,柚木对此感到痛苦。
“你什么没问啊?”柚木回头一看,发现万由子又回来了,脸色略显阴沉地站在门后。
“问什么啊,秋生君的事吗?”
“嗯,比如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聊什么之类的。”
“刚才万由子不在的时候,我问秋生君了。好像是你到园长家玩的时候,秋生君偶然到访的。”
“我想和他交往,就是从他说喜欢读爸爸的小说,明明不用这么生分的。”
“为什么啊?他真的是个好青年,爸爸我心情也变好了。”
“我还觉得爸爸会更寂寞的。”
此时,天花板上响起唧唧唧的声音。抬头一看,夏夜之中发出白光的电灯泡周围,缠绕着一只飞蛾翅膀的影子。
“马上,就要到战败纪念日了。”
柚木也想避免和万由子聊到这些,此时电灯泡的光芒突然让他回忆起了那日子,柚木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对柚木而言,与其说是玉音放送,倒不如说是意味着妻子的背影。柚木与妻子在福岛的疏散地迎来了战败。
年轻的柚木夫妇在空袭中丧失了家人,无家可归。邻居的太太亲切地邀请窘困的他们要不要疏散到她福岛娘家。
在宽广得不得了的农户主屋里,大家围绕在广播旁收听玉音放送。每个人都无声地哭着。正午的阳光仿佛要将茂密绿叶削光落尽一般,将炽白的光刃照射向庭院里的粗壮樱树上。
柚木蓦然发现靖子不见了。走进仓库,昏暗中是靖子蹲踞的背影。
——你家里人也都死了,死了这么多人之后,只要有这些声音就可以终结战争……要是说这些话就能终结战争,为什么不早些……
靖子哽咽着,不断地说出一天前会被称为非国民的言语。声音中与其说是悲伤,更多是愤怒。声音虽然微弱,但就像是要将仓库的昏暗撕碎一般。柚木听到从生性文静的靖子那薄唇中流露出对某人那样的愤怒,只有那时唯一一次。战争期间,她在街头安静地请行人们协助完成千人针。这样对战争的汹汹怒声到底是积蓄在哪里呢?柚木震惊得许久不敢搭话,只是兀自立在仓库门口,感受着脊背上骄阳的照晒。
那时,靖子穿着藏蓝色碎白点花布改装成的劳动裤,井形菱纹在昏暗之中扭曲翻滚的鲜明模样,柚木迄今难忘。
柚木再一次想要从牺牲者视角描写战争。
第二天晚上,秋生的同事送来了稿件。因为秋生有急活外出,所以就拜托那位准备回家的同事送稿件了。
柚木和万由子一起郑重地道完谢,收下信封,一个人赶紧躲进房间,把信封打开。整整二十张稿纸上,空白格子里仿佛顾虑重重一般地排列着枯瘦小字。
正如秋生所说,投稿者山田治雄在金泽市郊的小型中学里工作,但不是教师,而是后勤人员。从复员后到如今年近五十,他和妻子两个人一直做着同样的工作。
二十一岁时一张红纸,他就被送到了朝鲜,战争末期,他身处的师团被派到满洲守卫边境,防备苏军行动。
寺田大尉是在七月转到他所属的中队,成为新的中队长的。那时早晚正冷得仿佛本土初冬一般,但一到正午,大地就会燃烧起来,烧到烫脚。也有听到传言说苏军马上就要入侵。实际上,一个月后的八月十一日,这个中队在不知道本土已经决定承认战败的情况下,在驻地以北三里的边境平原中被全部歼灭了。在那一个月里,山田治雄作为勤务兵,跟随大尉左右,照顾他的生活。
寺田大尉当时三十六七岁。因为他为人寡言少语,面对终日不离左右的山田,也是很少说任务以外之事。军帽下他那瘦削却钢铁般的身躯,总是顶着沉默的灰色眼眸。
山田虽然害怕他一言不发,但是很喜欢这个虽然年少却给人以明治军人般静谧的威严的大尉。前任的中队长是个胖乎乎的油腻男人,他经常跑到二里外的中国村庄,对村民颐指气使,拿着军刀威胁玩弄中国小姑娘的身体。
前任中队长对待勤务兵山田也很残忍。向他下达不可能的命令,把他打到流鼻血,拿军靴踩他。在看惯了这种上司的山田眼中,寺田甚至就像圣人一般。
山田并不知道,寺田大尉是经历了什么,被送到这个堪称大陆最后的战场的满洲边境的师团来。不过在下级士兵之间有传言说他从事音乐行业。不知道是谁说的,山田听说大尉曾在战前外国大使召开的晚餐会上弹钢琴,大使吃惊于日本还有能弹出如此美妙钢琴曲的演奏家。山田几乎没有任何关于钢琴这一西洋乐器的知识,但他觉得那是女人们软弱的游戏玩具,完全不相信会配得上寺田的男子气概,但传言似乎就是事实。
寺田有时会眺望着天空思考事情。那时只有他的手像脱离了意识似的,手指在桌上敲击。看了几回之后,山田发现手指的律动总是一样的。即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山田,也明白那手指一定是在追寻着某个乐曲主题。即使在键盘上演奏,山田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曲调吧,但当寺田修长的手指静静舞动时,就会有本应无法听见的美妙音符传入山田耳中。
某天山田下定决心问大尉“中队长大人会弹钢琴吗?”寺田也一脸惊讶,仿佛吃惊于手指不知何时敲起桌边的样子,立刻就停下了手指,没有回答山田,反而问他“你的手在男人里长得算是纤细漂亮的,你在本土是干什么的”,山田回答说他是北陆渔家的二儿子,出海捕鱼的。寺田惊讶道“是吗,这么纤细的手指还能捕鱼吗”,说罢立刻垂眼,刚才还在翩翩起舞的手指,抚着军刀的刀柄,“也许任何人都不得不抓住不适合自己手指的东西”,似是喃喃自语地说完后就沉默了下来。他从未主动说起过钢琴的事。
八月九日——在军营的最后一晚。下午师团长发布命令说,早上苏军入侵国境,所以明天要离开军营,北上迎击苏军。这点军队和苏军作战,显然会被全歼。明天开始的行军毫无疑问就是赴死的行军。
晚上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军营。
山田得到了大尉的许可后早早就寝,但怎么都睡不着。如果站上战场,也许就会产生战死的觉悟,但是在军营里如普通人一般地躺在床上,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山田感到无比恐惧。
大尉也迟迟没有躺下,深夜还站在窗边,一直背对着山田。仿佛察觉到山田担心他一动不动正要向他搭话似的,寺田喃喃地说:“我在看月亮。”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蓝色夜空,天顶悬着一轮微缺满月。明明是盛夏时节,月亮却像薄冰般冷澈惨白,苍白的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地上长长地伸出寺田的影子。
“做好赴死的觉悟了吗?”寺田像是在问自己,头也不回,穿着军服,背对着山田。山田回了句“是”,起身问他最后一晚能为大尉做什么。寺田没有回答,反而喃喃地说:“万一,我能幸存回国,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给国内家人的话啊?”山田说:“请转达给他们我是堂堂正正地战死的。”大尉点了点头。山田也问他:“要是我活了下来,有没有话要带给您家人的呢?”大尉苦笑着回答“已经没有什么人能算我家人了”,他说得很冷淡,虽然离开祖国的时候还有母亲和义兄,但是本土遭受空袭的时候,恐怕都死了。
——那之后寺田大尉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你能把右手放到桌子上吗?”我照他所说坐到椅子上,只把右手伸向桌子。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只照在我的右手上。寺田大尉只让我指尖稍稍离开桌子,一副从背后抱住我身体的姿势,把他的右手,重叠在我的右手上。我的手就像是被大尉大了一圈的手收纳起来一样隐藏了起来。
寺田大尉首先用无名指按着我的无名指。我的手指因大尉手指的重量落在桌上,微小的声音击碎了月光。接下来是小指、又是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我想起来了,是那首乐曲。那首大尉一直无声弹奏的乐曲。大尉是想让我的手指记住那首乐曲。
如果一只手指的动作代表一个音符的话,那就有二十二个音符。大尉只是一遍又一遍无言地试图用自己手指的动作将这二十二个音符灌输进我的手指。我记得上尉靠在我后肩的心跳异常平静。我适才对死亡的焦虑也像谎言一般地平静了下来。终于,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手都被汗濡湿,大尉舍弃般地离开了我的手,问我“一个人能敲吗”。我点点头,自己从无名指开始敲起,总算敲完了二十二个音符。大尉看到我记住了,对我说了声“谢谢”,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没有问他这是什么乐曲,我知道,问了大尉他也不会回答。
我只是问他“这首乐曲要给谁吗?”
“给日本——”
“日本的谁——”
“谁都可以。”
大尉略有些冷淡地说完,简直就像是圆满说完遗言一般,脱掉军服上衣就躺了下来。要是日本人的话谁都可以,当然这是无论告诉谁,谁也不会明白的自暴自弃的声音。我静静地望着大尉闭着眼睛的样子,重复着手指的动作。我的手指,吸收了大尉手指中隐藏的声音,仿佛他人之手一般浮现在苍白的月光中。每当手指下落时,手指的影子也像从濡湿桌子的月光之底浮出水面一般涌了上来,两者碰撞的刹那,弹奏出了我用耳朵绝听不到的美妙音色。我想把这无声的乐曲渗入我的灵魂,而不是我的耳朵,我在月光中不断地舞动着手指,忘记了临近的死亡。
两天后的清晨,在距离驻地三里远,北地黄沙遍布的战场上,大尉伴随着“突击”的口号冲出战壕。那一瞬间,仿佛忘记了什么似的,回头望向还留在战壕里的我。大陆的夏日清晨,漫无边际的战场一片乳白。在击碎那霭霭晨雾的枪声与苏军坦克的地动声中,寺田大尉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回头望向我。我还没来得及确认他的神情,他就一如既往地背对我,奔向死亡。
我没被俘虏,从那玉碎的战场孤身生还,重新踏上了本土。
然后经过了二十余年,如今我的手指中仍然残留着这首乐曲。那最后的时刻,寺田大尉回头望向的不是我,而是我手指中遗留着的二十二个音符。恐怕还是一如既往的灰色眼眸——
虽然可能单凭手指动作就可以知道是什么乐曲,但我并没有找人问过或是自己查过。我作为后勤人员服务的中学里虽然有老师钢琴弹得很好,但我也没对他说起过这故事。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手指中残留的乐曲是什么。但是,我觉得这样就好。
大尉,将一则遗言无言地托付给我的手指。
无言的遗言,很适合无言的大尉。
总有一天,我要无声地将渗入我指中的大尉的声音,传给那大尉口中“谁都可以”的日本人的手指,我想这是幸存于世的我的任务。
柚木走下楼,给万由子看那封信。
“你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乐曲吗?”
山田在信里从无名指起,按顺序记录了从小指到大拇指六个手指动作,
万由子侧着头,在空中按照顺序舞动着手指。
“光凭这些可不知道啊。”
“但是,钢琴里手指的按键方式不就是由乐曲决定的吗?”
“对。不过每个人手指长度不同,所以同一首乐曲,每个人不可能都按照同样的指法弹奏,基本教程中规定的指法也多有不同,但也有很多旋律是无论谁来演奏都是用相同的指法的。如果是那样的旋律就好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是乐曲开头的主旋律,还是中间部旋律的变奏……首先,这也不一定是有名的乐曲吧。也不知道是日本的乐曲还是国外的乐曲。”
“那个叫寺田的男人,说日本人的话谁都可以,是不是意味着它是首很多日本人都知道的有名乐曲呢?”
万由子在琴键上试着从无名指开始弹奏六个音符的不同模式。既有夏夜不时破碎般悲伤的声音,也有不时如舞蹈般欢乐的涟漪。
“如果是有名的乐曲的话,我觉得大概是外国作曲家的作品。战前日本,西洋音乐发展还很落后,有名的钢琴曲什么的,我没听说过这种——但是光凭这点真的不够。虽然感觉是有名的旋律,但是有好多都用使用这一指法。”
“要是二十二个音符的指法全部知道了会怎样?”
“是啊,而且要是知道节拍的话,也许能找出这首乐曲的吧。”
“二十二这个数字能知道是几拍子吧。”
“这也难以断言吧。”
“为什么。先暂且把二十二当作几个小节结束吧。这样的话,会不会是偶数拍的乐曲。二拍子或者四拍子的。”
“爸爸啊,这在音乐上行不通。”万由子笑了笑,“二十二是音符数吧。但是每个音符的时长是不确定的。比如说最开始的无名指是二分音符,接下来的小指也许是十六分音符吧。几拍子不是完全由音符数决定的。然后如果都是相同种类的音符,比如都是四分音符,也有从最终拍开始弱起的乐曲,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休止符。休止符是不用手指动作表示的。”
“那之后,这个叫山田的要是能想起来节拍的话,也许就能知道是什么乐曲了,对吧。”
“对。”
这次万由子开始弹奏各种节拍的六音符。万由子的手指将灯光如影般翻飞拍打。虽然开始学习钢琴的时候她感叹手指变粗了,但是光看手指的舞动与音色,还是会感到手指的纤细美丽。
柚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男人沐浴着月光,手重叠在一起,弹奏着无声的乐曲。
柚木想知道一个男人从玉碎的战场上带回来的乐曲是什么。秋生故事里说是寺田自己也幸存下来,踏上了本土。他也想知道这个虽然九死一生,宝贵的生命却被埋葬在战后的混乱期一隅,谜一般死去的男人的事。
寺田回到本土后,有没有将战场最后一夜托付给一个勤务兵的遗言,用自己的手指传达给某个日本人呢——
想到这些,万由子的演奏突然停了下来。
“那个人——叫寺田的大尉,是不是不想把那首乐曲传给任何人呢?是不是不该把那首乐曲传给任何人呢?虽然心情无法传达,但是临死前实在太痛苦,所以才想无声地托付给叫山田的人——一定是首好听的乐曲。”
“为什么?”
“这不是写着这个叫山田的人手指很漂亮吗?因为这首乐曲很美,所以想留给美丽的手指。”
万由子喃喃自语道,似乎也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异国之夜里两个男人共舞的手指,视线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