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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荒木茂三收到横滨中华街附近发生杀人案的消息时,已经过了十点。荒木刚刚二十五岁就成了一名年轻刑警,可算得上是这一年战后民主化启动后的第一批警察了。跟他一组的桥场修平从战前就干刑警这行,和他年纪相隔仿佛父子。
现场距离中华街一公里远,是廉价旅馆里的一间房间。战争将中华街附近毁灭殆尽,此时周围满是狼藉混乱,还称不上复兴,是警署风纪科紧盯的红灯区。
战后一个年过五旬的日本男人,顶着双贪婪的眼神,买下了这栋从火灾中遗留下来的西洋建筑开始经营。
现场位于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间。尸体倒在房间中央的地上。上身穿着皮衣,下面则穿着深蓝灰和灰色条纹的裤子。从穿着上看仿佛是个黑帮分子。剃成短寸的头发只有额头附近有些长,垂了下来。年纪似乎将近四十岁。
手枪被扔在门边,子弹命中心脏。推测为当场死亡。
男人躺在血海之中,左手朝门伸着,半开着手,仿佛没能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没有右臂——
荒木赶到现场时,对旅馆老板与在临近房间的人的情况问询已经结束。
“这起案子就是情感纠纷吧。”桥场按着蛀牙,一脸痛苦地歪脸说道。
老板说男人是从今年年初起时常来这里的客人,名叫津上芳男,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从打扮上看不像是过正经日子的。老板说曾在旅馆入口见到他跟个差点撞上的莲叶组员亲昵交谈,大概想象得出他也许是个混黑道的吧。
有时,他会拿着怀表戒指之类的值钱货向别人炫耀,也会拿这种东西抵钱。曾经喝得酩酊大醉,带着女人进了旅馆。老板因为没有空房间不让他进来,他还生气地闯进有客人的房间大吵大闹,和美军大打出手。那时候男人从上衣里掏出了手枪,美军慌忙逃窜。老板作证说他当时掏出的手枪似乎和落在现场的一致。
男人带来的都是些化着粗俗妆容、一眼就能看穿是妓女的女人。最初来的时候还带着不同的女人,这两个月女人固定了下来。从那女人的厚妆与穿着上也能看得出是妓女,但和其他女人相比,她说话方式稳重,总给人一种落落大方的印象。
今晚,男人在快九点的时候进旅馆了,
——之后会有女人过来,让她进来。
他如此说道。还是寻常那副稍带醉意的模样。
女人在那之后过了大约十分钟进入旅馆,虽然半张脸隐藏在白色披肩之下,但是能看出来女人第一次来这里。
——jinshang,房间,哪里。
女人如此问道,听语调不像是日本人,感觉像是朝鲜人或者中国人。
一知道房间号,女人立刻就上了二楼。然后五分钟不到,就传出了枪声。
这天是平安夜。美军士兵带了几个妓女在房间里狂欢。那个房间也开香槟了吗?老板觉得奇怪,上到二楼,走廊上已经有住客从各个房间出来,担心地转来转去了。
津上倒在地上,女人不见踪影。房间位于走廊尽头,旁边后面有条梯子似的窄楼梯通向小巷。虽然没有人看到女人的踪影,其他房间的住客听到枪声之后,就听到有脚步声跑向那楼梯。女人像是跑到了这后面的楼梯。
“有人听到隔壁的女人在开枪前的确喊出了像是中国话的言语——不是日本人吧。”桥场说。
尸体中只有一枚子弹。
从位置可以想象,女人站在接近门口的位置,正面击杀站在房间中间的男人。
窗外运河散发着油腻气息。小船停泊在运河的港湾边。窗户中亮着灯,里面有人影舞动。随着夜风传来微弱的歌声,是在庆祝平安夜吧。荒木面对着放弃过节,被扔在这郊区淫窝里动弹不得的男人,即便他混黑道,依旧涌起了同情。
“这是——”
桥场翻检着尸体的衣服,从胸前口袋中取出了小纸片,打开看了起来。
“像是诗啊。”
荒木窥视着说。上面就像便条一样用铅笔潦草地写着疑似标题的“落叶”,后面如此写着:
秋の日の
?オロンの
ためいきの
身にしみて
ひたぶるに
うら悲し
鐘のおとに
胸ふたぎ
色かへて
涙ぐむ
過ぎし日の
おもひでや
げにわれは
うらぶれて
こゝかしこ
さだめなく
とび散らふ
おちばかな
(秋日的
小提琴的
漫长的悲啜
用单调的倦怠
刺开
我的心窝
呼吸困难
面色惨淡,
当时辰响起,
我回想起
往昔的时日
然后我哭泣。
我离去
向恶劣的风走去
它把我拖曳
漂泊无定,
就好似
落叶。)
“我离去”起的第三节第二行像要划去似的用铅笔划了横线。
看起来杂乱的文字,奇妙地歪曲起来。可以想像出是用左手写的,这样一来很可能是他本人写的。虽然他皮肤浅黑,面容精悍,但字写得很小。
“好像在哪里读过这首诗啊。”桥场说了一句。
荒木并不记得。荒木虽然没有被战争带走,但他那世人所谓的“青春”已被埋葬在暗黑的时代与不得不忙于苟活性命的生活当中。他一直过着与诗之甜美无缘的生活。
搜索周边的刑警回来了,说没有任何线索。而且,附近也没有人见过女人。要是沿着背后运河逃入黑暗之中的话,可以瞒着别人逃到很远。
总之决定先彻查莲叶组。莲叶组是战后兴起的盘踞在这一带的黑帮。
津上不属于莲叶组。组员中只有两三人知道他的名字,都说“要是津上的话,有个叫石川的干部应该很熟悉。”石川铁夫的话,连桥场和荒木都知道。莲叶组和相邻的黑帮摩擦不断,因此他们在警署还有街角都几次见过他。已经三十多岁,有些威严,但某处地方总有些小喽啰般的亲切。
经过几家小摊,在小酒馆似的地方,石川和两个女人喝酒。他认出桥场,他眯起针般的细长眼睛,露出谄笑。
“死了吗——那家伙?”石川愕然,歪头咂了咂嘴,仿佛在说“真可怜”。
石川是在去年年底遇到津上的。有两三次在酒馆偶然间相遇,不经意就聊了起来。虽然津上表面上装作自甘堕落,但是心中某处依旧坚强,即便醉了,眼角中依旧透露出可怕的感觉。
石川看他没个固定的工作,就劝他进组里,他没接受,只是说,
“——虽然我就一只手,但是我很会使枪。什么时候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跟我说。”
实际上,曾经有个小混混拿津上身体残疾开玩笑,醉醺醺的津上猛然起身,嘴角虽然颤抖着,仿佛要骂出什么气话,这时他却快到难以置信地掏出枪来。身体虽然因为愤怒不断在颤抖,但只有握着枪的手,冷静到近乎平静,仿佛要紧紧瞄准对方。
因为津上相当有本领,所以组里有危险时曾找过他两三次。为了还礼,石川也处理过津上拿来的东西。
“东西?”
“布料还有挂轴哦。‘绝不是偷来的,在上野的黑市里便宜买来的,所以稍微卖高点就行’,他这么说我就收下了。”
“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石川说S町尽头有中国人的聚居区。听说津上住在那里。
“津上周围有中国女人吗?”
“有哦。跟他住在一起吧,叫linglan什么的——那个女人怎么了?”
“没什么——”
“难道是那个女人杀了津上?”
“怎么了?”
看到桥场和荒木的脸色,石川又咂了咂舌,仿佛在说“果然”。
“春天时候起,好像就和linglan关系不太好。他找了个日本女人,好像就因为这事和linglan吵过。”
“那个日本女人是?”
“关于她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见过linglan吗?”
石川点点头。今年春天,津上找石川商量,他好像是说住在一起的中国女人要卖身。“这样的话,组里可以接下她”。津上却说,“想借贵宝地做生意,毕竟是我的女人,赚的钱就全交给我吧。”
石川考虑到组里还有事要求他帮忙,就答应了这个条件。
linglan混在组里女人中,一起在组管辖的区域里站街。因为她几乎不会说日语,所以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交往,客人也大概都是同样不通日语的美军和亚洲面孔的船员。
“可能是偷渡入境啊。”
辞别石川,荒木向着S町走去,如此说道。桥场并没有回答,那时候突然啊地想起来似的,
“那首诗——从尸体上翻出来的那首诗。是个叫上田敏的人,在一本叫《海潮音》的翻译诗集里翻译的一首——对,错不了。”
荒木连那诗集都不知道,但是那首以“落叶”为题的诗,最后的话语却奇妙地沁入他的心中。
——漂泊无定/就好似/落叶。
从石川的话语中,浮现出这个名曰津上的男子,在这个混乱时代的角落,委身于水沟般腐臭漂流的生活样貌。
津上将自己的如此生活投射在这首诗上了吧。
尤其是在这时代,“漂泊无定的落叶”不止被杀的男人。荒木自己虽然身负警察重任,但为了支撑小小机关宿舍中与母亲、妹妹、弟弟的四人生活,向着毫无希望的明天,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挣钱养家。
那聚居区里低矮的棚户连绵起伏,像是被凝重夜色压垮一般。
这周边一带战后起步较晚,依旧弥漫着灰烬与煤炭的颓败气息。据说还有朝鲜人和日本人和家被空袭烧毁的中国人混住在一起。
虽然已经过了零点,还有两三家没熄灯。警察敲了敲其中一户人家的门板,有个胖男人探出头来,一看脸就知道是中国人。虽然语调很奇怪,但日语很好。
他说津上芳男就住在旁边。
旁边没点灯。门板上了闩,但稍微花点工夫就开了。
点亮灯,狭窄的房间仍是一片冷清。被褥收在角落里,三个橘子箱倒在地上。一个橘子箱装满了小物件。另一个箱子里放着镜子。红色的口红被扔在地上,箱子边缘散布白粉。墙壁上挂着华丽的旗袍。
电灯泡没有照出任何男人的痕迹。只是在潮湿的土间缝隙里,沾满泥土、皮革皱了的军靴被扔在地上,卷烟蒂如虫子般环绕在它的周围。
注:土间,日本传统建筑中室内与室外的过渡地带,常与地面同高,低于起居空间。
隔壁的中国人一脸担心地往里看。
从那中国人问出的话,和石川的话一致。
两年前起,津上和一个叫玲兰的中国女人开始住进这个中国聚居区。刚开始的时候,两人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从今年春天起,关系开始破裂。一到晚上,玲兰就穿上华丽的旗袍不知道跑去哪里。夜晚天色发白时,她艳丽的旗袍渗着朝露,一脸疲惫地回到了聚集区。妆容也变得华丽起来。从那时候起,像是日本妓女的女人开始来找男人。因为玲兰才开始卖身,刚开始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合伙做生意的,但很快就知道不是了。这女人一到,很快就会听到玲兰狂怒的声音。玲兰什么话都不说,刚住进来的时候还以为她许是不会说话,之后她用简短的日语回复,听她的语调猜想她会不会是中国人,才来日本不久,所以说不好日语。然后他拿中国话问她身份,玲兰紧锁双唇,仿佛回答不上任何问题。
但那狂怒的声音,毫无疑问就是中国话——才不会让你这样的抢我男人。
平素文静的玲兰用无法想象的语调叫嚣着这句话,造访的女人也用日本话激烈地回应。两边不都理解不了对方国家的语言吗,日本话与中国话吵架多少有些不协调,但是可以知道两边都想将津上芳男占为己有。有时可以听到津上“停下来”的话音与殴打某个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日本女人在那之后依旧执拗地造访,上演了好几次类似的修罗场。
最后一次上演是在一个月前。女人趁着玲兰不在家来找津上,好像两人正抱在一起的时候,玲兰回来了。玲奈骂了句中国话“猪!”,不知道是骂男人还是女人,那时也是大声叫嚣着。然后听到两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不久就看到日本女人半裸着身子跑出屋子,衣服勉强裹住身子,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隔壁的中国人也见过几次那个女人,但不知道名字和住所。
津上也是同样身份不明。但他很是慷慨,晚上喝酒醉归时,会带蛋糕和点心送给附近的孩子们,所以虽然邻居们知道他过着危险的生活,但是聚居区里他名声不错。
“这样——那男人死了啊……”中国人语气冷淡,低声嘟囔道。
虽然他可能为此而悲痛,但他的心理隐藏在无表情下,无从知晓。
荒木他们关了灯,隐藏在黑暗的巷子里监视着房屋。寒风呼啸之中,两个人凑近在一起等着,但是当两人脚尖开始冻住,冬日迟来的清晨终于开始泛白时,玲兰依旧没有回来。
乳白色的朝霭,将聚居区如死亡谷的废村般的真实面貌暴露出来。不知道是从哪家逃出来的一只雄鸡,翅膀上沾着泥土,凭借细足跳来跳去。
鸡冠的红色近乎刺痛般地烙印在精疲力竭的荒木眼中。
情感纠纷这条搜查线肯定没错。玲兰有很大嫌疑是偷渡者。而且考虑到津上平时拿的枪和军靴等东西,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复员兵。右臂残缺也可以认为是战伤。
两人在大陆相识,男人引渡回国时,玲兰抛却故国跟他到了日本。男人背叛了玲兰的如此深情,加深了与日本女人间的关系。玲兰不惜抛却故国都要为爱情而生,可以被认为是拥有大陆式激情的女人。她不会允许男人丢下抛弃一切来到异国的自己,而转向其他女人。
就这样,在战败后第三年的圣诞节前夜,横滨街头响起了一声枪响。
除了杀人的是外国女人,这件案子算是极为普遍的情感纠纷。
案发第二天,关于凶器,出现了个奇怪的谜团。
现场遗留的枪,根据之后石川还有住在津川家隔壁的中国人的证言,可以确定为津川所有,是南部式军枪。从尸体中发现的子弹推断,凶手用的应该是其他的口径更小的枪。现场并没有发现与之相当的枪械。
注:因由南部麒次郎发明而取名南部式。根据小说中描述应该为南部十四年式半自动手枪。
“津上被玲兰用枪指着的时候不是会突然掏出自己的手枪自卫吗?倒下时就甩到了门口,玲兰带着作为凶器的手枪逃走了——”
“但是津上拿着的枪并没有装子弹。”
“那么,这把枪为什么会落在疑似是凶手站着的地方呢?”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玲兰肯定从现场带走了凶器手枪。而且玲兰现在一定好好保管着这把枪吧。”
“但是可能已经扔在什么地方了吧?”
“不对,玲兰想杀的应该不止津上一人。杀了一个津上,我不觉得她会放过另一个女人——”
桥场的这个猜测说中了。
津上芳男被杀后的第二天晚上,第二起案件发生了。
(魏尔伦《秋日之歌》使用了https://www.douban.com/note/301134731/ 翻译,根据小说需要进行了略微改写,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