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就像g小调的不协和音。主和弦里漏了mi。
——那个音出错了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突然开始倒向地板,他还是想那么喊。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几分钟前女人明明像是破门而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靠近自己,反而背对着门站着,呆然望向自己这边呢?为什么像往常一样,手织的白色披肩将半张脸覆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流露出难以言表的寂寞呢?他刚语带讨好地问她“怎么了”,唤她过来时,她突然操起一口比平常更快的中国话喊着“什么都完了”还有“你非死不可”的话。女人那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尖声吐露,与那寂寞似的神情并不相称。女人身上披着的外套袖子空空如也,手指按压在胸口上变得苍白,微微颤抖起来。
平安夜。在横滨中华街烧毁的废墟附近,这廉价小旅馆的大堂里挂着彩色灯泡,装点着节日的色彩。一间房间中传出喝醉的美军欢快地唱着《铃儿响叮当》的声音。
“冷吗?”女人的中国话说得太快,他听不清。他歪着唇,面带微笑,想要靠得更近,女人却拒绝似的摇了摇头。然后用那颤抖的手指,突然从外套的胸前暗袋掏出枪。黝黑的枪口,比女人呆滞的眼睛更紧紧盯着他。这次他真的想笑,想对她说“别乱开玩笑了”。不过三天前的夜晚,就在这间房间里女人委身于他,流下了欢悦的泪水,然后说要在这平安夜里好好庆祝一番。
当女人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手指扣动扳机时,他依旧认为这是庆祝平安夜的一场戏。一个月前女人才对他说过,在这个已成废墟的国家,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男人正忖外套胸口处显出上衫的红色好像血色一般,枪口炸出一道白光。不痛。突然胸口受到重重一击,身体瞬间被撞飞出去。他倚靠双腿强撑着站起来,却仿佛不知自己立于何处,数秒间呆望着女人的面孔。女人眼中噙满泪水,映出煤油灯的淡淡光芒。他虽然想呼唤女人名字,却已记不起。只是,枪声炸碎走调的和弦时,一首乐曲突然在耳畔响起,他随即兀立不动。
mi——fa mi re do si—la—sol——
这乐曲正好是三年前,战败那年年末,他在从大陆遣返回国的船上决心忘记的曲调,但做不到完全忘记吧。用了三年的时间,总算忘记了那些忘不了的事。这就是他的战后生活。他试图将那旋律强行关进过去的黑暗中,如今一声枪响,击中大门。从那小小弹孔中,音乐缓缓流淌而出。
mi——fa mi re do si—la—sol——
随着这沉静的旋律,他的身体渐渐倒向地板。
他突然想伸出右手,支撑起倒向墙壁的身躯。在这最后一刻,他已然忘记自己这副身躯没有右臂。战败前几天,在满洲(中国东北)边境的战场上,他丧失了整只右臂。没有右臂的肩膀扑了个空,身体右倾,就这样倒伏在地上。
昏暗的天花板弥漫着枪管发出的淡淡硝烟。黄沙如光中尘埃一般随着火药气味飞舞。在那满洲战场上,他也是这般仰面朝天,望着硝烟弥漫的无垠天空,黄沙漫天飞舞。伴着“突击”的信号,他向着死亡,从堑壕中一跃而上。未走几步,爆炸的气旋将他吹飞。待到恢复意识,太过辽阔的天空中飘扬着无数黄沙。周围尸骨散布,如黑影般附着在大地之上。看起来仿佛那众多生命碎成无数黄色光芒,漂散在空中。
即便那时也不痛。他没有立刻发现,那数步之外,半埋在黄沙之中的人手竟是己物。是死是生,对穷途末路之人来说已无意义。异国的黄沙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身体上。身体掩埋于薄薄的黄沙之中,他感受到了与大地融为一体般的宁静,却突然看向从他的身体与人生切落分离的那只手。
满是黄沙的手指,微微向内弯曲,动弹不得。看起来想抓住什么却不得。
他虽身在战场,却忘却了死亡,呆呆听着音乐自指尖流淌而出。
mi——fa mi re do si—la—sol——,fa——sol fa mi re do—do—sol——……
那是波兰著名作曲家写于独奏曲第三乐章的旋律。第三乐章暗淡的葬礼进行曲中,中间突然响起了纯洁温柔的大调,旋律中充满了无上慈爱。大家都把那旋律称为“天使慰藉之歌”。它是虽被祖国流放、却依旧深爱祖国的作曲家,悼念祖国灭亡而谱写的悲歌吧。很久以前,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第一次在键盘上弹奏这旋律时,《葬礼进行曲》一如乐谱所写,沉重晦暗,那天使之歌却突然自指尖流淌而出,那时的感动他至今难忘。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指尖竟能奏出如此美妙的旋律。然后预感到自己在临死前会想起这音乐。那旋律,和死亡实在太过相衬。
在那战场上,他已然死过一回。距离那死亡已经过三年的如今,一个无人挂念的战败士兵,在荒废祖国的角落中,又一次死去。如今,他再一次静静聆听那旋律,那本应随着右臂共同埋葬于大陆黄沙之中的旋律——
飞舞在天花板上的梦幻沙尘,慢慢开始溶入黑暗中。
只有那黑白琴键的美妙音乐,专注地不断飞舞在最后的黑暗中。经历了四年战时,三年战后,合计七年的荒废岁月,那音乐犹未褪色,清亮如昔。在战争中丧失了一切的他,只有音乐,他从战前完整保留到了今天。只有那音乐,将他与战前那幸福、甜蜜、美好的时代联系在一起。
然后就是那美好时代的最后一天早晨。前一天晚上,他受到某座宅邸召开的晚餐会招待。暗云即将噬尽美好时代,这是最后的狂欢。狂欢通宵达旦。醉倒在羽绒沙发上的男人们、散落在地上的黑金扇子——还有钢琴。不断弹奏着天使之歌的指尖,冬日晨曦柔和地缠绕其上。
他弹罢那美妙的三重奏,再次弹奏起《葬礼进行曲》的晦暗和弦。突然门口有人影闪入,喊叫着“开战了!”苏醒的人们喧嚷起“日本军袭击了珍珠港”,高呼起“万岁”来——那时起他的人生就打乱了。一周后的出征命令,军靴,太阳旗的队列,从门司港启航,南洋诸岛的丛林,满洲(中国东北),在边境的最后一战,化为废墟的祖国,一个女人,这次终于倒在地板上的自己的身躯——仿佛预言了这一切不幸一般,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在那冬日晨曦中葬礼小调突然被打断时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