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场战败

  散布瓦砾的焦土上,薄暮缓缓降临。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中午的玉音放送,尚未过去几小时。

  虽然历史以此中午为界,就此走向战后这个新的时代,但对大多数国民而言,他们尚未真切感受到那位人神混杂在广播噪音中宣告的战败。随着一句“朕欲忍所难忍”,大本营宣布战败,人们心中勉力维系希望的细线突然被切断了。

  有因亲人牺牲,抱憾于战败而泣者。

  有因体察陛下心情而悲者。

  有呆然忘泣者。

  有恐惧美军侵略者。

  虽然收听玉音放送的方式千差万别,但共通的是,每个人都无法相信这突然的冲击,呆然而空虚。这一日,这一切都化为巨大的寂静,彻底覆盖全国。

  一切都很寂静。

  时值夏日酷暑。

  这日下午随着正午警报响起,不断膨胀的太阳一直降下白色的火焰,似乎要烧尽历史的最后一页。灼热的阳光更是仿佛连全体国民的心情都要一并烧光。历史从未出现过这般寂静的一天,就像是虚无的无尽空白。玉音放送之后,皇居前立刻上演了一出临终疯狂的表演:部分将校军官意气用事,试图自杀。那之后陆陆续续有国民涌进广场伏地痛哭,如影般贴伏在白砂上的样子,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肃穆,仿佛人们被押上刑场、等待上天最后的审判。每个人都不停地无声抽泣。

  历史还从未出现过这般前途未卜的一日。虽说在“一亿玉碎”的标语之下,日本只有灭亡一途,但这句话至少还算一条可以探索的曲折道路。众人也还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在接二连三的空袭中东奔西窜。但是中午的警报,还有那随之而来走下神坛的人声,击碎了众人对他的期待,众人仿佛落入只有寂静无限蔓延的空白世界。举目所见,唯有废墟。这一天,在那废墟之中,大多数国民尚未真切感受到:只有克服粮食短缺等一切危机,才能在一个新时代中活下去。

  时近黄昏,无垠天空中燃烧的光焰渐渐熄灭,城市愈发寂静起来。

  然后,在那广漠寂静的一角,那件事发生了。

  夜色将近,这份寂静也波及到战前豪华洋馆林立的x町附近。

  四周已是荡然无存。四月中旬这附近曾遭受空袭,已完全看不出丝毫战前风景。地上瓦砾微微起伏,恰似刚结冰的海洋还保留着连绵的波纹一般。

  几小时之前,犹号大日本帝国的一个国家,如今已瓦解冰消,变成这般废墟。

  远处的国会议事堂建筑看起来宛如盆景中的玩具一般渺小,在它右侧,皇居的森林葱茏连绵,宛如低低缘附在盆景底部一般。

  暮色,先在地上暗暗堆积。

  瓦砾散乱,投下数重暗影,交叠在一起。灰烬开始散发出白天吸收的热气。有许多人在空袭中被烧死,他们的骨灰混杂在灰烬中。尸臭伴着热气散发出来,地上愈发黑暗。

  新鲜的热气,与空无一物的寒怆风景,并不相称。

  起初,那听起来像是从被黑暗覆盖着的大地深处传出的震动声。

  夜幕降临,没有灯光的废墟已不见人影。那时,只有一个穿着仿佛流浪儿、四处徘徊游荡的七八岁少年身处周边,听到了那异样的声音。也许是个家被空袭烧毁,无家可归的孤儿,衣着破得到处露出身上晒伤的痕迹,如同赤身裸体一般。荒凉的废墟中,那身躯甚至单薄得不如一片碎石。

  瓦砾一隅开始摇晃起来,发出阴森的声音。少年害怕得缩紧了单薄的身躯。那声音仿佛被葬于地底的众人返魂回神,破土而出,重返人间。

  没过多久,少年发现这声音并不是从地底发出,反而是从上方如瀑布飞流直下,于是他望向天空。

  废墟宛如荒野一般无边无际,太阳虽早已没于那废墟的尽头,但此时,天空尚余微微白光。

  此时,一架飞机闯入天空。广阔的天空中,飞机显得如此渺小,正如站立在无垠废墟上的渺小少年一般。

  转瞬间,飞机掠过少年上空。少年呆呆地站着,仿佛仰望着从幽暗湖底泛起淡淡光芒的水面,实际上就像是追随着爬行于水面上的豉虫的幻影一般,望着飞机的残影。

  这一天,少年尚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虽然看到众人听到广播后伏地痛哭的样子,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少年觉得那并不是敌军的飞机。

  虽然因距离太远,连机体有多大都不知道,但只有螺旋桨旋转的声音回荡在瓦砾中,在地上荡开一层层声浪。虽然他已不觉得是B29,但飞机掠过上空不久,就从飞机残影中落下了炸弹一样的东西。

  少年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就被飞机残影中突然滴落下来的无数黑点所描绘出的美丽图案给迷住了。

  那图案看起来就像是暮色渐浓的天空,陡然从小孔中洒下发光的坠露。

  发光的水滴,最初连成一线,在虚空中缓缓画出一道弧线,不久就漫散开来,宛如水中撒下一张巨网。

  然后,飞机上又洒出一条,中途如波涛般破碎……之后又洒出一条……

  少年曾在空袭中见过燃烧弹落下的样子。面对夜空中垂下无数细丝、遍落燃烧弹的样子,少年首先感受到的是美丽而非恐惧。如今,看到傍晚天空中飘摇而下的光亮水滴,他也感觉到了异样的美丽。那淡淡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无数萤火虫被自身光芒燃烧殆尽,残骸缤纷落下一般。

  不久螺旋桨的声浪渐渐远去,随着恢复寂静,它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如纺车般旋转落下。

  少年不禁伸手想接住其中一点,它像是要逃开少年的手似的,落入两三步远的灰烬中。在地上堆积的黑暗中已难辨形状的它,好像到处燃烧起来。就连少年也感到恶心,想要后退,身体却不受意志的束缚,向它靠近。

  少年蹲在一旁,惶恐地将它握住。

  他没有马上分辨出这是树木的枝条。枝条切成少年手臂长短,细长的叶子缠绕其上,到处都开着少年手掌大小的花朵。深红的花瓣重重叠叠,仿佛悬浮在幽暗叶影之中的样子,真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叫人感觉一碰这色如烈焰的花瓣,就会有热血一样的东西从指尖流入身体之中。

  枝上用线模样的东西系着白纸片。少年细细辨认,却还是看不出纸上写的是什么文字。只能勉强辨认出这并非日本的文字。散落于纸片之上的异国文字,是少年从未听过的奇怪语言,似乎是幽微彼岸的某人对他说话。

  这时候,少年周围落英点点。

  有花沉入瓦砾的深渊。

  有花混入埃尘,烈焰渐息。

  有花划破幽微,熊熊燃烧。

  那天午后,最后的火焰从燃起盛夏光焰的天空中降下,坠落在地,化作落英。

  少年想多拾些花,开始跑了起来。他觉得这异国文字与花的颜色想要传达给他什么信息。四月的时候,在这一带的空袭中,他失去了家中所有人。那之后的四个月,他独自一人徘徊在焦土上,活了下来。面对这个如同饥肠辘辘的野狗一般的孩子,大人们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都没有多余的气力照顾他。

  一个人,只凭着这样一副嶙峋单薄的身躯活到现在。如今终于有谁借花的颜色,从天上对他说话。

  少年东奔西跑,到处捡拾落花,仿佛想要多听几句天上对他说的话一般。

  飞机已消失在遥远的尽头,他却仍忘我地追寻着点点落英。

  少年什么都不知道。

  系在枝上的纸片里的文字,乃是法语“免罪符”之意——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为了赦免人类的罪过,教会发给每一个亵渎神明的人赎罪券。

  另外那花名唤夹竹桃——花朵吸收完盛夏毒阳的炽热后,自己也化作火焰燃烧起来。夹竹桃的花叶与树皮上有毒——那花色娇艳胜火,是准备燃烧尽生命的颜色。那样的毒性也决定了数小时之后,那终于活下来迎接战败的小小生命会在即将坍塌的防空洞角落里就此丧命的命运——

  少年还在东奔西跑。

  不久,那单薄的身躯就消失在某处瓦砾中,之后只剩下渐渐深沉的暮色铺满整片废墟。

  废墟上夹竹桃花到处燃烧,恰似广阔荒野上犹未熄灭的无数野火。

  就像是已然化灰的无数死者的生命余烬——

  又像是熊熊燃烧的业火。许多人历经艰辛,终于在废墟上幸存下来,这次一定要烧光那些人的性命。

  这不过是傍晚转夜的瞬间发生的事。

  像在等着最后一滴光亮的坠露落到地上似的,那花色与那火焰,都被埋葬在了突然降临的战败第一天那夜色深沉之中。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下午七时左右,那花似乎落到了东京相当多的地方。大日本帝国在这些花的陪伴之下就此土崩瓦解。宛如在战争这一历史的终章中写下的一首诗。

  撒花的是,距离东京数里之遥的厚木基地的一位特攻队队员。

  而且,那位特攻队队员也罢,厚木基地的司令官也罢,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花撒向东京的焦土上。

  玉音放送六小时后,有一个男人声音,自称是向厚木基地传达大本营的指令。指令中说,在机场正门放着六个麻袋,要把其中的花撒向东京上空。

  刚刚迎来战败的机场内一片骚然。前一天晚上尚有许多年轻人从跑道上起飞,飞向死亡。机场这一不断上演着极限状态下生死大戏的漩涡中心,突然迎来了战败。随着玉音放送,跑道已毫无意义,只是无限延长。只有夏日野草的影子,在跑道反射出的阳光中摇曳着。众人的心似乎也被这跑道的漫长吞噬麻痹。这条命令没有任何人质疑,立即遵照执行。此时晚霞已愈发灰暗,最后的特攻飞机就这样满载着花朵,从将无数年轻生命送上死亡天空的跑道,起飞了。

  那架特攻飞机回来时,已是夜晚时分,终于有怀疑的人出现。保险起见与本部联络之后,发现并没有下达过那样的命令。之后再问正门的卫兵,傍晚收到那条奇怪的命令之后,立刻有一辆卡车经过正门扔下装满花的麻袋。卡车在扔下麻袋时,速度只稍微减慢,很快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当中。

  没有人目击到卡车司机的样子,也没有人知道是谁以秘书般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夹竹桃枝和叶上都有毒。是不相信战败的疯狂爱国者,想要通过投毒的方式实现一亿玉碎的标语吗?——还是从枝上系着的免罪符考虑,是抱有批判战争理念的基督教狂热信徒,要求亵渎神明的国民自杀呢?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多半是哪个疯子毫无意义的恶作剧”,最后就以这样的猜测结束了这起事件,也不确定那个疯子是不是拿夹竹桃当毒药在东京都散播。

  东京都没有接到有人死于夹竹桃花毒的报告。战争虽然结束,那之后还有多人因为饥饿、生病还有负伤而死。没有人会回想起八月十六日早晨,有一位少年倒在废墟的某处防空洞中,手臂仿佛伸向照进半塌入口的清晨阳光。

  当然一部分无家可归的东京都居民,发现烧毁的废墟上到处是宛如烈焰余烬燃烧的点点落花。但随着战败的冲击如风一般过去,每个人都不得不想方设法维持每天的生命。

  站在那样的现实看来,花仿佛落入了几近脱离现实的遥远幻境。无论是从那花,还是从那纸片上的异国文字,没有人感觉得到少年听到有人对他说的话。在任何人眼中,那花都与焦土中的灰烬石块一般无二。

  第二天阳光也很晒。花就在那天里就枯萎了,纸片上的文字也消失在了尘埃中。

  虽然发现花的人当中也可能会有人能读法语,但即便知道免罪符,也没有人会感动于“罪”这一词语吧。比起无数反复杀戮的战争这一大罪,一人之罪未免太过卑微。花朵落在焦土上化为灰烬时,与花相关的一切也消失于那寥寥无几的数人记忆当中。

  饰有花朵与赎罪的一幕战败风景,就这样被当作历史巨变中的空白一页埋葬与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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