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完颜菲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梦见那个雕塑大妈在天上飞，拿着左轮手枪不断追击着仇人。仇人脸部蒙着黑纱，很像武林中的刺客。雕塑大妈连续射击，仿佛子弹永远也打不完似的，蒙脸仇人扭头用飞镖还击，似乎也没完没了。完颜菲感觉像在看不中不西的低成本电影，实在无聊。她大喊一声“二货”，突然睁开眼睛醒了。
曹盾还在电脑桌上忙活，完颜菲赶紧凑到他身边问道：“有什么惊人的发现？”曹盾说：“刚有一个线索，被你一声“二货”吓跑了！”
完颜菲这才知道说了梦话。她有说梦话的习惯，这习惯还成为警界广为传播的笑话。
“那你咋没给吓跑？”完颜菲有点不悦。别人在背后笑话尚可，曹盾竟然当面揭发，让她有点搁不住面子。且她的梦话只有女警察听到过，男警察里曹盾还是第一份。当然也不是第一次，毕竟在一个屋里住过。想到这里，完颜菲的思绪有点飞了。
曹盾一笑：“因为你说的没错。”
完颜菲迷惑了：“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个二货？”
曹盾摇摇头：“你多心了。我刚查看一些资料，发现卡洛斯是个不折不扣的二货！”
完颜菲：“卡洛斯？二货？”
完颜菲瞪着迷惑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曹盾嘴里说出来的。伟大的、杰出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朽的艺术家卡洛斯，竟然是个“二货”？
其实“二货”是啥意思，完颜菲和曹盾的理解不完全一样。百度词语里，“二货”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人特别傻。一层是傻得可爱。完颜菲理解的是第一层意思，曹盾理解的是第二层意思。表面看差距不大，实际上有很大区别。
曹盾说：“你还记得徐志摩雨中等彩虹吗？”
一句话，让完颜菲怦然心动。那是多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发生的一幕。当时完颜菲受王群山的指派，前去协助曹盾破解一个老人投湖自尽的案件。王群山说曹盾就在湖边，完颜菲穿过树林，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寿衣，似要投湖。她想大喊，又怕惊动老人，就悄悄从后面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抱住老人。
“老人家，请你想开点！”
完颜菲这才大喊起来。不料那人挣扎着缓缓转过身，完颜菲惊奇地发现，他并不是什么老人，而是面孔英俊的曹盾。完颜菲急忙松开手，一时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没想死。”曹盾说：“只想体验老人投湖自尽时的心态……”
完颜菲窘迫得差点投湖。她绯红着脸蛋：“你体验投湖自尽的心情无可厚非，可你干嘛染白头发，穿着寿衣？”
曹盾解释道：“染白头发为的是更像老人，在湖水里映照自己的样子，也许能回顾起漫长的一生。穿寿衣是因为那个投湖自尽的老人当时就穿着寿衣，我想体会一下他必死的决心……”
“那拐杖呢？”
“为了体验老态龙钟的样子……”
面对如此敬业的警官，完颜菲无言以对，只是觉得他很傻。她说：“不染头发、不穿寿衣，不拄拐杖，照样可以体会老人的心情，无非就是绝望和无助！”
曹盾笑笑：“对不起，这是我个人风格。”
“老人家要悬梁自尽，你还套上绳子，挂在梁上？”完颜菲不无讥讽地说。
曹盾说“也许会，干嘛不？”
看着曹盾固执的坚持，完颜菲有点生气。“那你接着体验吧，最好跳进湖水里，体验老人家鼻腔口腔进水、大脑缺氧、血管喷张、慢慢咽气的过程！”
完颜菲说完扭头就走，曹盾见势不妙赶紧追上去，连连赔罪：“对不起，开个玩笑。完颜警官，我请你吃晚餐！”
完颜菲和曹盾很快化解了刚才的不悦，一起在安静明亮的湖景餐厅共进晚餐。柔软的烛光映照着两人闪闪发亮的瞳孔，似乎传达着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有一阵两人几乎没有说话，静静享受着这种温馨的朦胧。
“刚才，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曹盾终于打破寂寞。
完颜菲说：“没错。要是每个案件你都去体验，办案时间岂能保证？”
曹盾笑笑说：“不瞒你说，这习惯是我师傅教的。”
“师傅？你说的是王局？”完颜菲有些吃惊。
曹盾点点头：“对，我只学到了皮毛。王局曾经披着虎皮，在老虎出没的东北原始森林里，查办老虎袭人的案件……”
完颜菲无话可说，王群山是曹盾的师傅，也是她的偶像。她不能觉得王群山的行为犯傻，自然也就不能觉得曹盾犯傻。
“换个话题吧。”完颜菲说：“你一直都这么二……货吗？”
完颜菲脱口而出，说出曹盾是“二货”的话。此时她方寸有点乱，一是曹盾的话无懈可击，她找不到恰当回复的言辞。二是曹盾的目光炯炯有神，简直就像看着心虚的犯人。所以她直接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他以为曹盾会恼怒，没想到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曹盾说：“对，有时候我确实有点二，还那个货！”
现在轮到完颜菲难为情了：“对不起，恕我口误……”
曹盾摆摆手：“不要紧。在我的理解里，二货是傻得可爱！这就是你对我的印象？”
完颜菲觉得曹盾在转化自己的尴尬，意识到他智商很高。或许，他想借机跟自己套近乎？
“确实傻得……可爱。”完颜菲说。
“狗熊所见略同！”曹盾忽然大声说。
完颜菲莫名其妙：“什么狗熊？怎么个略同？”
“走，我们到天台上透透风！”
曹盾忽然提议。完颜菲无法拒绝，懵懵懂懂跟着他走了出去。桌子上还剩着一半的食物。
六
湖景餐厅的天台很宽大，凉风习习。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湖面，湖上似有几只夜游的行船，灯影冉冉。湖水冲击岸边的声音一阵阵传来，悦耳动听。
完颜菲和曹盾站在天台栏杆前，扫视着湖上夜景，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说吧，什么狗熊？怎么个略同？”完颜菲接着刚才的话头。
曹盾却说：“面对如此美景，我们就别扯闲篇了。”
完颜菲说：“工作时间以外，必须扯扯闲篇，可以缓解压力。”
曹盾见完颜菲穷追不舍，就把双肘靠在栏杆上，扭过脸看着完颜菲：“你真的想听？”
完颜菲也把双肘靠在栏杆上，扭着脸说：“我洗耳恭听！”
曹盾说：“好，我给你讲个徐志摩的故事！”
完颜菲本想阻止他岔开话题，但她对徐志摩和林徽因很感兴趣，就转念决定让他说下去。“好啊，你不会讲才子佳人吧？”
曹盾说：“今天只讲才子，不讲佳人！”
完颜菲说：“快讲，我都等不及了！”
曹盾清清嗓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徐志摩在剑桥大学时，有一天赶上下大雨，别的学生纷纷跑到教室里躲避。唯有正在教室里读书的徐志摩，忽然发疯似的跑出去，站到桥上淋雨。同学们透过窗户看见他的举动，都说他是傻子。徐志摩在雨地里大喊大叫，自得其乐。后来有同学问他，你在雨里干嘛？徐志摩说，等彩虹啊！雨后总会有彩虹出来的！”
听到这里完颜菲笑了。她看着曹盾手舞足蹈的样子，恍然觉得他就是徐志摩。她心里说：“冒傻气，跟徐志摩一模一样！”
曹盾讲完故事看着完颜菲：“怎么样？有意思吗？”
完颜菲撇撇嘴：“意思不大。他看见彩虹了？”
曹盾：“好像那次没有。不过在英国，雨后出彩虹常有。”
完颜菲摇摇头：“在中国雨后也出彩虹。你说他图什么？淋出毛病咋办？”
曹盾一板一眼地说：“按照林徽因的说法，他图的是诗意的信仰。”
“什么是诗意的信仰？”完颜菲追问。
曹盾说：“也许就是诗人追求的超凡体验、极致浪漫吧！”
完颜菲对曹盾这句话很有感觉。她起初觉得曹盾不过是卖弄噱头，忽然觉得他身上透着许多警察不曾有、或者不会有的文艺气质。那是一种生命悦动、灵魂飞升的超然感觉。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被曹盾深深吸引了！
此后，他们相约一起到处去看彩虹。只要夏日里下雨，他们马上就会开车出发，去最辽阔的草原、最恢弘的大海、最险峻的峡谷、最磅礴的瀑布……他们看见了很多彩虹，不一样的彩虹。
完颜菲脑子里回闪着一个个浪漫的情景，激情汹涌。但很快就陷入低潮，因为他们并未走到一起，不久后就分道扬镳。那是一段颇不愉快的回忆。完颜菲不愿再想，看着曹盾忽然说：“你还没讲，卡洛斯怎么是个不折不扣的二货？”
曹盾笑了：“给你讲个故事。卡洛斯平生三大爱好，雕塑与绘画、酒、女人。他作画和雕塑的时候，喜欢光着身子，裸体操作。随时拿起酒瓶喝几口。经常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发挥最佳。这就难免弄得一身都是颜料，头发、脸上、前胸后背、胳膊大腿，花花绿绿，瞧不出人样。有时候，一些女粉前来参观。卡洛斯故意站在墙角不动，那些女粉没发现卡洛斯，七嘴八舌谈论着他的作品。忽然有个女粉发现墙角的雕塑，惊呼起来：这件艺术品太逼真了！所有女粉围拢过来，对着卡洛斯的裸体指指点点，赞赏一番。一个女粉富豪忽然大喊：我要买下这件艺术品！不料引起哄抢，一群女粉全都扑上去，争抢卡洛斯……结果，不用讲了吧？”
曹盾看着完颜菲，眼里透露着一丝猥亵的呲光。完颜菲想谴责，又觉得无从谴责。也许只是自己看出那丝暗示，万一冤枉了他，岂不弄巧成拙？
“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吧！” 完颜菲还在分析曹盾眼里的呲光，却被一句话突然打断。
福伊特端着两杯咖啡，递给曹盾和完颜菲。二人不好拒绝，接过来喝着。曹盾问：“福伊特，你还没睡？”
福伊特说：“睡了一会儿，没睡踏实。”
曹盾说：“在想案子？”
福伊特说：“满脑子都是。”
曹盾说：“你想到了什么？”
福伊特说：“我想到三个问题。一，卡洛斯在创作雕塑女人的时候，那把左轮手枪为什么要用真的？”
完颜菲说：“据说卡洛斯为了真实。”
福伊特说：“做得逼真也可以啊。”
曹盾说：“有道理，接着说。”
福伊特说：“二，那把手枪停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会正好对准卡洛斯，而不是别人？
完颜菲说：“雕塑大妈是固定在底部轮盘上的，又设定的机关自动操纵。转了360度，恰好对着卡洛斯。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刻意，你以为呢？”
福伊特摇摇头：“我暂时回答不了。”
曹盾说：“好问题，接着说。”
福伊特说：“三，那颗真子弹从何而来？”
完颜菲说：“这才是案子的关键。”
曹盾说：“福伊特警官，你真是动了脑筋。这三个问题也在我脑子里打转。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三人分工合作，每人调查一个方面。你来第一个，我和完颜警官来第二和第三个……不过，我们必须先顺着下午刚理清楚的三根藤子摸下去，再解决三个疑惑。先摸排，后分析！”
“遵命长官！” 福伊特忽然敬礼，转身离去。
完颜菲看着福伊特的背影，问道：“你还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
曹盾说：“那我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调查第二个，还是调查第三个？”
完颜菲被他调皮的口吻弄得没脾气，愤愤地说：“你就是不想让我好好休息！”
完颜菲扭着屁股走了，曹盾看着她的背影不禁一乐：再严肃的女警官，走起路来也是随风摆柳，婀娜动人！
这一回，曹盾眼里真的露出有些猥亵的呲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