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夏岚自幼聪明好学，人长得端庄秀丽，知礼懂事，我很喜爱她。夏岩参军后的第二年，夏岚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学校领导，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还有单位的同事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表示了祝贺，那时，难得的欣慰和振奋曾使我一度享受着精神的愉悦。可是欢快的心情很快消失，忧虑又让我愁肠百结。
尽管我极力掩饰，自身的处境却让我深为忧惧，在不同场合上强撑笑脸。
那年的八月三十号，我和郑岭霞送她去大学。按理说这是件十分快乐的事儿。可是我的心情却截然相反，一路上无意浏览车外的风景，和她母女俩的交谈没有兴趣，郁闷的心情在胸中绕迴，我察觉到郑岭霞的脸色布满激动的红晕，夏岚离家求学，精神既兴奋又不安，而自己却显出萎靡不振，我尽量提示自己调整情绪，努力挤出脸上的笑意，让孩子高兴地读书去。不能让她们的欢快受到我的影响，即使再困苦，也要尽到父亲的责任。
望女成凤，是做父母的共同心愿，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家长们谁不付出关爱。孩子的优秀，谁不喜在心头，乐在眉梢。孩子给家长们带来的荣耀，那个不心满意足，面对争光的女儿，我有着自惭形秽的感受。她为了准备高考、昼夜苦读、废寝忘食，思想上有压力，那时我应该给她更深切的爱和帮助，常陪在她身边，放松她的精神，给她以动力。然而很少有这样的事。她读书到深夜，我还没有回家，曾多少次，我轻声进家后，看见楼上的灯亮着，她趴在桌上劳累地睡着了。心疼她，恨自己，暗下决心，今后一定早回家，为女儿做些什么，可还是没有做到。我那时身心不在家中孩子的学业上，昼夜间都为了自己的慌乱行为，郑岭霞和我吵架，骂我太不像话，我向她立誓，除工作外我都在家。说的话又做不到，编着理由不回家。我为此痛苦过，为自己的意志软弱而悔恨，心情十分纠结。高考期间天气闷热，多少家长在校门口外等待着孩子，问候一句递上一杯水擦一下脸上的汗水，温暖孩子的心灵，支持孩子的努力，抚慰孩子的不安，这是人间的真情至爱。考场外，郑岭霞坚持站在家长的行列里，冒着酷暑迎接夏岚。每天准备清淡的饭菜、怕孩子上火影响考试成绩。在考场我因心不在焉总是匆忙来去。甚至在家里和孩子讨论考题时都不能集中精力，想起来那时的情景，真是没脸见人啊！夏岚感觉到我不像她妈妈那样支持她爱护她帮助她。在这关键时刻，缺少父亲的关爱，曾有过怨言，听了她的话，看着她充满怨气的神情，想着她此时的心境，我脸红了，低头不敢看她那纯净的双眼，孩子不计较长辈的缺失，可当大人的怎能面对责问呢？当夏岚激动地给我说她的高考成绩时，我高兴了一阵后羞愧和悔恨让我流出了眼泪，百感交集啊！
在火车上看着夏岚纯洁的脸庞和喜悦的状态，深深的自责和无法排遣的忧虑使我低头不语。
借此机会，我们在京城游览了景点。早上起床后，她们母子二人便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繁华的街上吸引着她们的目光，坐车、步行、买票，俩人都兴高采烈，而我却无力懒散。一家人旅游很有意味，我却感觉不出来，昆明湖泛舟，北海白塔的巍峨，故宫的博大深厚，给游人们以欢乐，惊羡仰慕。郑岭霞夏岚沉浸其中，目光惊喜，留恋观赏、满脸喜悦，我跟在她们后面提不起精神和兴趣，每到一处她们都抢着合影，我勉强而为。有几次看着她们高兴的样子，我的心猛地沉一下，陷落到惊悚里，她们要是知道我的处境，会怎么办呢？还能有快乐吗？我变得浑身无力，脚步迈不动。她们俩不停地召唤我才能跟上她们。郑岭霞嗔怪我，说我像是丢了魂儿。夏岚跑过来拉着我的手，给我鼓劲儿，还买饮料喝，看着她们汗津津的脸和兴奋的眼神，我慌忙掩盖自己的苦楚，努力和她们走在一起。照片留下了她们美好的瞬间，也记录了我的真实心情，有几张是我和夏岚的合影，她挽着我的胳膊，依在我身旁，脸上的表情亲切、甜蜜、幸福。我的眼睛失神，面色漠然或没有表情，我后悔该打起精神来，哪怕是挤出点笑容也好啊！这是她长大后父母间的第一次合影，背面是如画的景色，相片上却显出我的冷淡。
离家读书牵挂着每一位父母的心。她们要开始独立的生活。即使有这个能力，也是放心不下的。我们去商店购买生活必需品，郑岭霞心细想得周到，光怕遗漏，做母亲的总是担心，该买的都买了，装了一大包，我不耐烦，那么多细碎的东西，挑来拣去真麻烦。不知当时我怎会有这想法，缺乏主动性，还嫌时间长，身上累。这让我想起夏岩、夏岚他们小时候的情景，我每次外出，时间紧张、劳累，多拥挤都不能影响我给他们买图画书、玩具、小食品，还有好看的衣服和礼品，那是一份天然的父爱。回家后，看见她们快乐的样子，心里会有难以描述的甜蜜。现在，想不到感情上因长时间的压抑会这般麻木，她们母女俩买东西，我站在那里只会发呆。
我有许多话要对夏岚说：离开父母后，怎么读书学习，团结同学，尊重老师。怎么对待生活中遇到的困难，怎么培养自己的人品，树立正确的思想。做父亲的应尽到这个责任。晚上，想了好几天的话，竟变成了几句空洞的语言，草草地说了几句，也不管夏岚听见没有就不再说了。郑岭霞不高兴，当着孩子的面责怪我，说：送孩子上学校的事多重要，你看你是个啥态度，满不在乎的，你是咋想的！我的心里难受，她们不知道，我又说不出口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送孩子的，觉得可怜又委屈。我和以前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只是我生活的环境让我变样了。我们曾数次当着孩子的面吵架，给她造成思想上的阴影，现在就要上大学了，还能让她不高兴吗？我立即振作起来，就是做一下样子也要强装高兴起来。当时，我觉得自己的笑容真勉强！
学校门口，彩旗飘扬，标语醒目，音乐激荡，到处是欢迎新生的热烈气氛。学校气派壮观，教学楼、图书室、宿舍楼，体育场实验室等、高大敞亮，各种花卉草坪把学校装点成醒目的绿色家园，我望着这所名校心想，夏岚就要在这里读书了，盼着她能取得好的成绩。
报到签字填表在学校设立接待处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和学生在那里办理入校手续，接待人员的笑脸热情耐心，和家长们的焦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正是金秋季节。这里是一派忙碌、欢乐、祥和的氛围。
我暂时忘掉了一切，和她们母女俩一起办理入学手续，领取相关物品，有些紧张地忙起来，要办的事有好几样，我们便分头行动。物品分别在三个地方领取。我跑过来走过去，和无数个家长们一样，步履匆忙，满头是汗，依次领取。夏岚宿舍在六楼，上下时气喘吁吁，但身上不觉得累。操着各种口音的家长都在东奔西忙，可是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欢悦的。我走在人群里，感受这种场合里面浓重的亲情。是啊！每个家长不都是为了孩子们忙碌吗，呵护他们的成长，关爱他们的一生，希望他们幸福！想起自己，顿觉黯然，我还能照顾孩子多长时间？她这时正需要家的温暖和父母的支持，一旦我不能尽责，孩子该怎么办？我的脚步慢了，两腿发沉，茫然地迷失在穿梭的人流中。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喊叫几声。
宿舍里，家长们帮着孩子整理床铺，互相间有礼貌地问候，我眼睛发热，心里难过，看别人的孩子多幸福，她们一定家庭美满，没有忧愁，生活愉快，而我女儿夏岚因为父亲的原因会失去现在的幸福，承受不该的精神痛苦。走出宿舍靠在墙上，我赶紧擦去眼角的泪水。这时我听见郑岭霞夏岚和其他家长、学生们的谈笑声，更让人受不了。
我听夏岚说：当天多数家长们都没有返回，住在附近的旅馆里，为的是安抚孩子离家后的孤独和伤愁。看到她们的身影夏岚心里特难过，虽然她理解和不计较我们的匆忙离去，但是她自己一人行走在校园时还是觉得孤单和忧伤。
我被阴暗的生活所迷乱，不能自拔，无时不受它的影响，更被一种无奈的挣扎所支配，心思全然不顾及孩子。那时我是急于要回家的。
中午，我们在校外的饭店吃饭。回校路上，夏岚眼神发呆，紧闭嘴唇，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我和郑岭霞也被离别的情绪所影响。正走着郑岭霞问我要不咱住一天再回去！夏岚急忙接过话：爸爸，你们明天再回去吧，眼色里流露出企盼，我何尝不想陪孩子。离家这么远，她还不习惯，正需要父母的帮助和安抚，可那会儿竟然没有说话。到了校门口，我说单位里还有工作得赶回去，想来你能理解。再说你已是大学生了，要树立自己的独立意识。这话语真是苍白无情造作，我这是找借口。尽管这样，夏岚怕我们不高兴，还是强打起精神，做出愉快的表情，我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夏岚拉着妈妈的手，不肯松开，郑岭霞的脸颊上早已挂满泪水。我正准备上车，女儿拽我的衣袖，对我笑了一下，似有好多话要说，我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说了句：记着一定要努力学习，向她笑了一下，便上了车，车开了向前行进了几十米后，我不由自主地回转身，只见夏岚还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我们乘坐的出租车。不停地用手背擦泪，那情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流饮泣，几欲出声。
在车站，郑岭霞又一次对我发脾气，我忍受着她的责骂，编着各种理由哄她，但内心忘不掉夏岚在校门口的身影。当时真后悔，该多留一天，为什么要留下这终生憾事呢！候车室里我陪着郑岭霞说话，同时也接受着亲情的责问。
几年来，这件事不断浮在眼前，每次都让我追悔莫及，虽说是生活中的细节，但是它承载着父女间的感情。对父母而言，哪怕是细小的欠缺，都会心神不安的。我常想：这件事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夏岚从小就让人喜欢，聪明伶俐，美丽灵巧、善解人意。上学后学习刻苦认真、求知欲强，一直是三好学生。每个学期都有奖状，各方面表现优秀，我们高兴，邻居的都夸赞。每次家长会上，我坐在家长位上都感到十分自豪，她很少惹大人生气，从不乱花钱，不挑拣衣服，不向父母乱发脾气，她给了我无限的慰藉，上初中那年，我血糖增高、夏岚虽不了解是什么样的病，但从我和郑岭霞的交谈中，觉察到父母的忧虑。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到新华书店买了本专治糖尿病的书，书名叫《糖尿病指南》，拿起这本书，不仅增添了医治勇气，还深感到女儿的一片孝意，这让我好几天里都挂在心上，很高兴了一阵子。
上高中后她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学习上表现得更加勤奋，每天晚上都是我们催促后才睡觉，数不清有多少次睡在桌子上。高考成绩是全县的文科状元，我们家成为全县城的关注焦点，一时间街巷热议，亲朋夸赞，同事祝贺。显耀了我的门庭，为父母增光添彩。
可叹的是，我难以分享这份荣誉和欣慰，在眼下恶劣的处境里，除精神上的痛苦外每天的应对使我疲惫不堪和焦急，加之对今后个人的命运和全家人未来的担忧，我的精神难以振奋，面对女儿的优秀，羞愧心折磨着我。在祝贺夏岚的宴席上强颜欢笑，故作平静，勉强举杯，这种体会难以表述。在表面上还要让人看不出来。精神僵化，毫无表情可言。
后来，夏岚多少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她力劝我要我为这个家着想。在发给我的短信上说：全家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中，你应好自为之。这句话振奋着我，可是为时已晚，处境已难以挽救。夏岚不断地鼓励我，让我坚持下去，努力好起来，但我再也不能实现孩子的愿望了。
夏岩回家后，我就盼着春节的到来。夏岚要回家过年。这样，一家人可以再过一个团圆年，然而，一切事儿都不能按照个人的意愿去做了。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我已进入另一个生活状态里了。在痛苦的挣扎中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落魄的人已驾驭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段经历，隐藏着我难以言说的愧意和痛苦。讲完后鲁青林和孙红英似乎并不完全理解我的心情，但是我的神情告诉他们，它折磨着我使我心境难安。因我沉默不语，休息时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床上很长时间，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