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到工厂去

  没完没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仍然在继续进行。同学们普遍产生了厌烦情绪。年龄都老大不小了,就这样你斗我,我斗你,在学校里瞎折腾,何时才是尽头? ‘文革’伊始我与好友刘炳君同学的观点就是对立的,他参加了山大兵,我参加了山大主义兵。可是,当‘文革’进入到当前的打内战时期,我们两个反而有了共同语言。我们都深深地感到“文革”好像搞乱套了,大学处于无政府状态,大学生的这种闲散生活也实在是太无聊了。

  为了打发时光,我俩经常沿着山大周围的农村小道转悠来转悠去。有时转悠到洪家楼教堂附近,在过街楼下有一家卖‘高温肉’的小酒馆。高温肉价钱便宜,我们就买上一盘高温肉,一人二两白酒,借酒消愁,边吃边喝边发牢骚,排解心中的忧闷。像我们这些在校‘贫困生’实在耗不起时间,早就巴不得快点分配了,好挣点钱养活自己和照顾家庭。我们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逍遥派”了。

  ‘主义兵’被王效禹镇压下去了,学校里又冒出来一些其它名堂的造反派。造反派头头们也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争权夺利,‘文斗’发展成了‘武斗’。毛主席在接见红卫兵头头时指出,红小兵犯错误的时候到了。

  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号召青年学生要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也是为了逃避学校的混乱局面,我和刘炳君等三位同学去济南机床五厂(当时在黄台车站对面)参加劳动,自觉地走与工人相结合的道路。

  济南机床五厂的前身是济南制锨厂。工厂的规模很小,在一个大车间里既有制锨生产工序又有制造车床配件的生产工序。我选择了最脏最累最不安全的制锨铡板岗位,另两位同学一位学车工,一位学划线。

  铡板机打开以后,就不停的上下运动,差不多每秒钟上下铡板一次。铡板完全靠人手操作,两手抱着一米多长的板条,铡一块,往前推一下,再铡一块,再推一下。铡完一块板条,再起身取来一块板条。这个活很简单,可是又脏又累又不安全,常常弄得一身铁锈,累得直不起腰来。

  我们在工厂里上班,跟着工人执行“三班倒”。怕影响同宿舍的同学睡眠,怎么办?反正都不上课了,于是我们干脆搬到教室里去睡。我们把课桌并在一起做床,半夜里下班回来,简单地洗刷一下就爬到桌子上去睡觉。我们一心想通过吃苦来磨练自己的意志,体验一下工人阶级的生活。


  十二、工宣队开进学校

  一九六八年秋,学校进驻了工宣队,组织学生批判刘邓路线(刘少奇、邓小平路线)搞什么“早请示”、“晚汇报”。所谓“早请示”,就是早上起床后,以班为单位站好队,人人手持毛主席语录,由一人带领大家一起呼喊:“祝愿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我们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所谓“晚汇报”,就是全班同学集合在一起,由工宣队总结汇报一天的“革命工作”成绩。

  形式主义的东西越来越泛滥,越来越升级,以至于发展到一日三次“饭前请示”,每次到食堂去吃饭之前,全班同学要集合在一起,由一人带领呼喊:“祝愿我们的伟大领袖……”走到食堂之后,食堂也暂不开饭,等待大家聚齐,再一次进行“饭前请示”。你想,我们又不是和尚,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整天价和念经一样,干这些十分无聊的事情,心里还能不烦吗?常言道:“闲饥难忍”,饭前一个个饿得心里发慌,哪有什么心思搞“请示”、“祝愿”!为了发泄烦闷,同学们手拿调羹、筷子一个劲地敲盆打碗,一阵阵地起哄,催促炊事员快点开饭。这时,食堂大厅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乱哄哄的,说话都听不清。时常急得炊事员跳到柜台上去大喊大叫:“大家注意啦!现在我带领大家进行请示,祝愿我们的伟大领袖……,永远健康!”话音刚落,敲盘子砸碗声响成一片。当时,不请示是不能吃饭的。

  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同学们对“请示”、“汇报”一开始还做得比较认真,时间久了,这种简单、机械、毫无意义的重复,使得大家产生了厌烦情绪。本来是以班为单位的活动,改成了以宿舍为单位进行,不久又改成几个人一组进行,最后变成了单人进行。其实,单人进行就是不做了。有人看见时,就在毛主席像前念叨几句;没人看见时,就谁也不请示了。

  在封建社会里,见了皇帝才下跪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们见不到毛主席,却要一天三时“请示”、“汇报”,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有谁不烦呢?而且,形式主义的东西泛滥成灾,唱什么“忠”字歌,跳什么“忠”字舞。不管是打电话,还是进商店购物,开口就得先“祝愿”,要不就得背一段“语录”,否则,电话那端就不讲话,售货员就不理睬你。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可笑可悲,可是当时那才是十分‘革命’的表现呢!

  整天不上课闹革命,哪有那么多“命”好“革”?进驻学校的工宣队成员也觉得在学校里呆得无聊。有些工宣队成员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进工厂当了工人的,他们现在倒成了“领导阶级”,而考取大学的同学却成了“被领导阶级”,这连工宣队员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大部分工宣队员对我们大学生都很客气,说话也很谦虚;只有个别人不知天高地厚,吆五喝六,装腔作势,俨然像个上级派来的领导干部。记得有个年轻的工宣队员有空就往大学生宿舍里跑,虚心地向大学生学习安装收音机的知识。


  十三、跟着白师傅学电焊

  还好,工宣队安排我们进工厂劳动锻炼了,我们几个被安排到济南向阳化工一厂。当时,这个小工厂位于大明湖畔附近,生产银粉,主要是供给制造飞机的企业使用。(早已搬迁至济洛路)工厂里只有一个球磨车间,电焊在室外场地进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L形二层办公小楼,我们就住在二层的一间大屋里。陪同我们下厂的,还有年级政治辅导员颜世坤老师他本系毕业,刚留校不久。颜老师为人随和,面带笑容,见了我就笑呵呵地说话,像个老大哥一样可亲。

  我们在这个厂里除了参加劳动,还参加他们的集会、“早请示”、“晚汇报”等活动。这时,报纸上已经把我们这些大学生定性为“在十七年旧教育路线的毒害下成长起来的大学生”、“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社会上有人开始称我们是“臭老九”了。文革期间,奉行的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思想路线,就连我们这些在红旗下长大,接受共产党的教育十七年的青年知识分子,竟然也弄成是“资产阶级的”,也成了被革命的对象了。明明是自己的孩子硬说成是让别人培养坏了。这岂非咄咄怪事?!

  在工厂里,我被安排跟随一位姓白的师傅学电焊。她年龄比我小,只有二十岁左右,留着短发,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爱说爱笑,热情大方。她除了完成自己的生产任务之外,就手把手地教我怎样打火,怎样防止假焊,等等。不知为什么,厂里有人告诉我,说她家庭出身不好。意思是少与她说话,免得受到不良影响。我就奇怪了,进工厂不就是学习他们的优秀品质吗?不是接受他们的“再教育”的吗?不交流怎么接受再教育呢?那个时代的有些说法和做法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向阳化工一厂是街道办的一个小厂,厂里的职工不多,总共不过几十口人。厂里就只有一个大车间,工人们劳动、学习和集会都在这一个车间里进行。下厂不久我就发现,在开会或学习时,有一位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总是挨着我坐,还时常羞答答地主动跟我说话。有一天,她悄悄地跟我说:“郭老师(济南对一般人都尊称为‘老师’),把你的《毛泽东选集》借给我看看好吗?”我点头表示欣然同意。过了两天,当我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时,她独自一人走进了我们的宿舍,把借我的《毛选》还给了我,还用眼神示意书里夹着东西,她神色慌张,两颊绯红,放下书转身就跑出去了。

  她走后我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愿意和我交朋友,还有约会的时间、地点。看过纸条,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心里有些发慌,赶紧把纸条收藏了起来。看来,她真喜欢上我了,想与我交男女朋友。那个年代,约会就是交男女朋友。遗憾的是,她不知道,我早就有心上人了。在我的心里只有青岛那位女同学,因为当时规定在校大学生不允许谈恋爱,我们只好保持着一般的通讯联系。文革大潮的到来,使我们暂时失去了联系,可是我的心里却一直只有她。与我接触的女孩,有些也使我产生过好感,但是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谈恋爱的念头。

  前不久,安丘卫校我妹妹来济南串联,我把她安排在数学系一位女同学宿舍里住。我与这位女同学是老乡,她对我妹妹特别好,生活上跑前跑后关怀备至。我妹妹回老家时,她和我一起有说有笑的把妹妹送到黄台火车站。从黄台站返校时已是半夜时分,那时从黄台到山大新校是一片荒野,只有一条人行小道。在返校的路上,我担心她害怕,让她走在我的前面。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走回到学校,路上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这位女同学,个头不高,朴素大方,在班里任团支部书记,素质高,长得也秀气,她给我的印象很好。假期里,她回老家曾去县城找过我妹妹玩,传达对我的好感,但是我丝毫没有动心。我年轻时感情就是那么专一。

  现在又碰上了这个像中学生一样的女工,怎么会让我动心呢?再说,文革期间人人阶级斗争的弦都绷得很紧,什么“家庭出身”,什么“社会关系”,都得查得一清二楚了才能交往。谁敢随便交女朋友啊?遇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办?我日后怎么面对她?我胆小怕事,就怕闹出什么风波事来不好收拾,想来想去还是靠“组织”,找颜世坤老师谈谈。

  我找到了政治辅导员颜世坤老师,毕竟他比我有社会经验,就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告诉了他,他笑着对我说:“呵呵!我们学校有规定,在校学习期间不能谈恋爱。这样吧,你见到她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像平常一样对待她就行了。”可是,从那天起一直到离开这个工厂,见了她总是感到不对劲,她也是面色绯红,显得很不自然。在那个时代也只有这么严肃地处理这个问题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对不起人家。不管怎样,人家的感情是还纯真的,这样置之不理,有些对人家不尊重,应该给人家解释一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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