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海边上的哭泣声
一九五九年我考进了本校高中,住进了学校的宿舍。三年爬吊铺睡觉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从此,我告别了那阴暗潮湿、臭虫横行的‘黑暗世界’,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学生宿舍。
我与王明启同学床挨着床,相互交流十分方便。那时在学校里住校的学生并不多,因为“大跃进”之后,城市就不再招收农村学生了。现在住校的农村学生都是五八年之前考入初中的。当时,全市的归国华侨子女都集中到了青岛一中读书,他们和我们这些农村学生住在一起,全校住校的学生也不过百十余人。
我们的宿舍好像是带走廊的一排教室。每个大房间的周边都是排列整齐的木板床,一个学生一个床位。离宿舍不远就是洗刷间,洗刷间里周边全是水龙头。早晚在那里洗刷或洗衣服,简直太方便了!住宿条件改变了,我从内心里感到十分快乐。生活也有规律了。每天晨起我沐浴着旭日的光芒,欣赏着蔚蓝的大海,漫步校园树下,放声朗读俄语单词和课文,心里有说不出的爽快。
读过俄语,我便到下面操场里跑步锻炼身体。中午能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傍晚在校园里散步休闲。晚自习之后,洗刷完毕,就躺在床上先听一会儿广播,然后睡觉。当时,我们听的是“矿石”收音机。一副耳机和一块矿石就可以了。青岛电台离青岛一中不远,声音十分清晰。记得主要是听吕剧、相声和音乐。记忆比较深的是,吕剧‘李二嫂改嫁’“姊妹易嫁”、侯宝林的相声和郭兰英的音乐会。记得当时同学们在一起议论郭兰英的音乐会时,丁源池同学还与我开玩笑说:“郭兰英是不是你姐姐呀?”我风趣地说:“是的,一点不错,还是我亲姐姐呢!”进入高中的我,已经融入班集体这个大家庭了,思想也活跃多了。除了穿着破旧之外,与城里的学生已经差别不太大啦。
一九六零年秋天,姐姐升入初中二年级。她一直住在三姥爷家,三姥爷家生活比较富裕,解放前三姥爷和人家合伙开了一个纺纱厂,解放后划成了资本家。虽然政治上抬不起头来,但是他有专业技术特长,是厂里的技术权威,相当于现在的总工程师,所以他的工资待遇比工人高出了许多。他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我大姨已出嫁,二姨初中毕业就工作了,三姨和我姐姐同岁,她们都到了谈婚论家的年龄了。
二姨正在与一位姓赵的海军军官谈恋爱,本来谈的好好的,不知什么原因,二姨非要和姓赵的分手不可。这可急坏了我的三姥娘,她觉得这位军官人品不错,闺女随意跟人家分手有些愧对人家。于是就想出了一个歪主意,想让我姐姐顶替二姨嫁给那位姓赵的军官。
论说她这也是好意,三姥娘看到我们家里太穷,供两位中学生上学确实太困难了,反正姐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嫁个军官,初中毕业再找份工作,还可供给弟弟上学。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三姥娘把这个想法透露给了我姐姐,姐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答复是好。姐姐在青岛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了,她想听听我的意见。
周末的傍晚,天上乌云密布,海风带来了一丝秋天的凉意。姐姐来到我们学校找我,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跟我商量。我们默默地走出青岛一中的大门来到前海崖,找了个石凳子坐下来。姐姐很难为情地把三姥娘的意思给我说了一遍。我听了以后感到愕然,头顶突然间有些发懵,不知为什么一股无名火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心想:“三姥娘怎么会这样处事呢?!我姐姐还正在上学呢,怎么能顶替二姨嫁人呢?”我斩钉截铁的说:“这可不行!咱家里穷,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们。人穷志不穷,你还得上学,不能误了自己的前程!宁愿我不上学了,我拉地排车挣钱供给你上学,也不能让你走这条路呀!”我刚刚说完,姐姐就放声哭了起来,姐弟俩抱头大哭……天已经黑下来了,海天一片黑暗,海风越来越大了,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扑向岸边的礁石,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大海也在陪着我们姐弟俩哭泣!
姐姐采纳了我的意见,没有同意三姥娘的‘代姨出嫁’的主意。她向班主任老师反映了这件事后,班主任很同情我姐姐的处境,就让我姐姐从三姥姥家搬到学校去住了。回避了三姥娘提出的问题,依然在青岛七中继续读书。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无绝人之路,山东省卫生干部进修学院在全省招收五年制大专班,青岛七中有推荐名额。姐姐的班主任根据学习成绩和实际表现,破格推荐保送了我姐姐。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一跃而成了大专生,这有多么幸运啊!我姐姐遇到贵人啦。一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半宿都没有睡着,转念又想,姐姐去了济南,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青岛了,心里不觉又感到有些孤单和凄凉。
送别姐姐的那天,青岛大雾弥漫,初秋的夜晚,潮湿的海风吹透了我那单薄的衣衫。送姐姐进车站之后,我隔着栅栏呆呆的望着那即将开动的火车,心中感慨万分,直到火车鸣叫着远去,我才回过神来,一阵心酸涌向心头。在返校的路上,不由得觅诗一首,以记载当时的心情。
九、操场上晒海带
从我上高中开始,学校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全国上下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给全国人们带来了一个灾难性的‘困难时期’。‘大跃进’期间,有一些领导人头脑发热,胡吹乱旁,胡说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国民经济“十五年赶超英国”,大家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等等。
家乡成立了人民公社,全民总动员搞大炼钢铁,凡是家里的金属制品或配件,门鼻子、箱子挂鼻、铁勺子、锅铲子统统砸了交上去炼“钢铁”。村里还成立了公共食堂,全村人都吃大锅饭。几个村联合成立了“共产主义小学”,我妹妹需要到外村去上“共产主义小学”,食宿在校,不能回家。我母亲已年过半百,也得跟随全村的百姓昼夜往公社驻地搬运砖块。
据我母亲讲,那时没白没黑地向赵戈庄运砖块,赵戈庄是公社驻地,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地。远路无轻载,一个人一次只能搬几块砖。有一天夜里,在运砖的途中我母亲由于疲劳过度迷迷糊糊地倒在路边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凌晨,当路过的人发现她时,母亲已是满身霜雪,全身都动不了啦。自那以后,母亲就落下了阴天下雨就腰腿痛的毛病。那个年代,人们怎么就那么疯狂呢?自上而下刮“五风”,“大跃进”带来的严重后果是,破坏了生产力,扭曲了人民的灵魂,丰产没丰收,接踵而至的就是我国的生活困难时期。
我在高中时代正遇上我国的困难时期。高中三年的班主任是曲万田老师。那时曲老师很年轻,还没有结婚,高鼻梁,大眼睛,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他是数学教研组长,担任高中《立体几何》课。曲老师的课讲得很精彩,语言清晰,幽默有趣,板书清秀洒脱,徒手作图如同尺规作图一般,抬手在黑板上转一圈,画出的圆如同圆规画的一样,教学水平全校有名。
曲老师就住在学校初中部教学楼东侧的一排平房里。他平日近人,热爱学生,特别关心我们从农村考出来的学生。我和王明启同学曾经到他的宿舍里去过,他鼓励我们一定要好好做人,好好学习,立志做一个对社会有一定贡献的人。
记得,在我们高中毕业时,他把我与王明启同学叫到他的宿舍里,每人赠送了一张他个人的肖像,作为分别纪念,还谆谆教导我们说:“我对你两位同学抱有很大希望,你们不管考到哪里去,一定要继续努力,我相信你们日后会做出成绩的。”曲老师的肖像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他的谆谆教导,一直记在我的心里。
一九六零年暑假,家庭窘迫使我没有回家乡与家人团聚,报名参加了由学校统一组织的勤工俭学劳动。我被安排在学校操场上晒海带。操场位于高中部教学楼南的石崖下面,这是一个具有四百米跑道的标准操场,场内设有足球场。海带养殖场的卡车满载一车车的海带直接卸在学校操场上。
海带是种植在棕榈绳上的,收获时,长的海带有两三米,短的也有一米多。晒海带,首先需要把海带从大堆里抓住棕榈绳,一根根地拽出来,再从绳索上用手把海带从其根部撕扯下来,最后将一根根海带铺开摊平在地上。鲜海带又滑又粘,像泥鳅一般,抓不牢就很难从绳索上撕下来。天气闷热,青天白日,骄阳似火,尽管青岛是海洋性气候,烈日还是把我们的肩膀晒得脱了一层皮。面向黄土,背朝骄阳,汗水不断地滴落在操场的黄土地上,有时汗水夹杂海水流进眼里去,杀得眼睛疼痛难忍。那时哪有劳动保护措施?空手撕扯海带,我的指头被种植海带的棕绳磨破了皮,渗出了血。十指连心,海水浸进被磨破的皮肉内,一阵阵钻心地疼痛。有时,痛得我直咬牙跺脚。
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到运动场西侧下坡路边的树荫下,有的坐着休息,有的躺着休息。我顺斜坡躺在了地上,仰面朝天,把四肢伸展开来。望着不远处的蔚蓝大海,仰望朵朵白云点缀的蓝天,海天一色,不觉令人产生一种美妙的遐想。这是一种多么美的享受。暑假里人去楼空,校园里冷冷清清,只有蝉鸣声陪伴着我们,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
十、我的初恋
我上高二时,国家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困难时期,我家的日子更是难熬。我没有钱买衣服穿,有时就穿姐姐换下来的旧衣服。胶鞋底磨透了,照样穿着上街。晚上脱下鞋来,两脚沾满了黑乎乎的灰尘,脚汗把灰土活成了泥。
这一年的冬天,为了节省点钱购买课外书看,我和钟金亭同学商定,两个人交一个人的伙食费,也就是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菜。你想,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正是长身体,能吃能喝的时期,按当时的粮食定量,一个人吃一个人的饭菜都吃不饱,两个人合吃一份饭菜,怎么能撑得住呢?因此,我们两人只能天天忍饥受饿,这年冬天身上觉得天气格外寒冷,常常冻饿得浑身直打哆嗦。我还饿出了一个毛病,小便尿频尿急尿失禁,有时在课堂上就不自觉地尿湿了棉裤。我只有一条棉裤,即便裤裆湿了也得将就着穿着。那些日子,我想起来就想哭。
春节放假回到家里,母亲发现我的棉裤裆里臊气难闻,破棉絮里招满了虱子。母亲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就把两个人入一个人的伙的实情告诉了她。母亲听后着急了,她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书咱可以少念,身子可不能受屈,饿出一身病来,可是一辈子的事啊!…”说着说着眼泪滚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咱就是不上学,也不能把身子骨饿坏了!”“娘,我这不是挺好的嘛!你别这样。我以后改了,再也不这样了。”我转身跑到一边擦眼泪去了。
班上有位名叫孙美云的女同学,青岛市人。她长得很漂亮,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仪容清雅,留着两条长辫子。她性格文静,心地善良。她见我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心生怜悯,便回家告诉了她妈妈。
她妈妈是她的养母,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她妈妈心眼很好,就找了些旧衣服改了改,说是孙美云的舅舅的旧衣服,让孙美云同学送给我穿。孙美云是否有舅舅我不知道,但是,送我的旧衣服有八成新,上面没有补丁。那时,家家户户都很穷,添件衣服可不容易。一件衣服穿破了就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如同雪中送炭,我穿在身上好像穿新衣裳一样,感到十分舒适。我心中热乎乎的,十分感激人家,心想:这恩情总有一天我会报答的。
有一次,班里搞“忆苦思甜”活动,孙美云同学在班上哭诉了自己的悲惨命运,引起了我的共鸣,我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她妈妈受家庭虐待而自杀,她爸爸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官,在解放前夕逃往台湾去了,她成了被人收养的孤女。
她那悲惨的命运,引起了我的同情,我是孤儿,她是孤女,原来我们的命一样苦啊!从此,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爱恋,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面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心里总想见到她,可见面又不好意思给她说话。这或许就是青年人的初恋情结吧!
实际上,我心里也很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农村穷人家的孩子,土里土气的怎么能配得上娇艳的青岛大嫚呢?明知这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可是我心里偏偏总有她的形象,想念她,挂牵她,想见她,想看看她的容貌,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是,思前想后,我有些担心害怕起来,倘若这样下去,心猿意马,很快就会严重地影响到我的学习成绩。倘若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那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么?自己的理想,不就成为泡影了吗?人要有自知之明,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苦命孩子,哪能有非分之想!想到这些,我暗下决心:学习时一定要专心致志,克制自己,千万不要再想她,更不能单独见她。谁知,像我这么有毅力的青年人,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还是时常不自觉地在大脑里浮现出她那美丽动人的容颜。
暑假我回到家乡,把女同学孙美云送我旧衣服的事,以及她的悲惨命运全都告诉了母亲。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知恩图报的人,她非常感激人家,就把当地产的新花生和葵花籽精心炒好,分装在两个布袋里,准备让我捎去她家,以表谢意。
往年暑假,每天一早,我常常一个人跑到田间地头去,放声朗读俄语。村西有个叫“辣侯湾”的水湾,我常常在湾边的高粱地头来回走动,背诵俄语单词或者朗诵课文。就是在家推磨时也不忘记记俄语单词,在劳动空闲时间里就看课外书籍。可是,这个假期就变了,没有那股子学习劲头了。我感觉好像丢了魂一样,坐立不安,满脑子是青岛的孙美云同学的形象。一种玄妙的心理折磨着我,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一天到晚懒洋洋的,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了。这可能就是人家常说的“相思病”吧!
暑假已过,我回到了青岛。按照母亲的交代,当晚我就把礼物送到了孙美云家。孙美云的家我从来没有去过,只是听她说过在“天庆里”院内,从右侧楼梯登上二层楼,再左拐,顺走廊正对着的门口就是她家。我壮着胆走进了“天庆里”,这是由二层楼围成的一个方形小院,右侧果真有一个靠墙的木板楼梯。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硬着头皮登上了二楼,根据我的判断,敲了一家的房门,正巧她娘俩在家。见了她妈,我感到有些羞涩,叫了声“大婶”,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她妈也随意问了我一些家乡的情况,就再也无话可说了。这时,孙美云同学起身便说:“我们去找路新明同学玩去吧!”
走出‘天庆里’我才知道,她是以找路新明为借口约我出来遛遛而已。夜晚,海风习习,路灯闪耀,树影婆娑。我默默地跟随着她来到栈桥附近,一路上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停在了路边一棵法桐树下。两个人默默无语,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也没说几句话,我就送她回了家。回到学校宿舍,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她那迷人的大眼睛,飘逸的刘海,美丽的脸庞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开学后,我心理上又增加了一个毛病,只要看见孙美云同学和班里的男同学有说有笑,我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自己很想与她说话,可是又很不好意思,见面说话也显得很不自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不久,同学们也发现我和孙美云的关系有些特殊。
终于班团支部书记张桂兰同学找我个别谈话了,她提醒我在上学期间不能谈恋爱,否则会影响思想进步,影响学业,贻误前程。当着她的面我根本不承认有这件事。可是,过后仔细一想,班里女同学也不少,有的赠送过我书籍,有的想约我去看电影,看得出来,她们尊重我,喜欢我,主动与我交往,我都丝毫没有动心过。为什么偏偏迷恋她一个人呢?这不是初恋又是什么?其实,我心里已经接受了团支部书记的批评,从此,我时常提醒自己,克制自己,严格要求自己,下决心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一个青年人,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没有自控能力,有时会酿成大错,甚至会毁掉自己的前程。其实,一个人具有情商和智商两个方面,我觉得情商对一个人的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