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双布鞋
我上完小的大朱了村离我村大约有五里地。上学的路上要经过王府庄子村东头和小朱了村街里。当我路过王府庄子村头时,常常遇到有几只狗朝着我们汪汪直叫,每次经过那个地方,我心里就发憷,提心吊胆,就怕被狗咬着。
我小学的另一位好朋友是张桂兰同学,她比我大五岁,是名副其实的大姐姐,跟着她一起去上学,心里就有安全感。因此,每天一大早我就赶紧吃完早饭,跑到张桂兰家里去,看着她吃饭,等着她一起去上学。放学回家时,我们班里有十几位同村的同学一起走,我夹杂在他们中间,心里就不怕遇到狗了。
上五年级的时候,母亲给我做了一双新布鞋。有钱的人家给孩子买解放鞋穿,解放鞋底子结实耐磨,也洋气,可是,不透气,烧脚。我家里穷买不起解放鞋,我母亲就一针一线地纳鞋底给我做布鞋。布鞋底子硬,不耐磨,可是穿着却很舒适。我知道,母亲给我做一双新鞋是很不容易的,白天劳累一天,夜里还要纳鞋底到深夜。因此,我特别珍惜这双新鞋。
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不舍得穿母亲给我做的那双新鞋,走出村庄后,我就把鞋子脱下来夹在腋下,赤着脚走路 。快进村时,才把鞋子穿在脚上。
一九五五年夏天,记得那一天天气特别闷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下午放学,我赤着脚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脚底下被晒热的黄土烫得生痛。我就专找路边的清草窝走,可是有些清草窝里有干蒺藜,一不小心踩在干蒺藜上,脚底好像针扎一样痛疼难忍。有时,拔除蒺藜血就随着流了出来。那天,骄阳似火,闷得透不过气来,刚路过王府庄子村不久,抬头看见天空中东北方向上,黑压压的乌云滚滚而来,眼瞅着黑云就来到了我们的头上。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刮得昏天黄地,飞沙直射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喘不动气。风头刚过,大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紧接着电闪雷鸣,雷声震得地动山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霎那间天昏地暗,雨水横流,土路变成了泥巴路。
我怀里两手抱着书包,腋下紧紧夹着母亲做的那双新鞋,顶着风,淋着雨,跟着同学们一个劲向着家里狂奔。跑到村西头,雨下得小了一些,可是山水却下来了,村头壕沟里的山水波涛滚滚,挡住了我们进村的路。水火无情,望着滔滔黄水,大家都十分胆怯和无奈。停了一会,年龄大一些的同学说了一个办法,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挎着胳膊涉水。我胆小不敢下水,可是总不能一个人呆在村外挨雨淋啊!于是,壮了壮胆子,挎着最后一位同学的膀子就下水了。水越来越深,走到壕沟中间,山水快漫到我的腰间了。快靠近对岸了,突然一个浪头冲了过来,我一惊慌,一只胳膊松开了,新鞋掉进了水里,被水冲走了。接着我也被冲倒了,挎着的胳膊松开了,一个浪头把我推到了岸边,我发疯似的爬上了对岸。
我又惊恐又害怕,又心痛被冲走的我母亲做的那双新鞋。眼巴巴看着滚滚而去的黄水,我无奈地失声痛哭,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我,边哭边往家里奔跑。母亲早就在村头等我,看见我哭哭啼啼的跑来,母亲担心地问我:“庆,你这是怎么啦?”我哭丧着脸说:“我的新鞋被水冲走了。”我母亲却微笑了,说:“傻孩子,哭什么?只要人冲不走就没事。不就是双鞋嘛!冲走了咱再做双新的。”我一下子破涕而笑,跟着母亲淋着小雨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对于我母亲而言,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的啦!我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我是母亲的命根子。因为有我,母亲才充满了希望;因为有我,母亲才特别坚强;因为有我,母亲才不怕风雨寒霜。母亲,我的亲娘,孩儿想您哪!
五、雪夜去学校
时间一长,跟同学们一起跑校上学很快就适应了。不知不觉,寒冷的冬天又到来了,冬天天短,天亮得晚黑得早,又特别冷,这给我跑校带来了许多不方便。
兰业家和我家是邻居,兰业哥是小学教师,在外地教书,家里还有大娘大嫂和侄儿。大嫂的娘家就是大朱了村,她娘家就在与学校一墙之隔的村西北角上。大娘家和我家走动得很勤,关系也十分亲密。远亲不如近邻,大嫂看见我冬天跑校太辛苦,就对我娘说;“大婶子,冬天太冷就别让大兄弟跑校了。我娘家父母二人单过,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就行。”就这样,我就住进了大嫂的娘家,冬天就不再跑校了,一周回家一趟。
表大爷家的条件比我家好多了,三间北屋,老俩口住在东屋里,一天三次做饭,炕头烧得热乎乎的。老人让我睡在炕头上,我一床被子连铺加盖裹在一起既暖和又舒服。
那时候,学校要求住在本村的学生上晚自习。表大爷家虽然与学校仅仅一墙之隔,但是从学校走到他家并不近便。需要先从学校向南一直走到大街上,向西拐,再拐回来向北走,路过村外小树林旁,走一段小道才到表大爷家。
冬天天黑得早,下了晚自习放学后,如果遇到月黑天,那么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晚上放学后,同学们成群结队涌到大街上,再从大街上拐回来可就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天生胆小,一个人走黑路特别害怕。你想,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独自走在荒凉的村外小道上能不害怕吗?
有一天下午,阴沉沉的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我担心晚自习放学后,在回表大爷家的路上害怕,因此下午放学后在学校吃过晚饭,就回表大爷家了,没上晚自习就早早睡觉了。大雪不停地下着,大地、房屋和树木都变白了。在白雪的映照下,尽管是夜里八九点钟,却好像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躺在热炕头上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
学校里下晚自习(放学)的钟声敲响了,我蒙蒙眬眬地听到了钟声,睁眼一看,啊!这不是天亮了吗?我误以为该上早自习了。于是,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又怕惊动两位老人,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村头冷冷清清,小树林残留的干树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村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阵犬吠声。我壮着胆子三步并做两步走,小跑似的来到了学校。整个校园雪白一片,静悄悄空荡荡不见一人。我独自来到教室门口,等候值日生来开门。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我心里开始犯嘀咕了,这不是在做梦吧?怎么学校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呢?
我有些害怕了,赶紧来到教师办公室(兼宿舍)对面的教室屋檐下,靠近老师办公室近一些,胆子也就大了一些。我看见老师办公室的窗纸上闪动着蜡烛的光芒,心里平静了许多,“老师已经起床了,我还害怕什么?”心里正在想着,看见一位老师的影子在门口晃动,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教语文的张老师正在刷牙漱口。我有意识地在屋檐下躲着脚来回走动,想出点动静,期望引起张老师的注意。
突然间,张老师好像发现了什么,惊恐地向着我大喊:“谁呀?!”“是我,张老师,我是郭兰科。”我大声回答。“郭兰科,这么晚了,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老师问。我说:“不是上早自习吗?怎么我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呀?”张老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他说:“刚才敲的是息灯钟,现在是晚上,你怎么把它当成早上了呢?”我恍然大悟,告别了老师就赶紧往家走。
大街小巷一个人影也没有,脚踏在雪地上吱嘎吱嘎作响,就像有人紧随在我的身后一样。我走得越快,后面的声音跟得越紧。一想到已是深夜,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顿时害怕起来。我憋着气,低着头,两眼只盯着正前方那模模糊糊的路,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当走到村外小道上时,一阵冷风刮来,路旁的小树林发出了呼啦呼啦的声响。我的头顶发炸,心里发慌,一溜小跑窜到了表大爷家,悄悄关上门,摸黑爬进了被窝。心还在砰砰地直跳,久久不能入睡。
六、两碗面条
考入大朱了完小第二年,我姐姐也随着考进了大朱了完小。姐弟俩做伴一起上学,有大姐的呵护,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再也不担心在上学的路上会遇到狗了。这年的冬天,我和大姐住进了老姑(姑奶奶)家。老姑(姑奶奶)是爷爷的最小的堂妹。
老姑家离学校很近,出校门走几步就到。老姑家里很穷,有三间泥坯房,三口之家,老姑俩口和一个小男孩。论辈份称呼老姑,实际上她很年轻。她的孩子才四岁,我们叫他小表叔。小表叔穿着一件空心破棉袄,流着鼻涕,袄袖擦鼻涕擦得板结发亮。老姑把我们姐弟俩安排在东屋里住,土炕上铺着草和一张破席子。做饭时烧西屋的炕,东屋没有一点烟火。
第一天晚上,我和姐姐睡在冰冷的光席上,一个人裹着一床被子,全身上下冻得一直打哆嗦。大姐不忍心看着我受冻,就说:“咱俩合起来睡一个被窝吧!”那时候农村人都很封建,尽管是姐弟俩,我觉得也不好意思。姐姐把我拉进了她的被窝,两个人盖两床被子,觉得冷得差点了。姐姐把我紧紧地楼在怀里,顿时感到一阵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似乎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就这样,度过了又一个寒冷的冬天。从在大朱了小学开始,到青岛上中学,又到济南上大学,姐姐一直像母亲一样照顾我,呵护着我。人家说,老嫂比母。我觉得,大姐也可比母。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寒冷。下了晚自习课,我和大姐就赶紧回到了老姑家。老姑看见俺姐弟俩冻得嘴唇发紫脸上发青,全身上下冻得直打哆嗦。老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赶紧点火烧锅,下了两碗清汤面,一人一碗,让我们喝碗热面条暖和暖和身子。
解放初期,老百姓普遍吃粮困难,一年到头很少吃面食,只是逢年过节招待客人时才陪着一起吃点面食,平时就吃高粱、玉米、地瓜和小米等粗粮。粗粮也吃不饱,还得添加一些野菜、树叶和米糠等等。老姑家的生活和我们家一样贫穷,他还用白面面条来招待我们姐弟俩,这太使我们感动了!我喝着那热乎乎香喷喷的面条,看着老姑那慈祥的笑脸,我和大姐的眼睛都湿润了,忍不住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了面条汤里。老姑,你心眼真好!
这件事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每当我回想起来,心里就热乎乎的。几次回老家都没有来得及去探望老姑,听说她老人家还健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老姑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