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羊肉汤

  贫穷落后缺衣粮,

  月黑去讨羊肉汤。

  煮肉泔水成美食,

  辛酸往事倍凄凉。


  慈母教子 

  结伴玩耍诸龙河,

  好友合伙养麻雀。

  贪玩不知误前程,

  慈母教子有方略。


  一、讨碗羊肉汤

  在小学期间,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晚上到屠宰户的人家里去讨羊肉汤。

  解放初期,我们村大约有三百户人家,在农村算个大村。村上有宰羊的人家,也有做皮袄的人家,当年,我爷爷做皮袄的手艺在村里是数得着的。那时,各家各户都很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成年累月也吃不到一点肉食。村上的杀羊屠宰户就把煮羊肉的汤分给左邻右舍,让穷苦的老百姓也能享受到羊肉汤的美味。

  记得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爷爷让我提着瓦罐,到姓辛的屠宰户家里去讨羊肉汤。论村里辈分,这家主人我得叫他叔叔。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提着瓦罐,来到模模糊糊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向东走不多远,再拐进向南一条小胡同,就来到辛叔叔家的门前。

  自小腼腆的我,不愿与别人说话,更不愿意求人。这黑乎乎的夜晚,登门到人家里去讨羊肉汤,实在让我为难。我心一横,壮着胆子推开了这家大门,心怦怦地直跳,院子里有条狗,一有动静就汪汪地叫起来。我从小就怕狗,狗这一叫,吓得我腿都发颤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院子,那条狗仍然朝着我,一直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悄悄推开屋门,一阵羊肉的香气扑鼻而来,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看到大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热气直向上飘,周围的墙皮和屋顶都熏得漆黑。若是现在大家都会觉得膻气难闻,早就会躲得远远的了,煮生羊肉的汤也嫌不卫生而被倒掉,在济南这叫“毛洗”。但是对于当时贫穷的人家而言,成年累月连个油星都见不到,能闻到这膻气的味道,那可是觉得太香了!简直就是一种难得的高级享受。

  见辛叔叔正在低着拉着风箱,看着锅底烧火,我鼓足勇气,说:“叔叔,正忙着呢?”“等一会吧,锅刚开呢。”辛叔叔抬头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说,他知道来人都是讨要羊肉汤的。我向地上一看,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十几只瓦罐排成一队在那里挨号。我把瓦罐轻轻地放在了最后头。

  我放下瓦罐后,一个人站在那里感到很难为情,于是,就悄悄地出门来到大街上。月亮还没有出来,大街上黑乎乎的,村里一片静悄悄,只有几家的狗在叫,我有点害怕,就急急忙忙又返回到了家中。

  过了一会儿,我估计羊肉快煮好了。这时天更黑了,我又壮着胆子走到那位叔叔家去。也巧,羊肉刚煮好,辛叔叔开始分羊肉汤了。挨号讨羊肉汤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把罐子递上去,辛叔叔手里拿着一只瓢,给每个人的罐子里舀上一瓢羊肉汤,一个个点头表示感谢,便高兴地提着罐子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呛了锅,加了水,熬了一锅羊肉汤,还放了点香菜。母亲先给我盛了一大碗,说:“咱家里穷,买不起肉,就喝碗羊肉汤解解馋吧!”我双手捧过羊肉汤,一阵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又把煎饼撕碎,一块块地泡在了碗里,吃起来那个香就甭提了,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呢!记得,在济南石化技校任副校长时,有一次出差,在济宁一家饭馆吃羊肉汤泡馍,却怎么也品尝不出当年吃羊肉汤泡煎饼的味道来了?

  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每当我想起这件往事,总不免感到心里有些酸楚。解放初期,中国老百姓过的那穷日子,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也想象不到。


  二、艰难度日

  小时候尽管我家里很贫穷,但是,在生活上我却受到特别的待遇。家里有煎饼和地瓜干时,母亲就让我和爷爷吃煎饼,让姐姐妹妹吃地瓜干,母亲往往吃剩饭和最差的饭食。家里有点好吃的,总是我与爷爷优先。现在一想起这事,我就止不住地流泪,心里好像在流血。这血泪是对母亲的感恩和怀念,是自己的惭愧、内疚和悔恨。母亲,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总是把甘甜让给别人,把苦涩留给自己。为了把我拉扯成人,母亲一直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她心里满怀着对未来的希望,迎着风雨艰辛地在人生路上向前跋涉着。

  记得有一年遇到了灾荒,家里连糠菜都吃不饱了。母亲就把地瓜蔓儿晒干,磨成粉吃。地瓜蔓儿磨成的粉很粗糙,攥不成团。母亲就在外面滚上一层地瓜面。蒸熟了看起来就像地瓜面做的球。

  放学啦,我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来。我饿得饥肠辘辘,巴不得到家就吃饭,一进家门把书包一扔,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就等着吃饭。母亲把刚蒸好的热菜团子搬上了桌子,我伸手就想拿,母亲把我的手拨开说:“刚出锅,别烫着!等一会。”我强忍着饥饿,看着那发亮的地瓜面菜团子,嘴里直流口水。等了一会儿,我伸手拿起一个菜团子就咬了一口。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嘴里像是含着一团苦涩的乱草渣滓,实在难以忍受 ,我不自觉地一下子吐了一地,叫喊着说:“娘,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难吃呀?!”

  母亲耐心地说:“家里地瓜叶都吃完了,只能吃地瓜蔓了。没办法,就将就着吃吧!”我急啦,喊叫了起来:“这是人吃的东西吗?!”我跑到院子里哭闹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喊:“为什么生了我,不给我吃的?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人家能吃地瓜干,咱家里连地瓜叶也吃不上?”“为什么……”不懂事的我边哭边喊,娘的眼泪簌簌地从面颊上流下来,她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泪,什么话也不说。

  为了给孩子填饱肚子,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忙碌着。时常天不亮就起床,到村头去钩槐花,爬树捋树叶子。我记得,蒸槐花或榆树叶子最好吃啦!有时候,母亲还够人家探出墙外的小杏,带回家给我们解馋。想起我少年时代那几年的生活处境 ,我就心酸,就止不住的想流泪。

  我家里为什么就特别穷呢?那时,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母亲就算整劳力啦!我家里没有牲口拉犁耕地,等人家都忙完了,爷爷就到我老姑(姑奶奶,爷爷的妹妹)家去借一头牛来用上几天。这样,庄稼常常不是种的太早就是太晚,耽误了季节自然就会影响收成。

  记得有一次,爷爷要去犁地,就把借来的牛牵到了大街上去,准备下地。爷爷好像是忘记了什么,让我牵一会儿牛,他回家拿什么东西。我胆子很小,看着老牛瞪着两只大眼,我很胆怯地接过缰绳,心吓得蹦蹦直跳,手也在打哆嗦。老牛好像认生,低着头,瞪着眼,生气地向我走来。我更害怕啦,我一下子跳上老大门口(一个胡同里四五家共同走的大门口)旁的大石头上去,老牛还是想抵我。我灵机一动,心想:“好不容易借来的耕牛,可不能松手让它跑了!把它牵回家去,交给爷爷。”

  我牵着牛走进了大门口,一面顺着胡同向家跑,一面不停地叫喊着“爷爷!爷爷!”老牛也跟着我一起跑。进了自家大门,我一回头,老牛又瞪着大眼向我抵来。我赶紧跑到磨道里牵着牛转圈,声嘶力竭地叫喊爷爷。我一回头,老牛冲上来了,一下子把我顶了出去,摔在了磨道旁。这时,幸亏爷爷来得及时,老牛才放过了我。我的肚子上出现了一条牛角似的血印。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还真有点后怕。当时我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倘若牛角尖插进我的肚子里,那会有生命危险的。爷爷赶紧把我揽进怀里,抚摸着我的肚子,再三地问:“痛吗?肚子里面痛吗?”我擦着眼泪忍着痛,说:“不痛,不痛!没事,爷爷。耕地去吧,我没事。”我强忍着痛疼站了起来。 


  三、摔死了一群麻雀

  在小学里,虽然家里生活上很穷很苦,但是我却过得挺快活。那时侯小学根本不留课外作业,放学后小朋友们就聚在一起玩。小时侯我最好的朋友是村长的儿子钟金亭,他和我同岁同班,都住在村西头,我家在街北,他家在街南,胡同对胡同。长辈都曾经是做皮袄的伙计,还有点瓜蔓子亲戚关系,论辈分他得叫我表爷(方言:表爷爷),尽管不是一个家族,可是两家关系十分亲密。村长的堂弟是和我父亲一起遇难的。

  我俩经常形影不离,春天里我们经常一起跑到麦田里去放风筝。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麦苗随风摇曳,阵阵清爽的春风轻拂着脸庞,望着那风筝在蓝天白云中翱翔,心里乐滋滋的。心就像风筝一样,在辽阔的蓝天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在我们村东边有一条小河,名字叫诸龙河。清澈的河水顺河沟从南而来,潺潺流淌,向北而去,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水底下有‘趴狗’(一种鱼)和泥鳅。河边的水草里还藏着虾蟹,河岸上草丛中有蝴蝶飞来飞去,油蚂蚱蹦来跳去。

  相传古代有一位会看风水的南方人来到我们村,他说我们村风水很好,天上有蛟龙,村头有流水。我们北方人不信这一套,都说他骗人。一气之下,他举起弓箭把天上的蛟龙给射下来了。受伤的蛟龙落在了村东南的小河边,变成了一条石龙。

  石龙的头在河边,张着大口好像探下头来喝水。实际上,龙口(洞口)内有一个清泉,泉水不断地从龙口里流出,小鱼成群结队欢快地钻进钻出,谁也不知到洞里面有多深。我常约着钟金亭同学来这里捞鱼摸虾,或者顺着河岸捉蚂蚱。几个小朋友在一起,一玩就是老半天,一直到吃午饭或天黑下来才回家。遗憾的是,在我上中学后,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大跃进”时,在这里修了一条拦河坝,水库里的水淹没了石龙,这一奇观再也见不到了。

  小时侯我非常喜欢养鸟,养过家燕、喜鹊、鹌鹑,养的最多的是麻雀。春天到来,麻雀就会衔草做窝,下蛋孵小鸟。麻雀的窝往往做在屋山墙露出檩条头的地方,只要那里有个洞口,麻雀钻进钻出,那就是它的窝。当你看到麻雀衔着食(蚂蚱、蜘蛛、虫子等)钻进钻出,听到上面有唧唧的叫声,这说明小鸟已经孵出来了,可以竖梯子摸小鸟了。

  养鸟一定要从幼鸟养起,没睁眼的小鸟最好。幼鸟长大后特别听话,当它饿了的时候,就会围着你飞来飞去,时而落在你的肩上,时而落在你的头上,时而落在你的手上,歪着头,两只眼睛瞅着你,扑扇着两只翅膀,张着小红嘴,向你要吃的,可讨人喜欢啦!

  记得四年级时,我与钟金亭同学合伙养了八只麻雀,约定轮流喂养。放学后,我们就赶紧跑到田头路边去,扑捉蚂蚱和蜘蛛喂麻雀。当遇到阴天下雨时,只好在家里喂煎饼,八只麻雀一次就能吃掉大半个煎饼。那时家里很穷,全家人都吃不上一顿饱饭,常年需要用野菜、地瓜叶、树叶等充饥。煎饼是高级食品,往往留给爷爷和我吃,哪里还舍得喂麻雀?再说我已经快初小毕业了,面临着要考‘高小’(含有五、六年级的小学)啦,也不能贪玩了。那时教育资源匮乏,学校规模都很小,‘初小’升‘高小’还需要通过选拔考试入学,两三个人录取一个。

  终于有一天,我的班主任李孝成老师找到我家来了。他给我母亲说,我的学习成绩中上, 年龄又太小,到外村去上学,大人也不放心,还怕我考不上,不如留级再学一年吧。母亲听信了李老师的话,当我连蹦带跳地扑蚂蚱回来,要喂麻雀时,母亲把我叫到跟前,把李老师的话给我说了一遍。接着,母亲就数落起我来了,说我只顾养麻雀和玩,把学习都给耽误了。

  在学校里,李老师揪过我的耳朵,体罚过我,他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对他十分反感。原因是,村上来了一帮玩杂耍(杂技)的,我看得十分投入,其中我对走钢丝很感兴趣。于是,我就在自己家前院(二叔家的,二叔已经逃荒去西安了)里,在磨和窗台之间架起一根木头,在木头上练习来回走动,模仿练习走钢丝。这件事让同班的一位女同学看见了,她找班主任李老师告了我的状。为此,李老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吸着烟,让我站在他的床边罚站。我觉得很冤枉,心里很不服气:“我不就是在家里玩玩嘛,这犯了什么错误?!李老师为什么这样惩罚我?”从那以后,我看见李老师那张又黑又长的脸就感到厌恶,再也不愿听他的课了。

  回想起罚站那件事,母亲又这么数落我,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火爆脾气一下子就爆发了,当场就把我养的八只麻雀一个接一个地抓在手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眼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麻雀惨叫着挣扎着死去,心里悲痛万分,大哭大闹了起来,跺着脚嚎叫着:“我死活也不跟李孝成念书了!考不上五年级,我就在家种地、养麻雀。”自己摔死的麻雀,还埋怨我母亲伤天害理。一直哭闹了半天,天黑了还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使拗。母亲气得不得了,不说话,也不理我。天越来越黑了,我自己蹲在院子里,看见四面都黑乎乎的,模糊不清。心里很害怕,特别是一阵风吹过,我家那棵梧桐树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我觉得有什么鬼神来了,心里一阵阵打哆嗦。可是,母亲就是不管我。快熬到半夜了,才不情愿地被爷爷连劝带拉地回到屋里上床睡觉。

  哭过了,闹过了,第二天我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让我母亲给彻底治服了。从此,知道用功学习了,放学后就赶紧回家,自觉抓紧时间做功课,不再约朋友玩了。终于以较好的成绩考取了大朱了完全小学。然而,我的好朋友钟金亭由于听信了李孝成老师的话,留了一级,没有报名参加升学考试。从此,他总是低我一级,一直跟随着我考取青岛一中,在高二时他响应祖国的号召,参军去了。

  每当我想起考完小时前前后后的经历,我母亲的伟大形象就显现在我的面前。要不是我母亲教子有方,哪有我日后的前程啊!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教育孩子有时是需要有一定的适当惩罚的。关键时候决不能让孩子误入歧途。

  我上中学后听说,李孝成老师被逮捕法办了,据说解放前他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官,有命案在身,是历史反革命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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