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部队后后不久,新一轮老兵退役工作开始了,很多像老康这样原本已经服役期满的老兵,因为轮战而延长服役期的老兵都到期准备退役了,而老康却显然情况有所不同,他的情况令部队左右为难。

  本来以老康在部队的优异表现,他早就提干或者去军校读书了。当他在战场上荣立一等功全身而退的回来了,按照当年的条件,凡是二等功以上的个人都具备入选军校的条件,何况他在开拔老山途中,因为临时调任驭马班班长,沿途照顾军马表现突出就已经立过三等功了,加上在谢绝组织照顾独子的好意,绝食请战的感染事迹,尤其是“1.15”大捷中,主动要求留守阵地,最后一个人活着完好无损地走下阵地,荣立一等功的突出表现,从各方面看,他都留在部队继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对于部队保留他这样优秀的战斗骨干是十分有利的,也很符合当年上级关于作战人员留选和深造的所有标准和条件。然而老康前面曾经两次谢绝组织上提干的好意,况且以他的文化水准,即使不选送军校,就凭他自身的功底去考试,也十有八九会考上军校,可问题是他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因此部队决定再与他深入谈一次话。

  不久的一天,时任团政治处主任李发堂在老康他们二机连队指导员周细斌陪同下,专程来到连队看望老康,并且代表组织和他严肃认真地谈了最后一次话。

  李主任望着眼前一脸淡然的老康追问道:“小谢,组织上一直都非常看重你,对你的态度始终是一致的。其他都不谈了,最后再问你一遍,是走是留你给一句话。”

  老康没有直接回答首长的问题,他把目光投向了西南方向久久不动,许久才喃喃自语地说:“说实话,我从小生长在部队大院,我父亲也非常希望我能够延续他的军旅梦。应该说我已经做到了……五年了,我已经超期服役两年了,这段日子我特别纠结,我知道自己在部队的时间不长了。我真的……真是非常非常热爱部队,我爱部队的一切,真到要离开我心里……特别难受。”

  李主任和周指导员盯着托腮自言自语的老康,心里也特别不好受,知道他心里是不想走的,可这语气又是要走的意思,那么……他心里究竟还是什么疙瘩被解开呢?他们静静地等待着这名可爱的战士最后的述说。

  老康依然这样的姿态一动不动,指导员掏出烟给他点上,他拿烟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的泪水无言地流淌出来。他猛吸一口烟雾轻轻萦绕在他四周,他的声音依然缓缓的说着:“你看这烟多想战场上的硝烟啊……我现在满脑子尽是战争和硝烟,还有生死在一起的战友们挂满烟熏的脸,我很痛苦……因为我是独子,参军就晚了一年,因为是独子,开拔前我被换到了马号班。还是因为我是独子,连队不让我上阵地,我采取了极端的绝食。每次有行动和任务的时候,无论是首长还是战友们,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独子,谁上都比你合适,谁走你都不能走。这份浓浓的战友情深一直感动着我,或许也感动了上苍,那么多……那么多的好战友、好兄弟都走了,可是我却……好好地活了下来,还立了一等功。这几个月牺牲的战友们那一张张笑脸总在我眼前晃动,半夜也经常从梦中惊醒,我特别痛苦。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要从里面走出来,就必须彻底告别部队和军营,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不然,我这辈子都深深埋在里面走不出来,我……”

  话到这里,李主任和周指导员也都听的清清楚楚了,他们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赫赫有名的老兵战士。李主任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老康,老康含泪笑着推了回去,用手背抹去泪水接着说:“首长从前线回来后,我回家探亲了。这两年不到的时间,我爸爸妈妈迅速地衰老,那根根白发和一道道皱纹,看得我心疼啊…… 我知道这两年他们为我整天整夜担惊受怕,我妈说,她特别害怕看到穿军装的人……”

  此刻李主任和周指导员也已是泪流满面,是啊……正如那首脍炙人口的军歌《热血颂》里唱的那样:“最艰苦的地方总有着战士的刚强,勇士的肩头肩负着多少人心头的崇仰。谁不知生命的可贵,谁没有幸福渴望……”他们轻轻地拍着双手抱头抽泣地老康,什么也不用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这样,拥有整整五年军龄、先后荣立过三等功和一等功的谢康生,一名优秀的士兵,带着对军旅深深的不舍和眷恋,带着对火热军营永远的牵挂离开了部队,离开了朝夕相处的首长和战友们。

  老康心里特别不敢回忆宣布退役命令的那一幕,因为他是超期两年的优秀班长,还是整个一军赫赫有名的英雄模范功臣,因此那天他所在的二机连举行老兵退役仪式的时候,团政治处李主任还有营里的首长也都来了。

  指导员周细斌特意把他的名字放到了最后,当指导员开始宣读退役战士名单的时候,老康心里是五味俱全,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指导员的声音在耳旁回荡。当老康名字出现的时候,指导员情不自禁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住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喊道:“谢康生”

  老康也没有像其他战友那样大声应答,而同样是轻声回答:“到……”,这一声到他回答的很艰难、很不舍。当“到”一出口,他再也无法忍住内心的痛苦,抽泣地低下了头。此刻,全连都静静地望着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老班长,对于这位资格比很多排长都老,屡次放弃提干、进军校,最后要求退役的老兵心里都充满了无比的敬意与深深的不舍。

  李主任缓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老康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挺直腰板,向猎猎飘扬的军旗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默默摘下军帽上的八一军徽,轻轻抚摸着,递给了指导员。连长走过来替他摘除了领口的金色红星领花,然后与他紧紧拥抱,这时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含着热泪注视着他们连队这位可谓德高望重的老兵班长,只有微风吹过的树叶在轻轻摇曳。

  夜晚的聚餐或许是因为老康的情绪不高,因而显得有些冷清,没有了以往送老兵时的喧嚣。曾经老康告诉我,并不是他特别理智和冷静,实在是心情复杂,离开军队从内心说是依依不舍的,他想像父亲那样把自己最宝贵的年华都交给炽热的人民军队。但是经历了老山战争后,见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失去了那么多情同手足的兄弟,心里始终是一块流血的心病。要想从这里走出去,就必须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而这,正是让他难以取舍之处,为此他纠结过、痛苦过,也犹豫过,最后下狠心做出了退役告别军营的决定,实在是很难很难。而今终于要走了,他的心却无比沉重。

  他悄悄离开食堂,怀里揣着问司务长要的一瓶白酒,回到宿舍拿起自己的茶缸,默默来到一排牺牲的战友生前的床铺,挨个给他们点燃一支烟,轻轻放在空荡荡的床铺边沿,倒上白酒喝一口,再沿着床边缓缓洒在地上。当他泪眼模糊地推开宿舍门,准备去隔壁吴恩光排长宿舍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全连战友都拿着茶缸和酒瓶在静静地等着他。他什么也没有说,来到排长门口,默默倒上酒,这一回他不再喝一口,而是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上酒,轻轻地洒在门前。

  老康起身对着星星和月亮喃喃自语道:“排长啊,我要走啦……虽然我离开部队了,但是我已经把我的根和魂都留在了这里。选择离开不是逃避,而是为了重新开始的人生。我发誓一定会带着你们的英灵一起开启新的生活,让你们跟我一起享受包括你们在内的许许多多烈士们用生命换来的幸福未来,我会永远铭记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身后那些朝夕相处的连队首长和战友们含着热泪注视着这位铁血柔情的真汉子,大家也轻轻把酒洒满脚下这块留着烈士们音容笑貌的军营热土地。

  就这样,一位原本天生就是当兵料的好兵谢康生,选择告别军营,带着万分的眷恋和不舍,离开了生生不息的军营,离开了他无法释怀的军旅生涯。尽管他走啦,然而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把自己的根和魂留在了充满阳刚与鲜红印记的人民军队,此生有过军人的荣耀,一辈子无怨无悔!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