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8年6月 


    我们中间的很多人,小的时候都玩过找朋友的游戏:“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玩着这个孩提时代玩过多少遍的游戏。 
    有人说,人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找人来了,找朋友,找爱人,找投缘者……一辈子都在找,意图建立一个自我的世界,拍摄一部自己是主角的电影。 
    说句实在话,若不是亲历这个故事,我想也不敢想我会在这个成人版“找朋友”游戏的演绎中,和一个囚犯做了“同学”,认了“姐弟”。 
    我和这个“过去时”囚犯的故事,是因了下面这篇文章引起的(略有删节): 
   《来自童心的祭奠》 
    清明。扫墓的时节。 
    不知为什么,已过了而立之年的我,会在这一天,突然间想到二十多年前我家那片小小花圃中垒起的馒头般大小的坟茔和埋葬在那里的已不能扇动翅膀的精灵…… 
    春天。北京西郊某军事院校的家属楼。 
    我和同楼的女孩子们像小麻雀似地叽叽喳喳地在楼前的草坪上笑啊,跳啊……男孩子们则扬起头来望望楼顶,提提裤子,把右手背在鼻子上蹭几下,便像猫儿似地钻进楼房的天棚。 
  这天,七岁的小男孩大宝,兴冲冲地对我说:“晓灵,我摸到一只小麻雀,你要不要?“要,要的!快给我!” 
  “我会好好待你的,小麻雀。”我喃喃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它,飞也似地跑回家。 
  我从一个装破烂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空纸盒,又往里面絮了点棉花,轻轻地把小麻雀放了进去。 
  “喳——喳——喳”,不知是因为暖和的关系还是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小麻雀突然张开嫩黄色的小嘴叫了起来。 
 “啊,它饿了!”我好象突然听懂了它的话语。可是,给它吃什么呢?我又急得没了主意。 
  这时,和善的保姆走了进来。 
 “阿姨,小麻雀饿了,给它吃什么呀?” 
  在阿姨的指导下,我用温水浸了些小米,用手捏着,在小麻雀张开嘴的时候,赶忙塞进去。 
  哈,真有意思。它接连吃了好几口,大概觉得味道不错,胃里也装满了,就不再叫了。照例闭上眼睛,蠕动着肚子,渐渐地睡着了。 
  小麻雀长得真快呀,好象不到一个月,它的身上就长了一层灰色的羽毛。又过了好几天,小麻雀已经能在地上桌上蹦着走了,我用一根细细的线绳拴住它的一只脚,生怕有一天它会飞了,就再也捉不着了。 
  我像欣赏一件珍贵古玩似地端详着它,蓦地,一个念头闯进我的脑海:老师说过,麻雀是害鸟,专门吃庄稼。我就不能改造改造它,让它变成益鸟吗? 
  这天,我和小朋友们在上山摘酸枣回家的路上,特意逮了几只“蜢蚱”和“扁担”。让害鸟变益鸟的第一次试验就要开始了。我的心里敲起了小鼓,好紧张呀! 
   我用右手托起小麻雀,它一点也不挣脱,显然是习惯了,又用左手捏起一只“扁担”,朝它的嘴里塞去。 
  “呀——”小麻雀瞪大了眼睛,不知咽下了什么东西,好象有点不舒服似地叫了一声。 
   我先是一愣,继而从地上跳将起来,大声喊道:“我的小麻雀会吃‘扁担’了,它变成了益鸟喽!”站在我身边的几个女孩子也跟着雀跃起来。 
   一连三天,小麻雀在我的大力协助下,胜利地吞下了好几只害虫。你看它,高傲地挺起胸脯,一对绿豆似的小眼睛闪着蔑视一切的光芒,活象一个了不起的小将军。 
  可是,就在第四天,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让小麻雀挑了一只大肚子蜢蚱。我相信胜利属于我的小将军! 
  只见它拼命地瞪着眼睛,紧皱着眉头,忽扇着翅膀,咬着蜢蚱肥大的身躯,使劲往肚里咽。 
  我蹲在一旁,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暗暗替它使劲。 
  忽然,大蜢蚱仿佛卡在小麻雀的喉咙里了,小半截身子还露在外面,小麻雀一个用力,脖颈处鼓出一道粗粗的白筋,还没待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小麻雀使劲地蹬了几下细细的小腿,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落在小麻雀还没有全凉的尸体上。 
  几天后,在我家的一块小花圃里,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坟头,那里安息着被我深爱并改造成益鸟的小麻雀。 
  人们说童心可贵,就在于她的善良、纯洁、可爱吧!今天,我记下这童心的祭奠,为的是永远不让自己的心灵失去她。 
  作者:XX市XX区人民检察院 理灵 1986年4月 
  这篇文章,是我在《鸭绿江文学杂志社》开设的“小丫文学函授班”上寄给老师的一篇习作。几个月后,这篇文章作为函授学员的优秀文章,登在了《鸭绿江函授教材》上。 
  轻轻抚摩着变成铅字的小文,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变得那样妙不可言。对于一个初学写作者来说,还有什么奖励可以与此相比?曾在上小学时就萌生的被“文革”铁拳砸成碎片的作家梦,此时此刻,又聚成一叶小舟,在心海里悄悄地升起了风帆……
  一周后,奇迹般地,我收到5封陌生的来信。一眼看到那个“扎眼”的地址,心里有些发慌,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便把它放进了抽屉。 
  拆开那四封信,都是素不相识的《鸭函》同学写来的。有的向我表示祝贺,有的和我探讨写作的“诀窍”,有的则问我是不是认识函授的老师?我不由得心生烦恼,好心情一扫而光。我耐着性子,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信条,分别给他(她)们写了回信。对于那种庸俗的揣测,我作了“以正视听”的答复。我多么希望他们喜欢的是我的文字,而不是那些让他们感兴趣的“幕后交易”。 
  轻轻拉开抽屉,他的来信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封皮的地址说明了它的来历:新生农场——监狱的别名。它会不会是潘多拉的盒子?它会不会给我带来肮脏血腥丑陋的东西?要不要打开?我陷入了犹豫。 
  可是,我分明又被它深深地诱惑:他是谁?一个囚犯吗?为什么会给我来信?…… 
  胡思乱想中,信的封口已被我撕开,信口留下一道参差不齐的曲线。 
  展开信笺,眼前一亮,满页清秀的字体,清晰地映入眼帘: 
  理灵同学:你好! 
  请允许我用这个富有时代感的称谓来称呼你吧。 
  你的《来自童心的祭奠》,唤起了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也唤醒了我日见衰退的自信,看到文章的最后,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用你栩栩如生的笔,使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跃然纸上;你以你善良的童心,尝试着把一只害鸟改造成益鸟;你用你美好的心灵,掬一捧灿烂的阳光,照进我阴暗潮湿的内心世界。你的文章,一改检察官在我印象中的那种冷峻和无情。 
  谁也不愿意把监狱当做人生的一个驿站,而面对自己的过去,我无法回避,也不能重新选择。 
  不知是性格的原因,还是血统的本质,不甘沉沦的我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无法放弃内心的追求与进取。自我安慰也好,作为一种精神寄托也罢,我在洗心革面的同时,把监狱当成了一所学校,在有限的时空里我参加了“小丫文学函授班”,幸运地和你——一名女检察官做了“同学”。 
  是的,我是正在服刑的囚犯,你是高贵的检察官,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你的文章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记得《简爱》中有一句名言:“我们是平等的,如同我们经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我相信,像你这样善良、纯洁、童心未泯的检察官,不会拒绝一个受伤的灵魂,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今日随信寄去一篇习作,请你抽出你宝贵的时间,帮我投向报刊编辑部。因为我是一个劳改犯,缺少社会的理解,自己投稿有一定困难。谢谢! 
  陈武 1986年8月 
  我的眼睛湿润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动潮水般涌进心谷。 
  天性喜欢码字的我,向来笃信人的思想、情感、理想、追求都可以下载到文字里。文如其人。文字不仅是横竖撇捺的方框框,它还有心脏的跳动,生命的呼吸,感性的脉搏…… 
  我在想,能够写出这种信的人,绝不会是不可救药的灵魂。 
  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你蕴涵在文字里的思想被别人解读出来的时候,当你附着在文字上的感受被别人欣然接受的时候,当你寄托在文字中的理想被别人化作精神动力的时候,你会有怎样地陶醉和鼓舞?!哪怕,他只是一个囚犯。 
  是啊,虽然我沐浴在自由的空气里,他暂时还身陷囹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精神上的平等和对话。 
  是的,我不否认我曾有过遗憾和失望:为什么能给我的文字以这样评价的人,偏偏是个囚犯;为什么能在我的文字中引起共鸣的人,竟然是个犯人。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他的信有一种久违了的真情,让我无法抗拒和逃避;他的信有一种力量很大的冲击波,在我的心海里卷起了奔腾的浪花;他的信有一种抵挡不住的穿透力,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我很快给他回了信,我在抬头也称他为“同学”。后来,他又改称我“灵姐”。我们从鸿雁传书到互通电话,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今天。鉴于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不想点击他的犯罪史。 
  那段时间,我以我相当稚嫩的文字功底,一次次和他共同修改稿件,也一次次接受稿件被退回的打击,但我们乐此不疲。 
  1988年6月18日,就在他三年的刑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把他写的一首散文诗推荐给《北京法制报》。终于,他的作品变成了铅字: 
  《别了,你这特殊的学校》
  作者:陈武 
  这是一所特殊的学校。高墙、电网,警惕的哨兵,有限的空间,狭窄的天地,还有远离自由的心的哀嚎。一模一样的“校服”,使“学生们”不会产生丝毫的骄傲。哦,你一定已经明白这是一所怎样的“学校”。 
  昨天,我带着一身的污浊和浑浑噩噩度日的绝望,迈进了这所特殊的学校,等待着命运更残酷的裁判和岁月的煎熬。生命途中,我才走过23个春秋,却要在铁窗下接受1825个日夜的“塑造”。我将变成什么?我会变成什么?尽管这是堕落的应有回报。然而,毕竟还很年轻的我,心口依然跳动着青春的火苗。世界啊,不要把我抛弃,否则,我不如提前向死神报到! 
   是他,我们的队长,善意地把我搂进他那宽阔的怀抱。他给我生活的勇气和微笑,他使我认清了幸福人生的跑道。扭曲的灵魂,在他的循循善诱中认准了正确的航标;放荡不羁的个性,在他无数次地促膝谈心下终于贴近了美好。“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浪子回头才是正道!自暴自弃永无出路,脱胎换骨重新吹响人生的号角!”队长的教诲像清晨的钟声,在我的耳际久久萦绕。
  今天,我就要告别这所特殊的学校,心里却泛起说不出的味道。在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平等,我不会得到轻蔑的嘲讽和讥笑;离开这里走向社会,我会在品尝自由果实的甜蜜时,接受人们歧视目光的扫描。 
  队长,请你赐给我勇气吧,不要让我再次跌倒!可是,你却那样艰难地露出微笑,眼睛只盯着我的双脚。呵,路,要靠自己走,丢不开拐杖,怎么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迅跑?终于,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勇敢地站在人生路上的新跑道。 
  别了,你这特殊的学校;别了,队长慈父般的教导。也许有一天我还会把你拥抱,那一定是给队长送来我在工作岗位上获得的喜报! 
  陈武收到报纸流泪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篇被刊登的作品。当我看到后欣喜若狂,彻夜难眠。”而我,亦为这个漂亮的“句号”心潮澎湃。 
  但是,和大多数劳改释放人员的境遇雷同,陈武回归社会后,也深深体味到来自他周围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一种不是歧视的歧视接踵而来:首先是街道帮教办的谈话,其次是派出所片警的盘查,接着是单位办的学习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在倾听别人的教导,然后是我海誓山盟般的保证。这一切的一切使我陷入了人生的窘境,难道重新做人真的就这么难吗?绝望中,我仿佛听到女检察官那亲切的教诲,我仿佛看到那关怀和激励的语言,黑夜里我似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风浪里我再次启动远航的引擎,桅杆上又一次升起了希望的风帆。于是,我又开始新的跋涉。从下农村批发火柴开始,到从偏远的郊区购进新鲜的蔬菜……寒往暑来,一个朴实的农家女孩走进我的生活,她没有嫌弃我的过去,她以一个农家女孩特有的纯朴和善良温暖我曾受伤的心灵,一年后我们组成了幸福美满的家庭。然而,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我的人生的每一个转折,都与我的检察官同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几经思考,我决心踏上进京的列车,去看看这位我早就应该拜见的女检察官。” 
  我和他晤面于1991年4月,北京的颐和园,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带着春的气息奔来,一如我的想象:清秀、儒雅、干净、腼腆。我们沿着昆明湖的北悠然前行,在和煦的阳光里倾谈……
  他后来有了一个女儿,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再后来,他偶尔会打电话给我,每次都是劝我注意休息,保重身体。电话那端的他言语轻松,笑声朗朗,显然早已跳出旧日的阴霾。 
  他从别人的鼓励中找到心灵的出路,冲破阴翳,从而找到生命更高贵的一面,让我们看见一道光芒——这是来自救赎的力量。 
  这,又何尝不是我们进行灵魂自我拯救的一个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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