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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倜傥的蒋纬国)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一个是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一为“皇室太子”,一为富家千金,他们像神话中的牛郎织女一般在人生的轨道上相遇了,由此演绎出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悲喜情缘……

 

  一

 

  公元1942年的春天,暖气流似乎比往常来得迟缓一些。中国的半壁河山已经沉沦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因炮火硝烟的熏烤和腥风血雨的蹂躏,连万物复苏的春季也失去了应有的盎然生机。

  古城西安已是仲春时节,从河西走廊席卷而来的寒风依然如刀子般凛冽。举目环顾,昔日白居易笔下那“千百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古城宅院,被一扇扇黑如木炭红似重枣的木门板遮掩着,偶尔透过参差不齐的青砖墙壁窥见枯木的枝条上迟迟泛起星星点点鹅黄,于压抑的氛围中显露出一丝春意。

  乍暖还寒,难得有这么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天空既蓝又远,清澄如洗得能够瞧见茫茫秦岭已开始解冻的雪峰,以及雪峰背部那一丛丛被氤氲紫雾笼罩着呈黛墨色的青松翠柏。从冬眠中苏醒的田野洒满了太阳的金辉,酥松的九岭神禾塬裸露出浑厚的襟怀,在艳阳的孵化下正悄悄孕育着一个绿色的梦幻。

  位于古城西安东北隅的火车站,这里作为东起郑州、西至宝鸡,贯通豫、陕铁路动脉的中转站和商贾旅客的集散地,随着气候渐暖,显得比古城其它地方更为热闹。座落在古城墙北侧的票房和候车室,建筑恢弘颇具古色古香的屋脊上,黄绿相间的琉璃瓦及红漆涂染的木质飞檐斗拱在艳阳的映射下粼粼泛光,与南边横亘如苍龙摆尾般的明代古城墙遥相呼应,乍看上去,恍如北京的紫禁城般肃穆。车站上随处充斥着军警宪兵以及从前方溃退下来的伤兵们的嘈杂闹嚷声,南来北往的商贾旅客表情倦怠,或手拎笨重的皮箱柳条箱,或肩背行囊铺盖卷儿,行色匆匆地进出于站口,脚步趟起的浮尘随风飘散,街道两旁的小吃摊上落满脏兮兮的灰土。露天的小商小贩大都腰系围裙,肩头搭一条油渍麻花的白羊肚手巾,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睃睨着过往行人,捏腔使调扯嗓门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街两厢的叫卖声,烤烧饼的酥香味儿炒凉粉的焦糊味儿从冒热气的锅灶中飘溢出来直往行人的鼻孔里钻。早有那饥肠辘辘的食客经不起小贩们花言巧语的招揽,当街围住小吃摊或蹲或站狼吞虎咽地大嚼一通,而后打着饱嗝抬手抹一把嘴边的油渍,急匆匆穿街而过。

  在火车站涌动的人流中,多半夹杂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难民。难民们身背露出破棉絮的铺盖卷,肩挑白蜡条或紫穗槐荆条编织的箩筐,箩筐的一头装满脏兮兮残破不全的锅碗瓢盆,另一头挑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将仅有的家当系于一身。他们拖儿带女,脚步迟缓漫无目的在火车站附近徘徊,一张张虚浮肮脏的黄脸表情木讷地瞅着马路旁的小吃摊直咂干裂的嘴唇。难民们大都来自于河南,皆因中原布防的40万国军抵抗不住日本侵略军的进犯而一溃千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为了迟滞日军南下,争取三个月时间调集重兵发动武汉会战,竟不顾中原黎民百姓的死活,急令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派兵决堤炸开郑州黄河花园口。蒋介石的不义之举惹得天怒人怨,五黄六月天下起连天倾盆大雨,暴涨的黄河水居高临下如脱缰的野马一泻千里,使豫、苏、皖三省54000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尽成泽国,黄水吞噬了44个县、市89万生灵,造成1200万人无家可归。豫东黄泛区腹地的难民面对家破人亡的水患,为了生存,纷纷携家带口背井离乡涌入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

  在这通往三秦大地络绎不绝的逃难人流中,就有我的族爷睢发全一家老小。

  公元2001年农历正月初九这天中午,新世纪钟声的余音还在耳畔萦绕,我拖着两条残腿气喘吁吁登上古城西安火车站东闸口的立交桥,举目眺望,明净的天空中一轮暖融融的艳阳把七彩光谱洒满古城墙。城墙外的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由立交桥向西延伸一直连接到车站广场。时值铁路春运高峰期,广场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五光十色的服饰在阳光的映射下令人眼花缭乱。神情恍惚中,我那双出现了幻觉的眼神透过时间的缝隙,仿佛瞧见我家族爷睢发全先生身穿黑粗布对襟小棉袄,下穿兜裆老蓝布裤,脚脖扎着绑腿,拉一辆与骆驼祥子一模样的大轱轮洋车由东闸口的人流中快步朝西边的火车站奔去……

  晚上回到住处,打开电视,正巧播放着由老舍先生名著改编的电影《骆驼祥子》,目睹屏幕上祥子拉着洋车穿街走巷的身影,我竭力从繁乱的思绪中梳理出族爷睢发全先生讲述的故事梗概。

  据我的族爷回忆说,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春日上午,他在西安大华纱厂南门外拉一位小姐去火车站,那位小姐剪着齐耳短发,一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白里透红,流露出一个大家闺秀的率真。小姐身穿蓝士林布学生装,外边罩一件乳白色针织对襟外套,将丰满的身材衬托得线条分明。我家族爷后来才知道,这位小姐就是西北纺织工业界巨富石凤翔的小女儿石静宜。

  那个时候,我家族爷还没有到大华纱厂经理府上拉包车,只是沿街跑靠拉客糊口的谋生者,就如现在满街巷乱转悠的面的司机一样。

  二小姐石静宜天生好动,放着府上雇用的包车不坐,时常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在纱厂南门外招手拦一辆黄包车急匆匆进城。我家族爷经常在纱厂南大门外等客,或许是缘分,几次都让石静宜雇了车。年轻时代的族爷生得膀大腰圆,拉起车来一溜小跑,虎虎生风颇似当年的骆驼祥子,正好迎合了石静宜的心理,要的就是轻车简从,至于车钱从来就不用搞价,石家二小姐出手大方不亏待人。

  平日里,纱厂附近那些沿街乞讨的乞丐们几乎都摸透了石静宜乐善好施的脾气,等她坐稳车一上路,立马围上来讨要施舍。面对衣衫破烂脏兮兮的乞丐,石静宜非但不嫌弃,反而生出怜悯之心,随手从包里掏出一些零钱和蔼地分给他们,直到分完为止。我家族爷摸透了石静宜的脾气,从东闸口往南经过东城墙那段路程,就故意放慢脚步,让那些依城墙挖洞栖身的难民们趁机会围住石家二小姐讨要施舍。

  春日的上午,石静宜的脚步刚迈出纱厂南大门,抬眼瞅见我家族爷的车子停放在路边,就径直走过去坐上了车。初开始,族爷以为二小姐要进城,拉着洋车过了东闸口铁路,石静宜却挥挥手,吩咐他向西去火车站。到了地方,族爷收了车钱,目送石静宜快步走进候车室,寻思着石家二小姐要出远门了。

  寻着石静宜的踪迹,我仔细查阅了相关资料。根据一些凤毛麟爪的记载,那天上午石静宜进入候车室,寻一个僻静处坐下来,趁着等车的空隙,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张英文版报纸浏览起来。由此可以想象,纯情少女聚精会神阅读报纸的表情是凝重的,专注肃穆的粉面桃腮和紧抿的樱桃小口不亢不卑显露着大家闺秀的兰心蕙质。纯情少女的心思是平静的,透过柳眉下不时眨动明净的两汪心泉隐约窥视出心态如一泓秋水般安澜。

  石静宜端坐在喧嚣氛围中浏览报纸的姿容,无意间进入一位青年军官的视线。这位身着国军尉官服装的青年,就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的二公子蒋纬国。

  天性好动不拘小节的蒋纬国,刚从德国留学归国不久,听从父亲蒋介石的安排,独自到“天子门生”胡宗南统辖的第八战区驻守潼关第1军第1师从军。第1师驻守在潼关黄河风陵渡,与北岸的日军隔河形成对峙。据说是军统巨头戴笠怕“二太子”在抗日前线有生命危险,专门挑选身手不凡的特工人员为蒋纬国护驾。蒋纬国在西方国家放荡惯了,他时常借机支走或甩掉保镖,喜欢一个人独往独来。有一次,蒋纬国在华阴庙车站乘车到西安消遣,谁知他大大咧咧记错了时间,到车站后火车早已发走。没搭上车的蒋纬国执意将自己的手表撸下来,硬说车站的时间不准,当众强迫站长给他安排一趟专车到西安。站长面对耍横的“二太子”,却是敢怒不敢言,事后只能打电话向陇海铁路局局长陆福廷告状。因陆福廷与胡宗南私交甚笃,胡宗南曾经做主,将自己亲信军需官唐某的妹子介绍给陆福廷的儿子当媳妇,陆福廷遂将此事告知了胡宗南。结果,自诩为“太子太傅”的胡宗南假公济私,以处罚为名,把蒋纬国从潼关前线传讯至下马陵公馆,闭门研读一个月《中庸》。

  青年时期的蒋纬国,面庞削瘦浓眉大眼,高挑个的身材算不上魁梧,但却英俊潇洒。那天上午,他身穿一套皱巴巴的黄军服,领章上一道杠的尉官军衔很平常。在国民政府几百万军队中,兵头将尾的尉级军官如天上繁星点点,蒋纬国独自混迹于西安火车站的人流中,陌生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蒋家“二太子”。

  从少年时代开始,蒋纬国就喜欢追逐年轻貌美的异性。在苏州东吴大学读书时,他曾经沾花惹草与中国银行某董事长夫人的妹妹偷食禁果播下过风流情种。及至后来,赴德国慕尼黑军校研修军事,莱茵河畔日耳曼人的性解放更是让他眼界大开,一颗青春勃动的心时常对魅力女人充满了征服欲和占有欲。如今乍见粉面桃腮如花似玉的石静宜,感觉有点眼熟,那颗长期在军营单调乏味的生活氛围中受到压抑的男儿心,禁不住怦怦乱跳动如脱兔。他抑制住内心的感情冲动,靠窗子找个空位子坐在石静宜旁边,透过艳阳投射到室内的光线,视野清晰地欣赏着石静宜被衣服箍得浑圆匀称的身段。最终,他那贪婪的目光停留在石静宜隆起的胸部,一股原始冲动顿觉浑身灼热发胀,鬼使神差地支配着他站起身将脚步挪到石静宜面前。

  “小姐,请借阅一下您手中的报纸。”蒋纬国自作多情,操着柔润的普通话主动与石静宜搭讪。

  石静宜正聚精会神浏览外埠新闻,毫无防备的心绪被突如其来的男人声音惊得禁不住一颤,本能地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站立一个身穿军装的大兵,立时羞红了桃腮,那一瞬间皱眉冷艳的姿容更加楚楚动人。她神色慌张地收起报纸,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候车室。

  自作多情的蒋纬国讨个没趣,怔怔地站在候车室里发呆。一股自尊心遭受伤害燃起的妒火让他想发作却又无处发作,恍惚中有一种被人冷落愚弄的感觉,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咂动着,悄悄将冒出腔膛的妒火咽进肚子里。

  情绪冲动的蒋纬国慢慢冷静下来,极力搜寻记忆,忽然想起来,刚才那位眼熟少女曾经和自己见过两次面。头一次见面纯属偶然,他由德国返回重庆不久,一天夜晚,应西北纺织界大亨石凤翔之邀,他跟随一帮子达官贵人乘坐游艇冲浪嘉陵江,大家一边品尝法国红葡萄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烟雾迷蒙中的山城夜景。酒至半酣,灯火阑珊处,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妙龄少女从舱内飘然而出,酒至半酣的石凤翔似醉非醉,拉着令爱的纤手介绍与蒋纬国见礼。当时的蒋纬国血气方刚,目睹华夏锦绣河山沦陷在日寇铁蹄之下,前方将士正为保卫国土而浴血奋战,躲在大后方的达官显贵们却过着“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奢侈生活,军人的血性直接影响着他的情绪,置身这种纷乱场合只能是随俗,礼节性与石静宜打个招呼便匆匆离去。之后,蒋纬国奉父亲之命赴美国陆军航空兵战术学校受训,周末到附近的夜总会去消遣,碰巧又和利用假期赴美国学习钢琴的石静宜不期而遇。异国相逢却陌生,还是石静宜先认出了他,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极为尴尬。相遇得偶然,离别得匆忙。两人从此天各一方,没多久他就把石静宜的印象给淡忘了。

  光阴荏苒,两年过去了,在古城西安火车站繁乱的场面中,身穿普通军装的蒋纬国与石静宜再次相遇,也难怪石家二小姐一时认不出他来。

  这短暂不愉快的场面,很快被驶入站台的一列火车汽笛声和车轮倾轧钢轨的嘈杂声湮没了。

  人生如旅,短暂而又匆忙。

  怅然若失的蒋纬国从列车的轰鸣中顿悟,他的人生之旅正如眼前这趟进站的列车一样,只是刚刚到达一个站点而不是终点。

  有缘千里来相会。蒋纬国想,他与石静宜的相遇或许就是缘分,新的旅程即将开始,他不愿放弃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追寻着石静宜飘忽的影子踽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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