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向东的家就在机关大院的东北角。滔滔奔流的松江从机关大院围墙下流过,留下一片滔滔的浪涛声和轮机轰鸣声。突突突的机动船的轮机轰鸣中不时传出一两声低沉的汽笛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姚向东走出办公室的走廊,来到花圃中的小路上。带着潮气的夜风轻轻地吹拂着姚向东发烫的脸庞。雨停了,昏黄的路灯光线里似乎还飘着浓浓的雨雾。

  姚向东二三两茅台酒下肚,酒喝得急,加之肚子里空空的,酒劲上来了。烈性茅台酒流进胃里后,很快进入了血液中,脸上热烘烘的,走在昏黄路灯下的小路上,身体有些发飘左摇右晃,似乎站不稳。酒劲上来那难受劲儿姚向东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他有经验。他停下步子,靠着花圃冬青树边的一根路灯水泥杆,定了定神。从松江上吹来的夜风,虽然风不大,但带来了浓浓的凉气。姚向东打了个寒战,身不由己晃了晃。但他清楚,酒劲虽然上来了,好在只喝了二三两酒,主要是饿着肚子喝酒,酒劲往上冲得快,一会儿就会好些。又是一阵江风吹过来,夜风凉凉地掠过姚向东的额头。顿时,额上像贴了块退烧贴似的,凉冰冰的,脑子霎时清醒了些。

  姚向东四处一看,大院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抬头看看天空。天空黑乎乎的一片。姚向东沿着小路,踩着湿漉漉的路面往家走去。穿过一片杉树林,听到越来越响的松江上机动船的轮机声。姚向东知道,快到家了。姚向东加快了步子,很快来到自家门口。

  也许是步子迈得急了些,酒劲又上来了。姚向东站稳步子,背倚靠在门边的墙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此刻,姚向东心神不定,菜花的离婚协议书还在眼前晃动。菜花出走,走到哪里去了?这块沉重的石头还悬挂在姚向东的头上。但姚向东知道谁重谁轻,现在最需要的是镇静,要镇静地跟往常一样。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自己刚陪客人喝酒结束回家,酒喝高了些,但还行。他既要让小姨子杏花看到自己酒喝多了些,自己又不能真的心神不定、神情恍惚地说漏了嘴。楼道上的吸顶灯不太亮,灰蒙蒙的一片。楼道窜风,一阵阵凉气十足的风通过楼道的通风窗飘过来,姚向东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姚向东倚靠在墙边,把公文包拎到胸前,打开公文包。他手在公文包里胡乱地摸来摸去,但摸了好久,只摸出一支钢笔,始终不见钥匙的影子。他急了。一急酒劲又上来了。他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脚下不稳,身体忽东忽西地晃动起来。更要命的是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特别难受。姚向东倒不担心吐出来。晚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要吐,最多是一摊清水,一摊充满酒气的清水。但钥匙找不到,这倒是挺要命的事,九点多了,大多数人家都睡了。家里就是小姨子、丈母娘和霞霞。自己一敲门,满楼的人家都会听到敲门声,说不定还会惊醒丈母娘和霞霞。就是轻轻地敲,不惊醒丈母娘和霞霞,但小姨子能听到敲门声吗?再说,小姨子来给姐夫开门,这夜深人静的,姚向东想想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姚向东站稳脚跟,伸出右手拽住门把手,轻轻地喘了几口气。突然,隐隐约约地从门里传来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姚向东屏住呼吸,听得清晰。声音不高,但轻快、优美:……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

       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听到这里,姚向东触景生情,想起菜花的离婚协议书,想起菜花已经出走不知去向,心里一愣,情不自禁问自己:美妙的春光属于谁?自己是妻子菜花和她父亲从百米高的龙山天坑里救出来的。没有妻子菜花父女俩,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可是,现在菜花在哪里?美妙的春光应该属于菜花。想到这里,酸楚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滚烫的脸庞蚯蚓似的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姚向东似乎能听到泪珠掉到地上的声响。他抓着门把手,松开来又抓住。他没有敲门,而是静静地聆听着从门隙中透出来的那轻松充满遐想的优美旋律。听着这轻松的欢快的悠悠音乐声,姚向东的眼前不时浮现出菜花的形象。多美的一个山村姑娘,独辫子又粗又壮又黑硕,脸皮白白净净的,一点儿也不像从山里走出来的妹子。特别是菜花有一颗处处为别人着想善良厚道的心。姚向东此刻老是重复着“美妙的春光属于谁”这句歌词。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当然应该属于菜花,属于我的救命恩人,属于善良厚道的人。可是菜花呢?菜花!你在哪儿?思念让姚向东忘记了抬手敲门,静静地听着门隙里传来的歌声:

      再过二十年

      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 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听到这里,姚向东的眼睛全模糊了。不知是这首歌勾起了对菜花的无限思念,还是酒劲又上来了。向东眯起眼四处看看,楼道里灯光暗淡,云里雾里似的。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似乎菜花从不远处走过来。大红的毛线衣把胸部裹勒得紧紧的,充满了无限的青春活力,让姚向东顿时想起结婚前的那一天。那天,钱菜花从乡下赶到机关幼儿园报到。钱菜花成了城里人了。那天晚上,菜花心情特别轻松,特别愉快。房间里满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姚向东记得特别清楚,床头柜上的白炽灯泡被自己用红油漆涂红了。当时,菜花穿着那件红彤彤的紧身毛线衣,脸上泛起红光。姚向东见了,不能自持,于是两人有了第一次。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呀,不但有了第一次,而且有了霞霞。可是,才一年多呀,菜花陡然不见了踪影。还二十年,再过二十年,再过二十年,我等不得呀!菜花,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走,我怎么等下去呀……想到这里,姚向东松开门把手,抬起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杏花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胡少香带霞霞早已睡着了。杏花有个习惯,这些日子菜花去深圳,名义上是桃花请菜花去张罗桃花与卫国“五一”结婚的事儿,实际上是桃花带菜花去南方请专家给菜花看病。杏花清楚。杏花心里明白,姐夫现在是陵阳县的官儿,虽然杏花不知道姐夫是陵阳县多大的官儿,但杏花知道姐夫手里的权力不小,说话办事儿管用。这几年,姚向东这个姐夫给钱家撑了不少面子。不说姐菜花,就说自己,要不是姐夫,自己怎么可能进城里工作,还到一家国有大企业的会计室当会计。这在山沟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反正姐夫有能耐,对姐菜花好,自己这个当小姨子的心里有数。人家姐夫是对钱家知恩图报,我们钱家人也不能对不起人家姚家。这些日子菜花去了南方,姐夫心里不太开心,总是悬了块石头似的。杏花知道,姐夫这是担心菜花的病。杏花也零零星星地听到点儿,知道姐姐菜花这种病很难治,弄不好还会有自杀倾向,杏花也为姐菜花担着心思。杏花知道,姐夫是县里的大忙人,现在又是陵阳路拓宽指挥部办公室的大忙人。自己只能把家里的事儿做好,帮母亲照顾好霞霞,让向东腾出时间把公家的工作做好。这些日子,向东陪客多,有时少不了酒喝多了。杏花帮不了其他的忙,但晚上等向东回来,开个门,端个洗脚水还是可以做到的。好在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向东回来晚了,杏花就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现在电视节目花样多了,不是过去八个样板戏反复播放。现在电视机里的节目挺吸引人的,尤其是杏花这个从山沟里来到城里的妹子,看什么电视节目都喜欢,一点不耽搁时间。

  每天晚上,杏花边看电视边等姐夫回家。

  杏花知道,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姐夫肯定酒没有喝多。如果听到敲门声,姐夫肯定是酒喝高了。

  此刻,杏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杏花估计姐夫找不着门上的钥匙了。杏花赶紧拿起茶几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摁了一下红色的关机键,几步走到门口,轻轻地抓住门把手,重重地一旋,慢慢地把门拉开一道缝隙,然后对着门缝说:“姐夫回来啦?”

  杏花听到向东回答,闻到一阵浓浓的酒气后,慢慢地把门全拉开,顺手接过向东手里的公文包,嗔怪地说;“又喝高了!”

  向东一步跨进屋里,轻声地说:“还好!喝得不多。一点儿也没有吐出来。歇一会儿,喝点温开水就好了。”

  杏花把向东让进门厅里,轻轻地把门关上,手朝茶几上一指说:“姐夫,你先到沙发上坐会儿,喝点儿温开水,醒醒酒。”

  杏花没有穿外套。大红的毛线衣穿在身上,紧紧夹夹的。白皙的脸上,灯光映衬着大红的毛线衣,红彤彤的,真像一朵盛开着的油菜花。杏花穿在身上的这件大红的毛线衣菜花也有一件。这是桃花在深圳买的。两件大红毛线衣一模一样,一样的大红色。桃花给菜花和杏花各送了一件。

  姚向东顺着杏花手指着的方向,看到茶几上的大玻璃杯。他知道那是杏花给他准备的温开水,醒酒用的,心里升腾起一阵暖流,温暖中透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此时,酒劲似乎没有减弱,还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

  姚向东脑子里嗡嗡地响,眼睛里透着泪光,看什么都有些模模糊糊的朦胧。刹那间姚向东眼前又浮现出菜花的身影,那是结婚前一个月晚上,房间里红彤彤的氛围里,菜花穿着的那件大红毛线衣又出现在姚向东的眼前。不知是酒劲又上头了,还是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他停住了步子,没有往茶几那边走,而是盯着杏花的大红毛线衣呆呆地看,满嘴的酒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屋子里的日光灯的镇流器吱吱吱地鸣响。窗外,风停了,雨也停了。玻璃窗在室外路灯光的映照下,显现出疏密有致的竹影,活像玻璃窗上贴上了一张淡雅的山水画。

  杏花望着姐夫那放光的眼神,顿时愣怔住了,不知所措。

  杏花不知道姐夫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只有一种可能,姐夫真的喝多了。杏花不介意,声音高了些:“姐夫!快去喝杯温开水醒醒酒!”

  日光灯的镇流器传出的声音像蜂鸣器越来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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