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94.我掌握了几天莫高窟的钥匙

 

(左图:修整前后的莫高窟)

 

我睡在莫高窟的招待所里,早上一睁眼,居然一时弄不清自己睡在哪了……我歪头一看和我风尘一路的那个行李,突然有一种共患难的亲切感。我翻身下床,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穿戴整齐后,郑重地戴上了天津美术学院的校徽,去了管理处的主任办公室。推开门,办公室已经是一屋子烟雾了,一位戴眼镜的领导劈头就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我笑着指指胸前的校徽说:“我是从北京坐火车来的,是天津美院的在校学生。”他又点了根烟说:“从北京坐火车来的天津美院学生?你们的介绍信呢?”我说:“在老师那呢,本来学校是派我们三个人来打前战的,可是不知怎么了,他们都没上火车。后来,我也没下火车……”他抬头看看我又说:“你的胆子不小啊!你不怕公安把你当盲流儿(社会上盲目流窜人员)给抓起来呀?”我笑着说:“您看我像盲流儿吗?我有校徽和画夹子呀!”主任的表情似乎也缓和了许多说:“你们学院要来多少人?”我连忙说:“6个男的,两个女的。”房子顺利地安排妥当了,主任让我去找小李要钥匙,可以参观洞窟了。我找了小李,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伙子,他二话没说就把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递过来说:“看完一个洞锁上一个洞啊!12点去食堂吃饭。”他指了指身后的一排砖房。

 

(右图:这是一些莫高窟中没有上锁的、洞穴外露天的小洞窟散落的伎乐神的部分造像。每张的尺寸都一样。20x30cm 纸本油画棒 1981)

 

我拿着这串钥匙,迫不及待地从最边上的洞开始,打开黑铁锁,因为阳光不足。里边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我的眼适应了洞里的光线,抬头望去满眼是色彩斑斓的壁画。静寂的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的声音……我慢慢地看着,一个一个洞子打开关上,不知过了多久,小李找到我说:“哎!学生,几点了?食堂快没饭了,快去吃饭,下午再看!”我问:“下午几点可以看?”小李锁上门说:“三点吧,午觉后,你再来找我吧。”我连忙说:“李师傅,我不睡午觉啊,吃了饭就来看行吗?”他想了想说:“那钥匙先放你这吧,晚上吃饭前还给我了。”我像得到宝贝似的连声说着谢谢。

 

吃过午饭,我跑回宿舍拿上手电筒,加了一件毛背心,又重新置身于那些壁画中。我打开了一个门,用手电一照,我惊呆了,这应该是盛唐时期的壁画吧,保存地真好!我不由地感叹起来……

 

这是那些民间画师们的旧梦遗痕,从那些线描中,仿佛可以追溯到风走云散的行踪和渺渺的往事,它们埋在剥落的壁画上,埋在褪色的墙皮里,如同陈迹在老人的记忆中昏黄淡去……

 

(左图:飞天 30x40cm 纸本油画棒  1981)

 

我一路看下去,不觉中太阳在远远的三危山往下移动着,手电筒也越来越光线不足了。我只好锁上最后一扇洞窟的门,往食堂方向走去。心里正纳闷:怎么一天都没见到一个游客啊?迎面碰到了小李,“哎!学生,你是不到天黑不出洞呀!咱们管理处可没几个工作人员,你不按时吃饭,食堂可没人等你!”我问:“李师傅,怎么没有人来参观壁画呀?”他接过我递给他的钥匙说:“你以为都像你们这样喜欢画吗?再说天还凉呢,没有什么人这会儿来……这钥匙白天就放在你那吧,晚上一定要交到我手里啊!”我嗯了一声。

 

晚饭和中饭一样,同样是米饭就洋葱炒土豆丝。从前很少吃炒洋葱,现在吃了两顿,甜滋滋的挺好吃的。我打算明天就开始临摹了,想着明早起来吃早饭要钥匙一定再多买两个馒头,中午就可以不下来吃午饭了……

 

莫高窟管理所的晚上是很少路灯的。晚饭后我独自一人借着手电光,想在附近走走。望着一片漆黑的洞窟,想象着壁画上的神仙们,依旧守护着十方大千。洞外是凡人的世界,闹哄哄的红尘。神的世界是不分昼夜的寰宇,无关冷暖的清虚……

 

入睡前,我祈祷着今夜能梦到神仙,最好我能在梦乡中迷失,在云烟中,在袅袅雾海中遇见飞天的仙女什么的……我关了灯,沉沉地睡了。梦乡竟然是茫茫一片,干净地晶莹剔透,一夜无梦。早晨,一道亮光唤醒了我,窗外春光明媚。

 

(右图:供养人 30x40cm 纸本油画棒 1981)

 

据史料记载:莫高窟,也叫千佛洞,坐落在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县。它始建于十六国的前秦时期,历经十六国、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历代的兴建,形成巨大的规模,有洞窟735个,壁画4.5万平方米、泥质彩塑2415尊,莫高窟开凿于敦煌城东南25公里的鸣沙山东麓的崖壁上,前临宕泉,东向祁连山支脉三危山。我是每天早上在食堂向小李要来钥匙,必须要说明一下,当时并不是所有的735个洞窟都上锁,所谓735个洞窟也不是都有壁画,有壁画也不是都保留地完好。

 

几天来,我都是疲于奔命地临摹。用画夹子临摹,只能用纸和油画棒临,有时也趴在地上,用高丽纸临上一两张大一点的。总是觉得大画儿还是等老师和同学来了之后一起再画。我对一些小的洞窟也没放过,有的小洞,只能容纳一个人,上午10点钟的光线最好,直射进洞窟里,把四周的壁画都照得十分清晰。把我也照的暖暖的,我就像蛋壳里的小鸡,幸福极了!不过光线移动也非常的快,温暖是留不住的……

(藻井 50x70cm 宣纸设色 1981)


95.我被分配到二五四洞窟临摹北魏时期的壁画


(左图:我和李玉兰在敦煌千佛洞前合影留念)

 

由陈冬至老师和陆宝增老师带队的,天津美术学院79届国画班的壁画临摹小分队来了!我们就要在这里苦画三个月啦!为天美教研室临摹一批教学资料。当时学院给我们提出的要求是:要把千佛洞的墙皮“揭下来”带回学校去。也就是说,要用1比1的比例把壁画临摹下来,要如同揭墙皮一样准。

 

我被老师分配到二五四窟,临摹北魏时期的壁画。北魏时期的壁画内容多是佛的本生故事和佛传故事。不但画面丰富,内容离奇,并且充满着情节曲折的因缘。我将要临摹的这张名为《降魔变》的壁画讲的是:释迦牟尼成道前夕,端坐在菩提树下的金刚座上,思维正理。此时,有个欲界的天魔,名叫魔波旬,先派了三个魔女用种种媚态去迷惑释迦。释迦用神通力,让三个魔女都变成了面皱发白的老妪。天魔愤怒,亲自率领魔军进行威吓。释迦不为所动,义正辞严。只听得一声巨响,天魔应声倒地,魔军都一齐俯伏地上。(见《佛本行集经》卷二八)《维摩诘经·佛国品》:“始在佛树(菩提树)力降魔,得甘露灭觉道成。”即指释迦降魔事。“魔”不但指具体的魔王,也泛指一切扰乱身心、妨碍修行的意念和行为等。(摘选百度资料)

(呼鸣临摹的壁画《降魔变》全图和局部 185x270cm 1981)

分到二五四洞窟的还有李津班长。他是临摹《萨那太子本生故事图》描绘的是萨那太子舍身饲虎的动人故事。太子和他的哥哥到山林中游猎,看见母虎生了七只幼虎,方才七天,饥饿不堪。太子大发慈悲心肠,欲舍身救之,遂请二兄先行,自折回饿虎傍,将所穿衣服置竹枝上,发种种誓已,即卧于虎前。虎畏其大悲力,不敢食之,萨埵见此情形,乃取干竹刺颈出血,复自高山投身虎前,是时大地起六种震动。虎见萨埵流血,始舐血食肉,仅剩余骨。尔后其父王于萨埵舍身处造七宝塔。此即佛本生谭中,最著名之投身饲虎因缘。

 

北魏时期的敦煌壁画,人物感情外露、动态夸张,明显带有域外或新疆的绘画风格。 通常这个时期的壁画为白粉铺底,以遒劲潇洒的线描,皆以白壁为底,用流畅的线描勾勒,造型简赅生动,色彩清淡雅丽,虽有的肌肤略作立体晕染,尚存西域绘画遗风,但整体而言,从形象到艺术风格已是汉族传统绘画了。

 

老师对我真是厚爱啊。分配我临摹了一张最大的壁画(185x270cm)我是第一次画这么大的画,并且还是在地上。面对墙上的《降魔变》再看看铺在地上粘接好的高丽纸,我真是不知道是蹲在地上?是趴在地上?还是坐在地上?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我回头看看李津,见他用一个树枝捆上一节木炭条在站着起草稿,我突然想到大师马蒂斯也是在地上这样起草稿的,这样可以纵观全局呀!我也跑出洞子找来一根树枝开始起稿,不知不觉慢慢地适应了,等我一回头再看李津,他已是满脸满身的炭条黑了……太投入了。

 

(右图:李津临摹的壁画《萨埵太子本生故事》 165x172cm 1981)

 

中午饭仍然是米饭就洋葱炒土豆片。我已经吃了七八天了,就买了点米饭浇了点酱油,拌了拌吃了起来,李玉兰问我:“你怎么不吃菜呀?”我说:“这是洋葱不是菜,我来这还没见过绿色呢!”我们每天临摹一整天,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我的休息就是串串洞子,看看别的同学画的进展。洞窟里不比外面,还是觉得阴冷,都五月了我还是穿着棉祆,戴着一条红纱巾。洞子外面倒是真暖和,杨树叶己经由嫩黄变成嫩绿了……几天来我把串洞子做为休息,只是有一事不爽,就是无论进到哪个洞里都能嗅到洋葱人屁味,扫兴之极。不久那些公厕里的洋葱味夹着胺气也愈发强烈了,一定把你熏得热泪盈眶才算对得起你……

 

(左图:左起为马俊卿、陈宏年、李津、陆宝増(老师)、门如山,1981年在敦煌莫高窟。)

 

我和兰子的宿舍还有一张空床。不久,住进了中央美术学院的赵友萍老师。她高大健硕,但发出的声音却是细细柔柔,小心翼翼地,一位可敬的师长。我们白天都各自在自己的洞窟里临摹。我和兰子晚上几乎不出去,当时我一直在临帖,好像是《龙门二十品》。

 

为了加强营养,我和兰子到敦煌县城副食店买了几袋麦乳精,记得每天早上我都用开水冲几勺有点牙膏味道的麦乳精,喝下去后,下意识感觉浑身是劲儿了,其实那时我的视力是越来越差。

 

关于李玉兰和陆老师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早来打前站的事三十七年后的昨天我问起了这件事,兰子回忆是我可能没有完全理解老师的意思,就认为三人分别出发,火车上见面,匆匆忙忙地买了票自己出上了火车。当时她还在天津。几天后,估计敦煌那边通知了天美,杨老师才告诉她说:“呼鸣已经在敦煌了。”于是大部队才赶紧出发。兰子对此事对我的结论是:主意大+想当然+果敢+迷糊=一个人北上……

(2015年在上海李津个展上部分天津美术学院同学合影。后排左起:侯晓辉、黄威、秦秀娟、胡卫东、阿克曼、郑毅、呼鸣、李津、李友友、皮特、阎秉会、陈宏年、陈建辉。前排左起:常工、朱会平。)


*同班同学的壁画临摹欣赏(一)*

陈宏年临摹《九色鹿本生故事》 57cmx370cm 1981年

陈宏年临摹《九色鹿本生故事》 57cmx370cm 1981年

李玉兰临摹《胁侍菩萨》 136x68cm 1981 

马俊卿临摹《幻城喻品》 192cmx167cm 1981


**《油画背后的故事》锐评*

1:呼鸣的文字仿佛给寒冷的深秋打进一束暖光,清凉、沉静、给物事镶上了明亮的金边儿,这是回望中的回望,从今天看回三十年前,那天的衣披帛、满目临风的飞天,和今日有什么不同呢?

相信人与人、人与物的每次相遇都是一场盛大回望。那是微尘如众生所不能知晓、却足以想象并生畏的光亮,它洞穿百劫,观照这个单元的生命过程,……

也许某世人海离合,也许某世曾经作伴。曾经和呼鸣约着去看敦煌,她说,“也好,但我在那儿呆了三个月。”这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场约定——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临摹,如同穿过一千年时空赴一场三生石上的精魂之约。

我相信呼鸣与神秘主义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但又洒脱以处,淡然以待。而不管怎样刻意保持距离,他们始终纵横交织、在空间与时间的节点上彼此映画、两厢照拂,呼鸣的笔触在这里变得轻微而敬重,那是对古老岁月和古老事物的庄重温情,那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悠悠我心。

  答:艺术和我,就像我与静亭山,我真分不清,我是静亭山,还是静亭山是我?

 

2:呼鸣和她同学的敦煌之行,令人想起米开朗琪罗——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给了他在西斯廷穹顶完成绘画的“任务”,他却在极度不安和叛逆中完成了不朽的“艺术”。米开朗琪罗的宗教人物饱满冲突,仿佛他内心交织的对于美的爱和绝望,却让他的艺术在其中淬炼成无懈可击的、美的指代。

同样是壁画,同样是宗教故事的描摹,人们看见在共同任务之下年轻的79天美学生们将本生、佛传、经变的故事临摹得传神而富有森森生气。

宗教精神意味着忘我、朝圣和献祭——屈辱、潮湿、寒冷、溽热、疼痛——古今中外真正的艺术家为美而生,他们是美之祭坛上的贡品,是画中的精魂。

有趣的是,用今天的目光缓缓划过他们30多年前临摹的稿子,每个人当年的选题、手法,都与今天暗自珠联,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布局,该是谁的手笔?……

“舍身饲虎”是李津当年的敦煌临摹作品,笔法老辣,色彩沉郁,仿佛跨越千年,烟水依旧。李玉兰心如净水,她的菩萨曼妙端稳,一派古意。陈鸿年内心俊逸,清明平和如北京秋空里腾起的飞鸟。马俊卿色彩清透,淡水一抹,用笔和取色又仿佛是昨日月色!

 没有不回响的流年啊,不是在当下,就是在明天……

答:进佛界易,入魔界难,我不入画,谁能成为画中点睛的那一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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