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猪三酒馆出来,向东和菜花直奔松江镇长途汽车停靠站。

  松江镇的停靠站在三岔路口。路口山坡上有两间小屋,里面有一部手摇电话机。父母把向东和菜花送到三岔路口。路边的两间小屋屋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修成了水泥平顶。屋顶上面竖起一块八仙桌大的牌子,上面“松江站”三个鲜红的大字特别醒目。

  土石公路上手扶拖拉机、农用三轮车明显多起来,不时会驶过一两辆解放牌大卡车,留下一片突突突的发动机轰鸣声和脆亮刺耳的喇叭声。尘土被车轮的旋风带飞起来,路上不时飘过一阵一阵的黄黄的尘雾。

  父母陪着向东和菜花等长途公共汽车。已是午后时辰,太阳已经挨到西边的山峰。向东望望公路尽头,抬腕看看手表,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先回去吧,路上尘土多!”

  “没关系。”姚建华和李花红满脸红光。人逢喜事精神爽,知道菜花有喜的消息后,两人心里乐开了花。山里人把当爷爷奶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姚建华夫妻俩恨不得眼前媳妇菜花的肚子像打气球似的赶快鼓起来,恨不得赶快当上爷爷奶奶。当然,最好能抱个孙子,在镇上走到哪儿都风光。这话夫妻俩说不出口。李花红心细,随口问菜花:“反应大吧?”

  “什么反应?”

  “想不想吐?”

  “想吐!已经吐了七八回了!”

  “想吃甜,还是想吃酸?”

  “想吃酸。”

  “正好我一个大学同学是江苏镇江的,送给我一瓶镇江香醋,都快被菜花吃光了。”向东不知母亲问来问去什么意思,插了一句话。

  李花红一听,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嘴里自言自语:“爱吃酸,酸女甜儿。”最后四个字几乎捂在嘴里了。

  菜花没有听清,看到脸色瞬间有些微微发沉的婆母,关心地拉着李花红的手说:“妈,你好像不太舒服?外面风大尘多,你和爸先回家吧!”

  “我没事。”李花红松开菜花的手,故作一惊。

  菜花感受到婆母情感的细微变化,但猜不出什么意思。

  向东扯开话题,抬手朝大樟树和两间小屋指指说:“爸,当年就是从这儿上的山。”

  “你还记得?”

  “记得。当年刘建国站长和朱红旗支书让消防大队救援车在这儿接头。对了,那部手摇电话机还在屋里吧?”

  “手摇电话机早已换成拨号的电话机了。”

  “松树皮屋顶改修成水泥平顶。你看到了吧!对了,要不是那部手摇电话机,你这小命恐怕早喂狼了。”

  “我记得。菜花爸、刘站长、朱书记,还有消防的救援组长徐大民等,他们都是我的恩人呀!”

  “这些年过去了,我在县里工作,跟领导走得近。但他们没有人找我办过事。”

  “你当大官了,人家不好意思找你。改革开放后,观念变了,社会许多事儿变了,人也变了。儿子,有一点可不能变呀!”

  “哪一点?”

  “知恩图报呗!”

  “知道!知道!我被菜花父女从天坑救到县里人民医院救治。我听你说到三岔口,说到大樟树,说到那部手摇电话机。我心里始终记着。出院不久,我就来到三岔口,我进了小屋,手摸着那部手摇电话机,感慨万千。我想了好多好多。”

  姚建华和向东走出小屋,来到李花红和菜花身边,用手指指菜花,对向东说:“你这一辈子应该记着菜花的恩。”

  “爸!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那是天意,不值一提。”菜花脱口说道,心里还在猜摸着婆母脸色瞬间变化到底有什么心思。婆母问喜甜喜酸,菜花猜不透这酸甜里面有什么奥妙。

  远处响起了长长的喇叭声。向东抬头一望,不是去陵阳县城方向的。向东估摸着去县城的汽车还有一会儿。他想起中午母亲让吃饭安排到猪三饭店。自己只订了一百元一桌的标准,可饭菜那么丰富,甲鱼、野鸡,还有山里少有的海参鱼肚烧杂烩都上了。这要是在陵阳城里的饭店吃饭喝酒,恐怕三四百元拿不下来。但张升财不在酒馆里,升财的妻子死活只收一百元,向东也没有办法,也不问父母和弟弟向方。向东知道朱支书儿子朱爱国的事,也知道菜花在这家酒馆的遭遇。这些年这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事。在向东心里,张升财不是个东西,但这些年过去,父母、弟弟好像不知情似的。菜花心里好像也有话不便说。想到这些,向东忍不住问父亲:“爸!张升财这人?”

  “人总是会变的。当年朱支书在大队当支书,上面让割资本主义尾巴,张升财杀猪,尾巴长着呢,仇算是结下了。‘文革’结束了,人们脑子里的阶级斗争没有忘记。什么阶级斗争呀,人与人的斗争呗。那时候人不知吃错什么药了,都像好斗的公鸡似的,遇上一丁点的小事,不把你鸡冠上的羽毛拔下来几根不解气。那次朱支书的儿子朱爱国在猪三酒馆喝高了,对菜花动手动脚的,张升财对朱支书心里有气,把气全撒到朱爱国身上了,菜花也成了受害者。有一点应该说句公道话,张升财绝对想不到会在严打时要了朱爱国的小命。要知道后果这么严重,张升财也不会再去政府举报。张升财心里内疚,负罪感始终缠着他。很多事外面不知道,其实,张升财在朱支书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朱支书硬是把张升财拉进屋子里,喝了几口姜汤,张升财这才缓过劲来。再后来,说开了两家走得近了。许多人见他们两家走近了,不理解,也不便问。朱支书是个爽朗的人,心胸开阔,张升财在自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朱支书从来没有提过。谁也不知道这事儿,朱支书失去儿子的痛苦一直深深地埋到心底里,只是老伴曹仁兰哭瞎了眼睛,朱支书整天叹着气。”

  “你是怎么知道张升财在朱支书家跪了三天三夜的?”向东迫不及待地问。

  “上个月朱支书和老伴看好眼睛从深圳回到松江镇上。他在猪三酒馆请我和你妈。张升财和老伴也参加了。吃酒的时候谁都不提过去的事。只是祝贺曹仁兰眼睛医好了。大家喝了不少酒,很尽兴。我当时也有些纳闷,害子之仇怎么了结的?我问朱红旗,朱红旗说了那跪了三天三夜的事。有一句话,朱支书说的时候,眼眶里溢出了泪花。”

  “哪一句话?”

  “有些事不是自己能主宰的。那个年代……朱支书当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别说了。”向东似乎听明白了。他知道,山里人纯朴,许多时候把事儿烂在心窝窝里也不愿吐出来。他瞅了一眼菜花,也叹了一口气。他完全明白了,菜花在鱼头村的家里为什么要设神龛,搬到机关新房时,偷偷地在厨房的壁柜里摆上自己父亲的照片。也许山里人相信命运,也许山里人相信老天爷。要不,许多事儿缠在心里,纠结在心上,是无法扯开来的。向东想好了,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菜花父亲的照片摆放到显眼的地方,让菜花天天看着父亲,把心里的愿望告诉父亲。钱正南是自己的恩人。自己是国家干部,不能在家中摆设神龛信佛,但孝顺父辈,感激恩人没有错。

  不远处,传来嘀嘀嘀的喇叭声。向东和菜花抬头一看,一辆淡绿色的公共汽车往大樟树下开过来。山坡上的野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满坡的山草已经枯黄,正没精打采地随着从松江上吹来的风摇曳不止。

  只有三岔口这个大樟树在带着寒气和尘土的风的吹拂下,依然透着蓬勃的生机。山坡边那杨柳、梧桐、枫树等已经褪去疲惫的外衣,开始冬天的憩息,路边不远处几棵油松依然郁郁葱葱,婆娑多姿。

  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地在大樟树下停住。车门打开后,向东拽住菜花的胳膊,踩着车子的踏板,稳稳地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让菜花坐下后,一手拉住座椅的靠背,朝父母挥挥手说:“爸!妈!快回去吧!”

  姚建华朝向东和菜花摆摆手:“向东,酒馆的事儿,三句两句说不清。对了,朱支书约我陪张升财去你那里谈投资建饭店,到时再详细说吧!”

  “欢迎来陵阳!爸妈!”

  菜花也把手伸出窗外,不停地挥手。菜花听卫国和妹子桃花露过几句话,但不便多问。菜花想得很简单,和好总比结仇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天上有老天爷看着,还是相信老天爷吧。向东和父亲说到张升财,菜花没有插一句话。

  汽车开动了,大樟树满树的翠绿渐渐地远去,消失在黄色的尘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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