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鱼头村,胡少香带着杏花把向东和菜花送到公路边停靠点。

  直到长途汽车开出很远很远,车尾扬起的尘土都渐渐消散尽后,胡少香才依依不舍地往家里走去。

  菜花怀孕了,杏花很快会到城里工作,自己要去城里照顾菜花,那一家人全生活在城里了。这在十多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现在就在眼前。前几天,朱红旗和老伴从深圳回来,刚下车,就直奔胡少香家,送来一个大帆布包,说是卫国和桃花带来的礼物。朱红旗老伴眼疾治好了,当场拉开包,从包里拿出一大堆吃的用的,花花绿绿。

  曹仁兰兴致勃勃地介绍,什么奶粉、曲奇巧克力、电子表、真丝手绢,胡少香眼花缭乱,一件也没有见过。听朱红旗说,卫国和桃花经过这几年打拼,赚了不少钱,他们富了,富得流油。少香一盘算,桃花在深圳,那是大城市。自己这辈子虽然没有儿子,但养了三个姑娘,现在全是城里人,想不到,真想不到。胡少香望着身边如花似玉的杏花,想想眼前这说到就到的幸福日子,兴奋不已。

  秋天大山深处的朝阳,在大地的千呼万唤下,终于穿破层层雾霭,完全升上了天空。一股带有成熟果实的新鲜空气,从山林中吹过来,沁人心扉。胡少香和杏花呼吸着山野飘来的新鲜香甜的空气,顿感舒畅。胡少香起床后,绕过一片灌木丛,穿过小竹林,站到家门口不远的小山岗上。

  胡少香停住了脚步。杏花跟过来,站在母亲的身边。母女俩同时朝自家的山宅和院子望过去,目光俯瞰着山岗下的村庄,缓缓地在村子上空移动。鱼头村不大,紧靠着黑鱼湖边,风景特别秀丽迷人。深秋时节,整个村子很寂静,时而听到不知从村子的哪个方向传来几声雄鸡的鸣叫。很快就要离开村子了,胡少香和杏花都有些依依不舍。

  山里人想走出大山,这个愿望想了几十年,几百年,想不到改革开放才不到十年,走出大山的愿望就在眼前了。胡少香、杏花都没有挪动步子,而是伫立在山岗上,依恋的目光落在鱼头村那炊烟袅袅的村舍的屋顶上。屋顶上盖的有松树皮、有山草,也有小瓦,参差不齐。胡少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鱼头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袅袅,灰白色的烟气和晨雾融合在一起,飘飘荡荡,盘旋升腾,呈现出一派迷人而诙谐的景象。

  菜花坐上长途公共汽车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从胡少香和杏花的喜悦,知道她们都在为她怀孕而高兴。结婚了,有孩子,这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汽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松江镇,向东和菜花看看时间不早了,直奔向方的松江竹器有限公司。

  向方的松江竹器有限公司设在松江供销社的一排大仓库里。仓库沿着松江边的一块平坦三角地块建成,呈“丁”字形。名称叫得好听,是有限公司,其实就是一个竹器加工大型车间。叔爷是技术顾问,向方的母亲是行政顾问,已经有四十多名工人上班。这个规模的竹器加工,在松江镇上也属不大不小的企业。

  仓库迎街的墙上刷着八个大红漆宋体字:松江竹器有限公司。字体大如糠筛,鲜红醒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知道,松江供销社就在这儿有个大企业。

  向东和菜花很快来到松江竹器有限公司。仓库丁字形的两边,已经用竹片编成围墙。对着街道的一边有一个双开的毛竹大门。门右边是竹篾编成的岗亭似的竹屋。这是传达室。俗话说靠山吃山,向方这是靠竹吃竹。一眼望过去,全是竹子。向东想到,自己的弟弟小时候就会动脑筋,脑子活着呢。看看这满眼的竹器就知道向方的竹器有限公司一定办得很红火。

  向东和菜花来到竹亭传达室。果不其然,传达室里一张不大的竹桌,竹桌上摆着两只竹壳水瓶。水瓶旁边有四只竹筒茶杯。竹茶杯刨得很光滑,外壳刷了一层清漆,竹杯外壳上还刻了一朵菊花。向东朝竹椅上坐着的一位年纪稍大的老汉笑笑,问:“大爷,请问这里是松江竹器有限公司吗?”

  “这还要问!”大爷语气挺自豪,一边回答一边叼着一根长长的旱451烟杆。那烟杆上的竹节突兀,但很光滑。

  “大爷,我们想见个人。”菜花朝大爷笑笑说。

  “想见谁?”大爷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团长长的缭绕盘旋上升的烟雾,眯缝着眼睛瞅瞅菜花。

  “向方!”向东也边说边往门里走。

  “等一下。”老汉站起身,手往前一伸,做了个拦截的动作说,“向总上午开会!你们下午来。”

  “开会,在哪儿开会?”向东想不到一个竹器加工企业,管理倒挺严的。看来只能在什么山上说什么话了。向东停住步子,心里有些纳闷,开会?在哪儿开会?向东脱口而出。

  老汉看着向东和菜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语气客气多了:“在会议室呗!”

  “我能见见你们向总吗?”向东试探地问。

  “你是他什么人?”老汉迟疑了一下,轻声问。

  “我是你们向总的哥哥。”

  “向总的哥哥?”老汉转身面朝菜花,“姑娘,你是……”

  “向总的嫂子!”菜花想起来小学课本上列宁与哨兵的故事,心里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家里人,请进!”老汉把旱烟杆往桌子上一搁,走出竹亭,领着向东和菜花朝仓库走过去。

  进了仓库,几十个工人正在忙碌。劈篾片的,划篾丝的,劈竹子的噼噼啪啪的响声和松江上的轮机声、汽笛声交织在一起。编竹器的工人三五个人一组,有编竹簸箕的,有编竹筛子的,有编竹匾子的,还有编鸟笼、箩筐的。向东一眼看到了叔爷。在仓库的南角靠窗边,叔爷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正摆弄着根根竹篾,一个橙黄的葫芦上上下下翻滚。

  向东有些激动,大着嗓门喊道:“叔爷!叔爷!”向东边喊边往叔爷面前跑过去,菜花紧跟着走过来。

  此刻叔爷正在全神贯注地编竹葫芦。他怎么也想不到向东会来车间。赶紧站起身,伸出手拉住向东的手,吃惊地问:“向东,你怎么来啦?你不是在城里上班吗?”

  “星期天,来看看叔爷。”向东说着,示意菜花。

  菜花很机灵,赶紧把手上的茶食袋抽出一份递到叔爷手里说:“向东一直惦记着你。这是城里的点心,味道可好呢!”

  “谢谢!谢谢你们惦记我这老头。”叔爷接过茶食袋,有些自豪地指指整个仓库说,“看看,今非昔比啦!”

  “都是你的徒弟!”向东朝叔爷伸出大拇指。

  “向方来了不一样,改革了,开放了,不是编箩筐、簸箕、筛子,现在编工艺品了,好看,听说还有外国人喜欢呢。”叔爷说着也竖起大拇指,“你弟弟是这个!”

  看门的老汉朝仓库最南头一指说:“向总在那边一竹屋里开会,你们直接去吧!”说完,转身出了仓库门,回到传达室。

  向东和菜花跟叔爷打个招呼,朝向东开会的竹屋走过去。

  竹屋在仓库的西北角。竹屋的墙是用竹篾片编成的席子。有一扇同样的竹席门。门敞开着,从竹屋里飘出一阵阵板栗的清香。

  向东和菜花来到门口,往里一瞧,大开眼界。竹桌、竹椅、竹烟灰缸、竹水瓶,连水杯都是竹筒子的。竹桌中间有两只竹盘,竹盘里满满的板栗。向东和菜花看到这细小个头的板栗,知道这是山沟里的特产——野板栗。这山沟里的野板栗个儿不大,但又香又甜又糯。向东仔细一瞧,向方正在挥舞着手臂大着嗓门说话。母亲李花红,还有三四个小青年一个挨着一个坐着,嘴里嚼着香甜的板栗,目光盯着向方那泛着红光的脸庞。

  向东用手敲敲竹门,声音不太响。但母亲李花红看到了。李花红朝儿子向方摆摆手:“向总,你大哥大嫂回来了!”

  “向总,开会?”向东和菜花一步跨进会议室。竹屋会议室也就二十来平方米,会议竹桌一摆,显得很挤。

  向方听母亲喊自己向总,不好意思地说:“妈,我说过多少遍了,叫名字。”

 “这里是公家,现在时兴叫老总。你不是总要求大家向南方学习,要正规。”李花红语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笑声。

  向方见大哥大嫂来了,不便多说,赶紧站起身,用脚挪开竹椅子,朝向东和菜花迎上去,握着向东的手说:“哪阵风把你和嫂子吹来啦?”“当老总啦!不能来看看?”向东握着向方的手,满意地摆动不停,语气中充满了诙谐。

  “不是你们县里要求的嘛!要与南方接轨,要与国际接轨。他们叫我向总。对了,老是按我名字向方叫向总。连母亲都叫我向总。其实,我姓姚。要叫也应该叫姚总!改革了,思想解放了,山里人也挺会跟风。”

  “叫什么不重要,企业发展是硬道理。”向东挨着母亲的椅子坐下来,菜花挨着向东,向方朝几位年轻人一指:“这是我们四个车间的主任。”

  向东一看,心里有底了。难怪向方当上供销社的这竹器有限公司经理不到两年,发展这么快。他跟南方接轨。小组长都改成车间主任。有意思。向东为弟弟向方的进步打心里高兴。

  大家坐定后,李花红招呼向东和菜花吃野板栗。向方抓起一把野板栗搁到向东面前说:“大哥,还得感谢你呀,海南的章爱军很看中我们这里的资源,很想跟我们合作。章总电话里说,他们还可以投资,两三百万元不成问题。他们在国际上有销路。关键是提高竹器产品的质量和品种。对了,我们正开会研究合作方案,研究新竹器工艺产品的开发。”

  “向方,我这次来主要是找妈妈说个事。你们开会。”向东说着,站起身,朝大家摆摆手,走到母亲身边轻声说:“妈,你出来一下。”

  李花红跟在向东和菜花身后往会议室外面走。向东出了门,又转过身,大着嗓门:“向方,你们开会,抓紧研究。中午一块儿吃饭。”

  向东、菜花和母亲走出仓库,停住步子。菜花把手中的一袋茶食递到母亲手上说:“妈,这是城里的点心,你尝尝。”

  “爸爸还好吧?”向东望着母亲有些疲倦的脸庞,关心地问。

  “好!好!上班呢!现在年岁大了,巡山的工作有年轻人。你放心。”李花红说完,看着菜花有些泛白的脸色,关心地问,“菜花,城里生活不适应?”

  “适应!适应!”菜花有些害羞地朝母亲笑笑。

  向东拉拉菜花的手,指指菜花腹部对母亲笑着说:“妈,你要抱孙子了。今天专程来给你和爸报喜的。”

  “有喜啦!”李花红满脸春风,兴奋地重复着,“有喜啦!有喜好!”说着,拉着菜花的手关心地提醒,“要注意休息,要注意营养。”说到这里,朝向东叮嘱:“你可要照顾好菜花。我和你爸都忙着,顾不到你们。”

  “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菜花。”说完,用商量的口气说,“妈,你去开会。打个电话给爸爸,中午一家吃个饭。”

  “好!你爸听到这好消息高兴得要酒喝。”李花红说完,提醒向东,“你们在猪三酒馆订一桌,你俩在酒馆等我们。”

  向东一惊。猪三酒馆不是张升财开的吗?张升财与朱支书一直不对付,听爸说这些年张升财一直向朱支书请罪、道歉,但不知道两家关系现在怎样,再说,菜花恨死这个张升财,向东是知道的。向东吃惊地问母亲:“就是那家靠松江边的二层楼?”

  “对!你们去吧!张升财不是过去的张升财了。人变了。有时间慢慢给你们说吧!”母亲边说边朝会议室走去。

  姚向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思忖着:改革开放了,理念在变,人也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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