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韩心仁的不解,众人的疑惑,冷明哲给出解释:
“各位,真相揭晓,也解开了我最后一个疑问。苏仪是被凶手的左手掐脖致死,期间肯定有过激烈反抗,比如蹬腿什么的。而凶手担心房里的动静会给楼下留下线索,于是在安排好一切后,想确定楼下是否有住客——那么是哪间房呢?对应的自然是725房了。”
冷明哲慢步走向温子卿:“说来也巧,我正好住725房。当时我的未婚妻杨小冉正半睡半醒,虽然模糊听到了敲门声,但没有开门。不敢想象,如果开了会是怎样后果。”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有上帝视角的人。”温子卿苦笑了一下,迷茫的眼神透出一丝无奈。
“这……”一旁的韩心仁,皱眉眨眼,表情极其复杂,似乎不相信冷明哲的结论,或者更多的,是懊恼自己弄巧成拙,为本案提供了最后一个有力证据。
冷明哲凑到韩心仁跟前,小声道:“韩医生,言多必失,以后有私心的话,可要改了这个毛病哟。”
也不知对方是胜利后的调侃,还是善意的提醒,韩心仁一时欲哭无泪。不死心的他正待继续追问,只见冷明哲转过身去,朝台下说道:
“先前韩医生讲得很对,这样一件离奇的弑母案怎么会没有动机呢?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参加这个活动,是为了调查两个多月前发生在香南市的连环凶杀案,那几件案子相信大家也有所耳闻。而凶手正是温子卿!”
本以为台下会发出惊呼声的冷明哲,未料到全场鸦雀无声。
“所谓知子莫如母,苏仪察觉到了温子卿的所作所为。在母子俩的沟通中,温子卿一时丧失理智,进而演变成一桩弑母惨案!”他放慢语速,字正腔圆,用最恰当的词汇将凶手动机表达出。
游轮徐徐靠近码头,岸边停着几辆警车和一辆殡仪车。
岸边,倾泻而下的阳光铺满深灰色路面,像撒了金片,偶尔路过三五只海鸥,憨态可掬地摇摇头,晃晃脑,展翅而去;接船的工作人员分立于游轮停靠处的头尾位置,各司其职地进入靠岸流程环节。
“咔擦——”一警员给温子卿戴上手铐。他身旁站着的是孟博文。
“孟博文先生,你涉嫌参与伪证,妨碍司法公正,请跟我们走一趟。”警员边说边扬手示意。
孟博文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神情看上去有些哀伤。
“警官,我老师是无辜的,他并不知情。”许久不出声的温子卿突然打破沉默。
“游轮上的案子可以理解,淡雅书城那件案子怎么解释?当时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你不在凶案现场。”不远处,冷明哲疾步走来,杨小冉紧随其后。
孟博文摘下金丝眼镜,慢慢放入上衣内袋,两手微微颤抖,叹息道:“子卿不用再说了,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有责任。”
冷明哲似乎听出弦外之音,他问道:“孟社长丢下出版社业务不管,花一周的时间来陪学生参加活动,又愿意帮其做伪证,只怕与温家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不等孟博文开口,他又转向温子卿:“有件事我很纳闷。令堂一个多月前与我有过交集,当时她做过全身检查,无任何病状,怎么会想到分家产?如果只是出于激励你们三兄妹成家的目的,也用不着拿出全部,不给自己留后路吧?”
温子卿陷入沉默,依稀间,眼眶泛红,泪水呼之欲出。
“上船的前一天,苏仪和我领了结婚证,并约好七天后进教堂。”孟博文抹了一下眼,“这么多年来,我既是子卿的老师,也是子卿察觉不到的父亲。”
“那就对了,一切合乎我的推论。”冷明哲朝警员使了个眼神,示意将两人带走。
“等一下!”他隐隐觉得哪里又有些不对,追上两人,与温子卿四目相对,“温先生,你的动机真如我所推测的那样吗?或者……”
温子卿并未答话,似动非动的嘴唇欲言又止。他迅速避开冷明哲的目光,一个跨步,坐进警车。
中午时分,香南市公安局刑侦大楼。
几辆警车鱼贯而入,整齐划一停在大楼前坪。大楼正门,钟队长满面春风地一路快步,就像前来迎接唐僧师徒取经归来的唐太宗。警车旁,他用力握住冷明哲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走,上去谈!”钟队长拍了拍冷明哲的肩膀,并示意杨小冉同去。
踏入电梯,按下楼层,简单寒暄几句后,几人来到钟队长的办公室。冷明哲先是吩咐杨小冉,将所有的案件视听资料拷进警局电脑,接着长吁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连日来的精神消耗让他极为劳累。
“辛苦!”钟队长递过一杯茶,“这起弑母案……我很震惊,你作为心理学专家,又是案件的第一经办人,想听听你的看法。”
冷明哲捏捏鼻根,看着杨小冉忙碌的身影,沉思片刻,说道:
“我想得有点深,队长别嫌我啰嗦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弑父,我国历史上的刘劭杀父夺位,甚至很多民间记载下来的家族内部纷争,都有类似事件。其实在以血缘为基础的家庭关系中,像这种违背天理人情和传统观念的行为,自古以来并不罕见,东西方都有,特别涉及到切身利益,而又无法与对方利益绑定在一起时,血缘与否只是生物上的证明,根本没那么重要。这都是人的趋利避害的天性所致,另外,还有反抗权威之类的潜意识心理……”
“这点我不赞同哦。”一旁的杨小冉突然插话,“父母生你养你,不感恩也就算了,到头来还恩将仇报,这种毫无人性的行为,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小冉——”冷明哲呡了口茶,舔舔干燥的嘴唇,“你太感情用事,世间的真相往往很残忍。生育后代的行为与其说是父母对子女的莫大恩情,倒不如说是为了短暂的欢愉,为了家庭生活的完整,为了基因的延续,为了产业的继承,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对将来老无所依的一种长远投资。没有一对男女会无缘无故带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世界,那么既然带来了,尽职尽责是本分,与恩情无关,与愧疚无关,一切的一切,要么是偿还孽债,要么是带有某种目的的养育。”
“哼!歪理邪说!”杨小冉丢过去一个白眼,噘嘴表示不赞成。
可能语速过快,冷明哲感觉嘴部肌肉有些发酸,他停顿了会,又接着说道:“扯远了,说回正题。在家庭纠纷中,虽然弑父并非什么稀奇事,但弑母却不常见,母爱一直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之一,即便这种情感带有自私的成分,仍然不影响它的可贵,再加上女性在家庭财产所有权上的弱势,与子女很难构成直接利害冲突,所以母子关系,母女关系,远比父子关系,父女关系,亲近得多,发生矛盾冲突的几率也小得多。你们想想,为什么英国拥护女王制度?为什么会有女娲造人这样的神话故事?这都是因为人潜意识中的恋母情结。”
“你的意思是……”钟队长伸长脖子,两指间香烟上的烟灰摇摇欲坠,一时听得饶有兴致。
冷明哲干咳两声,端起水杯,润润嗓子,继续说道:“物极必反,当恋母情结到了极致,甚至可以说是共生关系时,任何微小的情绪波动,都会产生反噬。我们可以翻翻类似案例,比如三十五年前发生在福州的吴谢宇弑母案。母子俩相依为命十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而高中大学多次获得奖学金的吴谢宇,是公认的北大才子,其中,作为教师职业的母亲,是花了不少心思来培养这个儿子的。但正因如此,母子关系走得过近,一边是期望很高,一边是不甘心像个木偶一样被操纵人生,又有吴谢宇本身的阴暗性格因素,最终导致人伦惨剧。”
“那件案子……”钟队长若有所思地嘬了口烟,“其实在我们内部,至今还定论不了凶手的动机。”
“是的,类似案件的动机很难从凶手口中问出。尽管当时吴谢宇口口声声称,是为了解脱母亲的痛苦,但即便我,也无法理解这种荒诞的想法。而温子卿的弑母案,虽然凶手本人未解释动机,可从家庭环境、成长背景、事件逻辑来看,最合乎情理的就是凶手不相信最爱自己,同时也是自己最爱的母亲,会有告发的打算,在他看来,母亲应该原谅他的一切行为,即使这些行为已经触犯到道德甚至法律。温子卿正是在极度失望,极度矛盾,极度死心的状态下,丧失了理智,杀害了母亲。”
“精彩——”钟队长击节叫好,给出一阵掌声,“不愧是我们刑侦队的心理专家!可惜……只是前任,现在出去赚大钱咯,哎……”
说完,嘴角象征性地撇了撇,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冷明哲。
杨小冉靠近冷明哲,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道:“队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别傻乎乎站着呀,回应一下呗。”
“感谢队长对我的肯定!”冷明哲当即向钟队长立正敬礼,“不过我这人没啥组织纪律性,有点个人英雄主义,又总想着赚大钱,只怕不利于警队形象。”
钟队长笑道:“你小子,哈哈。这样吧,这事先撂一边,你休息段时间再说。”
下午三点,冷明哲和杨小冉离开市公安局,回到家中。一进家门,熟悉的环境和连日来的精神紧绷让两人顿感倦意,两人累得胃口全无,也不管肚子,互相道了句“晚安”后,一头一尾地倒在沙发上,呼呼睡去。
次日清晨,冷明哲起了个早床。他知道今天是苏仪的葬礼,为避免人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打算早点去。虽然与对方非亲非故,也谈不上深交,但这七天甚至两个月来的经历,留下了永恒的,非同一般的记忆。为了这份记忆,为了送这位不幸的女士走完最后一段人世间路,同情也好,怜悯也好,唯有亲临现场的哀思与祝福,才能解开她灵魂深处的心结。即便这时,她在天堂。
帮杨小冉备好丰盛早餐,放入电饭煲保温,开门,下楼,启动那台老旧款式的马自达轿车,径直往市殡仪馆方向驶去。
来到殡仪馆,一番询问打听,得知在福慧厅。给完白包,轻声走入,厅内哀乐阵阵,檀香飘绕,偌大的地方,只有温子旭和温子琳在忙上忙下,不见其余人影。
“两位……请节哀。”冷明哲行九十度鞠躬礼。抬头看向两人时,感觉温子旭表情异样,似乎不太高兴,温子琳倒是微笑回礼,上前迎接。
简单两句交流后,温子琳小声道:“冷警官,和我过来一下。”
两人行至水晶棺木旁。温子琳左右看了看,从挎包掏出张黄色的牛皮纸信封,轻声说:“昨天清理家母遗物时,发现这里面有和你签订的服务协议以及银行卡。家母虽然仙逝,我也不是个怎么称职的女儿,但母亲生前为人一向诚信,子琳不敢败坏她名声,何况一周前的事,还得感谢你,所以这些钱,请务必收下。”
冷明哲当即明白,这是之前与苏仪签订的心理测评服务协议和尾款。人已去,事已毕,本不做打算了,只是未料到又被提起,并且这个提起的人,让自己颇感意外。
“温小姐,如果你想当个称职的女儿,请把它放入棺中吧。”冷明哲指向敞开的棺口。
眼见温子琳继续坚持,冷明哲索性双手收下。只是——轻轻拍打干净信封后,小心翼翼放入棺中。他明白,面对这般诚意,与其一推再推,甚至有被认为是假惺惺的可能,不如大方收下,然后再表达自己的心意。如此为人处事,妥当很多。
再次看向温子琳,对方早已双目泛红。只见她微微抽泣一阵,拿过一大红色本本,就要往棺木里放。
“这是?”冷明哲问。
“家母最近写的日记,希望她去了那边,也会经常翻阅,或者仍然保持写日记的习惯吧。”温子琳说着说着,泪水止不住哗哗流出。
“抱歉,我失态了,去个洗手间。”她手势示意,转身离去。
冷明哲盯着棺木里的大红本本,心里反复盘算着。不多时,他确认周边无人后,将本本拿出,用手机以最快速度,拍下里面近两个月的内容。